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眼神依然空洞寂寥,面上却有温暖之意。

    魏子云道:“陛下给了花公子一个承诺。”

    “哦?甚么承诺?”

    魏子云咳了咳嗓子,正色道:“陛下言道,花公子如此人物,目力却有不便,未免微暇,故传令召集天下名医,为花公子诊治一二,聊表心意。”

    花家本是江南巨富,近年来为医治这位花家七公子的目疾,不知耗费了多少财力物力,花满楼却是希望一次,失望一次,到后来渐渐也不提这件事了。

    如今天子征召,虽有可能唤出某些藏于深山大泽的名士高人,花满楼也不抱太大希望,但他向来不善于推辞别人的意见,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便微笑道:“多谢陛下。”

    魏子云又咳了一声,道:“叶城主,西门庄主,还请二位提出自己的要求,在下好去回禀陛下。”

    陆小凤与花满楼都看了过去,对剑客们的要求,他们心中皆有猜想。

    夜风阵阵,吹来天边一缕淡淡白云,叶孤城缓缓道:“我想知道,陛下练的是甚么剑法?”

    魏子云一怔,道:“西门庄主呢?”

    西门吹雪道:“陛下剑法到了甚么境界?”

    “正是如此!”陆小凤心中盘旋的同样是这两个问题,方才皇帝决战,一波三折,西门吹雪于不可能的境地中作出剑法上的突破,二人将要同归于尽时突然停手,都是在皇帝一声叹息后发生的,这其中若说没有甚么缘故,陆小凤是不信的。

    唯一的解释是,皇帝同样练剑,并且修炼到了极高的境界,不然决计无法那般轻描淡写地,只凭一声叹息,便成功插手当世巅峰剑客之间的对决。

    魏子云神色奇异,道:“二位不再考虑一下?天子金口玉言,既发了话,万户之候,权势富贵,亦或是剑经拳谱,武功秘籍,任由取用,二位便只问这么两个问题么?”

    无论是城主还是庄主,都不说话,只是冷冷瞧着他。

    陆小凤道:“剑客一言,是不会收回的,还是快说罢,莫非还要回去请问?”

    “果如陛下所料……”魏子云心中暗想,面上正色道:“只看陛下方才送出十柄是古名剑,便可知陛下必是真正的爱剑之人,四位说是也不是?”

    表面的爱剑者,多半是搜罗天下神兵,集于一室之内,以供自己一人独赏,却并不去管名剑因长久蒙尘而在无人夜间的不平铮鸣,此等人只顾自身一人满足,徒说爱剑,只是流于表面,名为爱剑,实为囚剑。

    剑为杀人兵器,真正的爱剑者会送它们去该去的地方,在剑客的手中绽放出夺目光彩,在敌人的喉间痛饮鲜血,决生死于刹那间,才不负爱剑之心。

    使百战之后,剑客身陨,名剑折断,散入尘埃,它也是来过,活过,战斗过,已不负一生!

    折断在对决中,总好过在不见天日的密室中一年年地衰老下去,最后失去昔日光彩,生满绿色的锈斑,被无情地抛弃掉。

    这道理四人自然懂得,便点了点头。

    魏子云淡淡道:“至于陛下练的甚么剑法,在下倒是瞧过几次天子练剑。”

    “哦?如何?”

    魏子云今天晚上嗓子似乎有毛病,又咳了几声,才神色古怪地道:“陛下练剑,随意使来,不拘一格,自成一体,无剑胜有剑,其中大有玄奥。”

    这位潇湘剑客虽然说的好听,但面前这四位是甚么人物,早已听出一个事实,便是他根本没看明白皇帝的剑法!

    以魏子云昔年在江湖上的武功名声,看不懂皇帝练剑,这有两种可能,一是皇帝确实是在胡乱挥舞,不成章法,魏子云为尊者讳,才有甚么“不拘一格,自成一体,无剑胜有剑”的含糊说法。

    另一种便是皇帝的武功剑法极其高明,高到了连这位大内侍卫统领也看不明白的地步。

    相比起来,四人更相信后者,虽然这不大可能,皇帝日夜操劳,掌握天下军国大事,哪里来的时间练出如此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

    但如非这样,决计无法解释皇帝两声叹息,战局便来回变化的诡异情形……

    陆小凤看着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忍不住道:“陛下叹息时,你们是甚么感觉?”

    二位剑客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只是看着魏子云。

    果然魏子云又说道:“有一次陛下召我前去,问了一个问题。”

    说完一句,他顿了顿,陆小凤很上道地问:“甚么问题?”

    魏子云脸色不大好看,还是道:“陛下问我:你可懂得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有甚么异同?”

