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地广人尚稀,陈远与李进共住一院两屋。陈远进院一瞧,东屋黑灯瞎火,李进不知跑哪里去了,摇摇头,陈远左转进屋,摸出火石,点了蜡烛,翻了滴漏,洗梳罢,自柜中取出一本线装旧书,封面上两排字迹,楷体大字是:周易参同契注疏卷五,狂草小字只有三个:风清扬。

    烛光摇曳,蜡炬渐短,陈远正看的入神,左手一翻竟翻了个空,原来不知不觉已是最后一页,深深伸了个懒腰,一瞧时辰,已近亥时了。推开窗一瞧,东屋也是烛火通明,举头望天,一弯残月钩,几缕薄云横,凄凄清清的样子,陈远出神片刻,关窗吹烛,脱鞋上床,盘膝坐下,静心定神,运气行功起来。

    随着内力游走诸正经,陈远只觉全身暖洋洋的,疲倦渐消。十八个小周天行将结束时,忽全身一震,恍恍惚惚间,悠悠荡荡,来到一处所在,但见朱栏玉砌,绿树青溪,台阶尽头立着一块玉碑,陈远暗惊,缓步拔剑乱砍,诸物不坏,垂首自斩左掌,一道血口。遍行方圆三十丈,周边云雾翻腾,皆有一股无形潜力涌来,虽柔和,却不可抗,无奈近前细读碑文,上面写到:

    此乃白玉之京,论武之台,专供英豪斗,小周天及以上者每夜可入,不可轻语。现乃幻身,可自易容貌,死者重创,逐十日,连胜者有宝。

    陈远读完,暗暗称奇,玉碑字迹渐隐,显出一枚篆字,曰幻。陈远一指点在字上,碑面忽地变的光滑,映出一个少年来,文采精华,见之忘俗,正是自己形貌。

    “有趣,李进想来一定会喜欢这儿的。”陈远踱步想了许久,伸手在镜中画来画去,片刻功夫,镜中人已成了一个面目平和的少年,幻字也消失不见,显出一个人字,弹指再点,景物忽地转换,到了一座擂台前。

    陈远迎首看天,其色昏昏,铅云低垂,身后百余丈外是和先前玉台一模的云雾,奔去伸手一按,也是一样,穿不过去。复向擂台瞧去,这台不甚高,周有台阶,形状奇异,色泽黯淡,不知是何材质,初看隐有耕读厮杀之景,细看时却又没了。

    上面有两人斗的甚急,台边围着一圈人,男女皆有,约有二三十人,正轻声议论。陈远出现时,只有几个人回道瞧了一眼,见他面目平平,无甚出奇,又转过身去。

    陈远细察众人,多半容貌甚美,大都悬剑挎刀,负枪背棍,站的甚开。又瞧台上,一人使剑,中正平和,一人用刀,虎虎生风,二人俱呼吸加重,汗珠隐隐,显是已斗了有一段功夫,虽看不出内功怎样,却知多半片刻间便要分胜负了。

    陈远平日多听小师姐讲解天下武功,自身又博览群书,此时看那使剑的似是全真路数,用刀的有几丝关外风格,不禁暗自诧异,全真倒也罢了,关外离华山极远,弟子竟能相斗一处,这白玉京真是莫测高深,不由肃然观战。

    那刀客相攻甚急,奈何那全真弟子剑法使的颇纯,剑光飞舞,护住上下,忽见一个破绽,不及细想,挥刀砍去,却被一掌格开,一剑刺中右臂,不由面色灰暗,抱拳道:“全真高弟,果然不凡,在下认输了。”那全真弟子哈哈一笑,撤剑便走,忽听台下轰然声响,脑后风声袭来,心道不好,不及转身,急忙反手回刺,只听“啵啵”两声,刀入后心,剑中前胸,两人俱都化光而去。

