夜风阵阵,浮动着桂子香气,诸位高手心中却同时泛起悲凉之意。

    石雁非为他个人而跪,而是为武当派数百年的传承!

    皇帝并无做下天怒人怨之事,武当长老却悍然行刺,天子震怒之下,即便派大军踏平武当山,江湖人物也是没甚么好说的。

    这本身已是可诛九族,祸及门派的大罪。

    “此方幻境中,武者并无现世中大宗师那般以一敌千,甚至在数万大军包围中纵横来去,突围而出的强悍战力,即便是最巅峰的高手,也要屈服在皇权之下……”

    陈远望着月色下的壮丽宫殿,遥想出神,心中怅然,待回过神来时,忽觉意兴阑珊,叹了口气,伸手虚扶,道:“石真人请起。”

    石雁一动不动,一身华丽法衣,透出十分凄凉景色。

    皇帝皱眉,道:“朕赦武当无罪。”

    旁边一众高手心中松了口气,魏子云等大内侍卫却觉太轻。

    石雁法衣微微震了震,颤巍巍地站起来,脸色苍白,几乎如同垂死的老人,只勉强能看到半点方才挥剑制敌的宗师风采,单掌稽首道:“贫道……贫道谢过陛下。”

    皇帝沉吟着,道:“方才此人暴起袭击,石真人却似早有防备,是怎么一回事?”

    石雁长长一叹,道:“此乃武当门内丑事,只是事到如今,却也无法了。”

    原来石雁祖师青石真人在世时,座下本有两名得意弟子,一名是木道人,一名是梅道人,二人剑法武功人品俱都极佳,不分上下,青石真人要择出一人来掌管武当,却颇为困难。

    掌门一位悬而未决,大有希望的木道人忽然云游而去,逍遥天地山光水色之间,数年忘归,青石真人便将掌门之位传于梅道人,数年后羽化而去。

    外界一直盛传木道人是忽然堪破名利,不再将掌门放在心上,才有如此淡泊之行。

    然而在石雁口中,却不是这样的。

    “师叔……他并不是自愿放弃的。”石雁忽然拂了拂腰间七星剑柄,墨木吞鞘的剑柄格地轻响一声,分出一绢小小黄布来,石雁双手捧上,道:“此中原委尽是此中,还请陛下一阅。”

    边上魏子云接过去,细细验了一番后,转呈上去。

    皇帝伸手接过,慢慢看了起来。

    这其中却是讲述了一位谋略武功俱都是上上之选的武当高士,因与表妹有了私情,又生了一个女儿,又苦于武当门规,无法光明正大和她的结为夫妻,便想出一个移花接木的法子,命他的一名弟子娶了表妹沈三娘,作他女儿的父亲。

    怎奈后来木道人老了,又长年云游,沈三娘正是妙龄芳华,那名弟子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客,有玉树之称,人貌可想而知,二人竟弄假成真,有了真情。

    等木道人发现表妹又生了一个女儿,便发现了他们的私情,狂怒之下,被青石真人瞧出端倪,一路看他追杀沈三娘夫妇,也就知道了真相。

    木道人如此行径,自然无法承担一派大任,青石真人痛心之极,便传位给了梅真人,也就是石雁的师尊。

    事情到此还没完,十几年后,木道人最杰出的弟子石鹤,本是一名高绝剑客,当年武功不在石雁之下,也遭受了与他同样的命运,被迫让出了掌门之位。

    这绢黄布最下面便是木道人与石鹤的签字画押,字如鲜血,充满了愤懑不平之气。

    皇帝看着黄绢,一众高手们看着皇帝,想要从他脸上瞧出点甚么。

    无论是绝代无双的剑客,亦或是游戏风尘的异侠,或是少林高僧,都难免对这件点产生一点兴趣的。

    只是皇帝面无表情,像是在看一块石头,他看起来也像块石头。

    石头上本可读出沧海桑田,然而正因太多了,便又没有了。

    皇帝的心思是太多了,还是没有了?

    没人能看出来。

    皇帝合上黄绢,递还石雁,道:“此人便是石鹤?”

    石雁道:“是。”

    众人恍然,“哦”了一声,暗道竟是此人,难怪武当剑法如此高明……只是,传闻石鹤不是多年前已经死去了么?

    他是如何假死逃生,扮成自己的师尊?

    这与天子一模一样的年轻人是谁?

    木道人又如何与他勾结起来,试图行刺当今天子?

    这些秘密想必多半就在那小小黄绢中,只是它已随着石雁双掌一搓,成了飞灰,谁也看不到了。

    木道人已死,石鹤、那年轻人、王安又被封住大穴,众位高手正想此事便自此了结,与自身再无干系的时候,忽听皇帝道:“叶孤城。”

    叶孤城道:“在。”

    皇帝淡淡道:“你可认得此人?”