    两位剑客倒没甚么,花满楼也很镇定,只陆小凤很奇怪地看着他,上下打量,似乎要瞧出一朵花来。

    魏子云似乎也理解这种目光,苦笑道:“说实话,陛下这一问虽不如方才在太华殿对二位问的那般……那般耸人听闻,但在下当时确实吓出一身冷汗。”

    陆小凤很感兴趣,道:“那魏大爷是怎么回答的呢?”

    这个问题确实很难,天子垂问,不能不答,也不能答的太差,不然显得这位大内统领太没有水平,但也不能答的好了,否则皇帝再追问一句:“你为何对天子之剑如此了解?”魏子云只怕不大妙,

    魏子云道:“我能有甚么好答案,还不是前贤那几句,天子之剑,行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上,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罢了。”

    这段南华经中的话原本说来气魄雄浑,几有开天辟地的大势,却给魏子云最后“罢了”二字拖的全无神意,垂头丧气,也算是一种能耐。

    陆小凤笑道:“再也没有比这更妙的答案了。”

    这话既是前贤所说,照样描来自然没甚么问题,也勉强够得上水平。

    花满楼忽然道:“然后呢?”

    ――然后,便是皇帝怎么说。

    四人观听皇帝言行,当是位有道之君,绝不会因为一场问话就将魏子云怎样了,但这位潇湘剑客神色间却大见犹疑,末了才道:“我背完书后,陛下不置可否,又问:以你看来,这三种剑,哪种最好?”

    若是常人,自然会说天子之剑最妙,但这五位都是江湖上顶尖儿的人物,虽然承认天子剑可平天下,安万民,却也不会认为庶人之剑当真便是如南华真人所说: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瞑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无异于斗鸡。

    西门吹雪四人自然不必说,一剑纵横江湖,任侠逍遥,快意恩仇,即便是魏子云,虽然委身大内,像个官员更多于武者,但他昔年也是热血豪侠之士,自有一番从江湖刀光剑影中搏来的风骨,违心媚上的事,他还做不出来。

    这次魏子云不待人追问,便道:“在下当时一咬牙,说:‘天子剑决算天下,由陛下使来,自然是极神妙的,庶人剑有防身杀敌之能,便适合微臣这等身份。’”

    陆小凤抚掌叹道:“若是换了我,也想不出比之更好的回答,但总觉得有些问题。”

    花满楼道:“不错,各有所用,魏大人回答的确实很妙,只是陛下想的多半要更深一层。”

    魏子云看了一场决战,又与当世绝顶人物谈了许久,好似又回到了年少时的快意时光,感慨道:“两位高见。陛下听后,笑了笑,说不错,然后又问了一句:若是魏卿家此刻是名刺客,你此刻离朕不过十步,暴起杀手,朕该如何是好?”

    四人吹着风,心中同时冒出一句“伴君如伴虎”来,沉默了一会,陆小凤喃喃道:“看来御前带刀侍卫威风是威风了,却也危险的紧。”

    魏子云点头道:“我当时自然是汗流浃背,赶忙请罪,陛下说了一句‘是朕唐突了’,便让我退下了。”

    西门吹雪忽然道:“一样。”

    “一样?”魏子云奇道:“西门庄主说的是?”

    庄主没有回答,城主淡淡道:“三种剑是一样的。”

    魏子云讶然道:“二位的意思是,在陛下看来,天子诸侯庶人三种剑是一样的?”

    陆小凤与花满楼沉吟着,没有说话。

    魏子云怔了半晌,摇头苦笑道:“看来我是真的不懂了。不过二位的要求算是完成了罢?”

    剑客点头,于是五人便下了太和殿,魏子云正要领着四人去休息,忽然远远奔来一群带刀侍卫,神情虽然大多很镇定,五人仍能自他们身形步法中瞧出一丝慌乱之意。

    魏子云心中一突,快步上前,喝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一名领头的蓝衣侍卫奔出,附在统领耳边说了一句甚么话,魏子云脸色突地铁青,喝道:“此事当真?”

    蓝衣卫伸手入怀,捧出半枚紫色令牌,肃容道:“大人,这是王总管亲自传下的天子御令,屠大人,殷大人,丁大人已经带着兄弟们过去了!”

    魏子云脸色苍白,腮边肌肉不住跳动,眼角抽搐,自袖中滑出半枚同样的紫色令牌,往前一送,严丝合缝,正好对上。

    他长长吐了口气,转过身来,脸色冰寒,用力一挥手,厉声喝道:“将这四人拿下!”

    那群侍卫立刻散开成阵,亮刀持剑,将陆小凤四人围了起来。

    周围宫殿上,突然冒出密密麻麻的人影,强弓劲弩寒光闪动,连成一片,几乎将天上的月光也掩了下去,杀气大盛,对准了圈内的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