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快马加鞭急行,终于在先皇驾崩的第八天,赶到了圣京。

    天子脚下,国泣更为明显,七祭刚过,官道上的大红的灯笼已经撤掉,换上了白纸祭灯,家家门前都系了白布。全城宵禁,酒楼茶馆,歌舞红馆等一些玩乐之地皆都停馆,待一月国泣期过,在行开馆……

    一路打马行去郡主府,府中早已准备了素衣,彻下发间花饰换了素绢,我这便行去皇宫。亮腰牌后,有宦司将我去祭堂。

    一番跪拜起礼后,身后传来唱喝,太子赫连云沼到了。

    几月不见,他瘦了一些,身穿藏黑暗纹蛟蟒袍,头束墨玉雕蛟冠,脚踏貂底浅步靴,背手行进屋中,先给先皇牌棂起礼上香,一切礼毕后,我与他浅身一礼。

    “出去一趟,怎是越发多礼了?”他声音略有沙哑。

    我颔首还礼。

    “出去走走吧。”他躬身与先皇排位起礼,转身出了祭祀堂。

    我亦是一礼,转身跟了出去。

    今日天气不错,和风日丽的,宫中的迎春花已经开了,黄的粉的,团团粗粗的挤在枝头,给这枯乏的深宫,添了不少生气。

    一路无言,他背着手一路无言,绕了一圈,终于到了御花园的一处小池塘旁边。

    周围有几株春桃,已然发芽吐苞,远处有鸟啼,池塘边的绿草散着青香,塘中锦鲤不时浮出水面,吐出一个气泡,又飞快的潜到水底。

    这宫中,终究是静逸的,不过,我更喜欢死亡之谷中的福地洞天。

    当然,我更喜欢的,是那里的秋千。

    想到那日荡秋千的场景,我忍不住勾起唇角,有微风吹来,草香漫漫。

    赫连云沼转过身来,开口道,“我已将天霓送回东穆了。”

    我颔首。

    他勾唇笑了一下,“你真是没什么反应,连一丝喜意都没有。”

    我浅浅一礼,“先皇驾崩,倾沐乃是御封郡主,感先皇厚爱,念先皇隆恩,心中悲怯,不敢有半点喜意。”

    赫连云沼眸色一深,唇角微微勾了一下,却并未说话。

    风吹过,他藏色的衣袍浅动,我这才发现,最爱月白衣衫的赫连云沼,不知何时,已经穿起了藏色。

    他盯着塘中锦鲤看了半响,一伸手,旁侧宦司赶紧送来鱼粮,他长指捻起一些,轻轻一扬……

    扬了几次后,他轻言问我,“在军中立了几样大功,可是想要什么?”

    我摇摇头,“为君分忧,是为人臣子当做之事,不敢在要什么赏赐。”

    他喂鱼的动作一顿,一撒手,将鱼粮尽数放进池塘,慢慢的转过身来。

    “你们先下去。”

    “是。”旁侧宦司宫娥领命,起礼后轻脚后退,没多一会儿,池塘边就只余我二人。

    他眸色一深,周身散出一股凌厉的气息,明明风轻云淡的,我竟是觉得觉得空气压人的很。

    “倾沐,出去一趟,你似乎,不太一样了呢,嗯?”他向前一步。

    我不动声色的退后半步,他再次迈过来,风一吹,冷梅的淡香荡在鼻端。

    “太子殿下说的哪里话,倾沐还是以前的倾沐,只是现在太子殿下身份不同了。

    再有几日,就是殿下的登基大典,那会儿,倾沐便要改口唤殿下一句陛下了,自然不敢多有造次。”

    “造次……”

    他勾了一下唇角,“什么时候起,你也这般讲礼数了,小时候,就敢用一叠草纸讹了一间赌馆,长大了更不得了,敢在边疆营帐打赌,还敢用剑指这我喉咙,这会儿,怎倒是说起了造次。”

    我微微一笑,“倾沐那时还小,少不更是,多有冒犯,还请殿下海涵。”

    “少不更事?”

    赫连云沼又是笑了,“你的意思是说,现在不是小孩子了,懂事了?”

    他话里隐隐带刺,我不知他何意,便只有微微颔首。

    他沉吟半响,道,“六日后,是本太子的登基大典,逢边关战事处处告捷,你寻的宝藏,大大解决了国库之匮,所以,我想借此机会大赦天下,免西祁百姓当年的赋税。”

    “殿下忧国忧民,他日必成一代明君。”

    他神色终是柔了一些,“是否会是明君,要等到百年之后,后人的论断。忧国忧民,也是责任所在,那些,丢不算太急。我现在心中所想的,是另一件事。”

    我眉心突然急跳了两下。

    果然听他说道,“百里天霓已离开西祁,本太子正宫无妃,所以,便想借着登基大典之日,一并举行封后大礼,立你为西祁正宫皇后,执凤印,统六宫。”

    “轰……”我脑袋像被雷火担震了一样。

    还没等缓过来,他又是道,“哦,我差点忘了,你只需执凤印便好。你我早已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我的后宫只有你一人。”

    “轰……”我好像又被震了一下,缓半天才缓过神来。

    “殿下,我……”

    “我知道,你觉得有些突然,但我并不觉得此事突然。你离开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就跟中了毒一样,时时想着以前的一些事。

    这些年,你做了太多事,你想要无限的荣耀,想要一人独宠,这些我都可以替你争来,根本不需要你亲手去夺。

    你只需安心的坐在凤殿里就好,我会让你成为天启陆最尊贵的女人,享着无限荣耀,受天下朝拜!”