    行刺四人中,有三人身份已明,皇帝问的是谁,不问可知。

    众人心中大奇又惊,飞仙岛远悬南海,莫非这位白云城主也与此事有涉?

    叶孤城沉吟着,目中透出种奇怪神色,缓缓道:“认得。”

    皇帝道:“哦?”

    叶孤城缓缓道:“他曾随我学剑。”

    众人耸然,此人究竟是谁,既能随名震天子的白云城主学剑,又有资格与胆色行白虹贯日之事,莫非……

    皇帝目光淡淡,道:“你可知道此事?”

    叶孤城道:“知道。”

    一众人心中忧虑更深,

    边上十数位大内高手已按上剑柄,杀气骤然凝重。

    皇帝道:“你可参与此事?”

    夜风吹来,拂动众人衣袂,轻跃飞扬,月光洒下,照在青石凉板上,恍如起舞,捉弄清影,琼花淡绕水,玉桂徐飘香,几似仙宫景色。

    仙天飘渺,众人却很觉得很沉,很重。

    “叶孤城若是说参与,却没具体行动,救,还是不救?”

    “这十人若是齐起而逃,咱们拦不拦得住,陛下会不会有危险?”

    叶孤城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无形的沉重压力,微微皱眉,开口道:“没有。”

    众人心中齐齐松了口气,月光顿时可爱起来。

    皇帝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说道:“知而不报,却是为何?”

    叶孤城道:“为决战。”

    众人心中一时无话,又生佩服。

    皇帝仰首望夜,月如银盘,又铭了奇特的黑纹,清晰可见,仿佛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又朦朦胧胧,似乎隔了一段难以想像的漫长距离,永远也到不了。

    星光更淡,是否更远?

    月亮上,又有怎样的风景?

    这一刻,陈远忘了眼前等他开口的一众高手,只是专注地瞧着夜空,想起秋心,想起颜歌,想起苏春水,平生所见走马观花般从脑海中掠过,又似乎甚么也没想,思绪飘向月空,悠悠荡荡,一片空空漠漠,忘所归处……

    在众人眼中,却是只见皇帝仰首望月,似在沉思,谁也不敢打扰,只能陪着。

    渐渐有人发现了一幕奇景。

    月光本无偏照,公平地洒在大地上,无论贫富贵贱,谁都可享有这造化美景,一畅心怀。

    只看会不会静下心来,去看,去欣赏。

    人欣月光,本已难得,此刻却有月光赏人。

    赏天子。

    漫天月华本无形无质,此刻却如茧素,现了形质,渐渐地汇在皇帝身上,如同一群夏夜的荧火小虫,围着天子转了数匝后,又悄然散开,化作淡淡白光,沁入皇帝身中……

    “这……”

    一众高手目瞪口呆,纵然他们全是江湖上数得着的高手,眼前这场景却也几乎超出了他们的常识。

    这算甚么,吸食月华?

    皇帝莫不是妖怪转生?

    高手纵然修炼内功有成,可以寒暑不侵,高来高去,有诸般神异,在百姓眼中便如同陆地神仙,他们却自知甚清,内功高是高,却没可能到这种程度的。

    这究竟是不是武功?

    是的话,皇帝又到了甚么地步?

    “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有人喃喃道。

    却是本已垂丧的石雁,此刻目光亮了起来,灼灼生辉,似乎因能一睹道家经典上的场景而激动不已,又燃起了最后的精力。

    蓦然间围着皇帝的荧火四散,如流星般划过众人身边,散在广场上,化入月光中。

    这场景便如同茧素迸裂,有毛虫破茧而出,蜕变新生。

    出来的不是蝴蝶。

    而是皇帝。

    众人盯着皇帝,却像看蝴蝶。

    皇帝面色不变,恍如无事,淡淡道:“叶城主,石真人。”

    二人道:“在。”

    皇帝道:“朕命你二人不日乘船首行,可否?”

    二人并无迟疑,道:“可。”

    皇帝道:“此事既有外贼,又有内奸,乘机图谋,意欲不轨,幸得诸位大力匡助,方平此祸,朕心甚慰。”

    这便是盖棺定论了。

    看这意思,是不准备再追究下去了。

    一众人互相瞧了瞧,均是躬身道:“是。”

    皇帝笑了笑,挥了挥手,道:“夜已深,诸位去歇息罢,明日早朝后,朕当为诸位高手设宴饯行。”

    皇帝说完,便转过身去,一步步上了九级玉阶,快要消失在殿门中时,忽然有人问道:“陛下,你杀木道人,用了几剑?”

    皇帝似乎顿了顿,一半身子在月光中停了少息,没有回答,走进了幽深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