    众人议论纷纷,陈远瞧的大开眼界,平日同门对练,绝无这等诡谲变化,不由深深吸一口气,心脏呯呯乱跳,暗道:难怪日间几位师兄话间隐约提点我行事要小心再小心,看来正应此间情形。不过这才像是实战,生死存亡瞬息万变。此地败亡虽不知现实有何损失,但刚才情形结合玉碑所言,却是决计死不了的,实是自己此时磨炼的好地方。

    陈远深深吸气,心情慢慢平复下来,知自己初来,不可贸然上台,静观为好。接下来又有人相继跳上台去,几场下来,或死或伤,各有胜负。陈远尝试战中插手,擂台边缘却有股无形大力封锁着,似是不容第三者插手。一路看下来,估计在场众人内力决不会比自己更低,上台几人招式多拘泥套路,出手虽狠,内力虽强,自己当可战而胜之。

    正思量间,一名白衣少女缓步行至台中,身姿卓约,且行且歌:“苍茫云海间,明月出天山。”语声温柔如春风,却有飞雪之意。

    陈远望去,暗赞一声,这少女秀眉斜飞入鬃,凤目含威不露,面如秋月,颜过雪梅,负手而立,黯淡的台上只她一人,腰间空空,唯一玉壶,脚下散开几朵血花,自有一种奇异而动人心魄的美。

    一片空旷灰色中,她静静站在中间,整座擂台像是活了过来。

    众人忽地静了,这白玉京虽可自调容貌,如此美人却极少,若非丽质天成,必有一颗玲珑心,一双折梅手。几条人影各施轻功,争先上台,一时竟有四名男子将少女围在中间,众人嘘声大作,四人互看,脸色讪讪,却谁也不肯下去。

    正僵持间,少女皱眉轻声道:“天山弟子,出来领死。”

    众人暗奇间,面前那人上前一步,嘻笑道:“在下天山金谷园,不知这位灵鹫宫师妹芳名?”

    天山派与灵鹫宫俱在天山,一正一邪,两派祖师张丹枫、巫行云更是不合,弟子在外面尚知克制,白玉京内却势如水火。

    另外三人忽地飞身下台,少女轻喝道:“将死之人,多问何益!”她踏出一步,明明向左,身却转右,几如凌波仙子,一掌拍出,形如折梅,正中金谷园心口,可怜这天山弟子眼前一花,一剑未出,便含恨化光去了。

    场下一片死寂,众人都呆了,片刻后轰的一声,叫攘不己,大都面皮发红,呼吸紧促,又惊又羡又喜:“凌波微步!凌波微步!天山折梅手!天山折梅手!”

    陈远也是暗惊,这少女一出手便是两门天阶武功,真是、真是……只是虽如此,众人的反应也太过了些罢。当下细听片刻,心中一动。

    原来灵鹫宫只收女子,杰出弟子初进小周天时,经详加调查后,便可在门中几门天阶武功中除内功外,自选一门修习。同时门规规定,在白玉京中,在内力境界不低于对手一个大境界时,若是败了,便有重罚,而对手便可获得这弟子所修天阶武功中的第一招。

    众人这所以兴奋,便是如此。陈远听了个大概,颇有几点疑惑,只是并未询问他人。那少女胜后,并不下场,也不看场下诸人,只是静静的站着,目光望向天边,怔怔出神。

    场上闹哄哄了好一会,众人才安静下来,苦苦思考如何抓住这难得的机会,这灵鹫宫宝贝至少学了两门天阶武功,资质自是不必说的,在场众人自忖招式那是万万不如的,内功又瞧不出,只盼有人先出头,自己瞧个仔细再说。只是人人如此想法,一时竟无人再上。

    那少女静立片刻,见无人上台,冷冷一笑,正欲离去,一条大汉越众而出,哈哈笑道:“全是缩卵子的货色,就让俺老余来试试这小娘皮的味道罢!”

    众人大骂无耻,那少女毕竟年幼,平日相处的又都是温婉女子,虽不明这话何意,见众人反应,却知必是污言秽语,不由气的脸色发白,身子微微颤抖。

    那大汉目光一亮,三步并作两步,抢将上来,仗着身高,一拳击出,吹的少女长发衣裙直向后飘,劲力颇足,同时左手袖中一动,三点蓝芒直飞少女胸前。岂知那少女虽面色发白,贝齿轻咬,一双眼睛却亮若秋水,足尖轻点,凭空消失不见,大汉暗叫不好,回肘直打,却听格的一声,左肩一痛,整条手臂软软垂落下来,急忙弓身后撞,右肩也是一痛,步了后尘。心中发寒,大汉发足直奔,背心忽地一凉,奇痒难耐,情知中了生死符。此人倒也干脆,以头抢地,化光而去。

    众人大声叫好,那少女心中暗恨,将玉壶放回腰间,走下台来,暗自调息,人群不禁后退避开,只剩一人呆立,正是陈远,不免人人侧目,那少女也瞧了他一眼。

    陈远正自推敲这少女武功,忽觉四周空了下来,不由奇怪,左右环顾,却见三丈内空空旷旷,左侧三尺外,那美丽少女正在出神。

    心思电转间,一人上台指着自己叫道:“喂,那个小子,上来练练罢!”

    暗道正好,陈远按剑缓步而上,只见眼前这人年约二十许,手持长剑,面虽英俊,却有匠气。

    陈远正欲拱手,却见此人蓦然一剑劈来,不由暗叹一声,侧身踏步,长剑出鞘,轻轻一点,后发先至,正中对方手腕,只听叮的一声,对手吃痛,长剑坠地。

    此人捧着手腕,面容扭曲,瞪着陈远,忽地口一张,一点绿光急打过来,陈远心中平静无波,左脚轻点,猱身侧转,一剑刺出,嗤嗤声响,这人手捂心口,不甘倒地,化光而去。

    众人又是叫好,灵鹫少女眼睛一亮,举步正欲上台,却见陈远对自己轻轻摇头,不由诧异。陈远目光一扫,随意一指,微躬道:“这位兄台,烦请一战。”

    被指之人是名二十三四的青年,倒提竹棒,闻言朗声一笑,跃上台来,道:“小兄弟剑法高明,在下虽不敌,却也愿领教一番。”

    陈远倒提长剑,拱手笑道:“不敢,多谢。”

    二人站定,陈远见青年守势甚严,便身形一晃,手腕轻振,长剑直取左臂,剑刃劈风,青年口中低啸,脚步后退,左手握拳后缩,旋身右棒重击剑脊,陈远剑至中途,忽滑步俯身转而下刺,剑尖已消失不见,唯有一点青光飞驰,青年大惊,左拳不及,右棒已老,忙飞腿侧踢,口中啸声蓦然拔高。

    陈远耳中轰鸣,脑中欲晕,心知内力不及对方,双足并点,人随剑走,合身旋扑,只听“嗤”的一声,陈远左手撑地,大旋身前翻而出,右剑后刺转过身来,只见青年急步赶来,只是身法不灵,却是左腿上被划开了一道二寸长伤口,鲜血沥沥。陈远深吸一口气,挺剑又攻,一时间二人剑光霍霍,棒影阵阵,间或啸声起伏,斗在一处,极是激烈,众人屏气凝声,瞧的目不转睛。

    又斗了片刻,这青年虽形近拼命,奈何失血过多,脑中晕眩,棒法又实在不敌,手臂又中一剑,情知不敌,撤招后跳,险些一跤摔倒,不由抱拳笑道:“小兄弟一手希夷剑法使的极活,在下认输了。”

    陈远剑尖凝住不发,却是内力已将不济,心中松一口气,笑道:“承让,兄台的天地长吟也令在下印象深刻。”

    二人各自下台,众人让道,陈远回原地闭目调息良久,内力方恢复过来。

    睁开眼时,那灵鹫少女似有察觉,转首瞧向自己,陈远深吸一口气,上台遥遥躬身道:“姑娘,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