    他的眸色越说越深,隐隐有些激昂。我却越听越心惊。

    嫁他为后……

    这怎么可以,我已经许宸哥了。

    那日他父皇母后冒出来,又是喜袍又是红烛的,虽然一塌乌龙,但总归也算上拜了堂,况且我也是愿意嫁给他。

    如今这赫连云沼……

    要怎么跟他说呢……

    原本想着,百里天祁死了,仇就算报了,我便不回圣京,直接和宸哥回中陆去。谁知那百里天祁使诈在眼皮底下跑了。

    以他的性格,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场大动作,所以,我的一些计划,还得继续进行才是。我这时候,要是与赫连云沼说了情况……

    “怎么,你不愿意?”赫连云沼眸色一深,“倾沐,这样你还不高兴么,我已经许承诺,你还想要什么?”

    我不想要什么,我只是不想嫁给你……

    想了想,我道,“太子殿下,他日登基,你便是一国帝王,若是只娶一人……”

    “原来,你想的是这个。”他面色一柔,“这个你便不用多有记牵了。这事,我已同母后说讲过,她亦是点了头的,在你回来之前,我已让司礼部准备了大典的凤袍。

    也不知你喜欢什么样的,就做了好几样花色,得空我命人领你去看看,细细挑选一番,欢欢喜喜,等着六日后的封后大典就好。”

    这可遭了,凤袍都做了,有些事情,在拖怕是要遭……

    要不,实话实说?复仇之事,从长计议也好……

    沉吟了一瞬,我深吸一口气,“太子殿下,倾沐不能……”

    “启禀太子殿下。”一个宦司碎步过来,行了一记礼。

    赫连云沼撇了他一眼,他赶紧油报,“太子殿下,逸宁宫那边派人传了消息,说先皇后得知宁安郡主回来,已是备了郡主最爱吃的食点,等着让郡主过去呢。

    来人还说,娘娘这几日感了风寒,头疼之症时好时坏,才是服了药,等久了,怕是就睡着了。”

    赫连云沼沉吟一瞬,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便去看看母后吧,她自小就喜欢你,离开几月,怕也惦记的紧呢。”

    这么急找我过去,怕也不是惦记这么简单吧。

    颔首起礼,我这便随着宦司离开,有先皇后身旁的女官引路,很快就到了逸宁宫。

    几月不见,皇后变化亦是不小,褪去锦绣凤袍,罩一件粗麻简素衫,满头的鎏金珠宝都已撤下,正挽的发髻用一支梨花木雕簪固定。

    未施妆,亦是未点胭脂,脸色也不也是很好,一眼望去,似乎比几月前苍老了五六岁。要不是有一身贵傲撑着,真与平常百姓家的主母无异。

    “参见皇后娘娘。”我浅步进殿,搭手行了一记大礼。

    “咳咳,宁安啊,莫要多礼,快过来让哀家看看。”

    她用帕子掩唇,咳了两声后,扯出一个笑意,与我招了招手。

    我浅步过去,她伸手拉了我的手,像往常一般上下打量一番,然后似很心疼一般的道,“哎,宁安啊,你怎是又瘦了这么多,先前哀家听你在军中缺粮少食,当真是惦记的紧,恨不得把宫里所有东西,都置换成粮食送去边关,咳咳……”

    她又咳了几下,旁边女官赶紧将一小盏川贝枇杷送来,她拿过喝了一口,似是略微好了一些。

    微微一笑道歉,“哎,前几日起风,不知怎的就染了风寒,都几天了,也不见好转。怕是用不了几天,便会去陪先皇了。”

    我这便道,“娘娘福泽深厚,西祁百姓还得依娘娘福泽庇佑。娘娘这只是小疾,按时服药,加以休息,用不了几日,病就会好的。”

    “还是宁安你会说话,几句话,说的哀家心里热乎乎的。”先皇后一笑,一挥手,女官便端来几个托盘,里面有几盘糕点蜜饯,还有一盏煮的香喷喷的糖水。

    她将青花瓷碗执起,用汤匙搅了一下,笑呵呵的递过来,“宁安啊,这是你自小就喜欢的杏仁烙,冷热正好,你一路车马劳顿,一定是没吃什么东西,赶快吃一些吧。”

    “多谢娘娘。”我颔首接过,喝了一口,这糖水味道却是不错。

    自从绿珠嫁人后,我一路前去边关,又一直忙着这事那事,当真是好久都没安心的坐下来喝一盏糖水了。

    绿珠嫁人,也有四个月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不过有东虎在,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说起会疼人,中陆男子,可是不输给谁的。绿珠这会儿,定是被含着怕化,捧着怕晒了。

    “来,宁安,你别光喝糖水,吃块松子饼。”先皇后又拿了一块膏饼,我自然是谢恩。

    待我吃完了一块小松饼,先皇后又拿了一块荷糕给我,叹了一声道,“哎,你这孩子,从小也没人疼,又无同胞兄妹,过的当真是苦,有时候哀家想起你的这些事,心里就酸涩的很。”

    嗯?好好的,怎是说起这个?

    无事反常即为妖,早知道这么急唤我来,定不会只是吃糖水的,这就要来了吧……

    我当即配合的颔首,“这些年,承蒙娘娘照顾,娘娘的好,宁安心里都明白。”

    “你这孩子,说这些,不就太见外了。一小的时候,哀家就喜欢你的很,还一直想让你入我皇家,后来,先皇将你封为郡主,这事就先放下了。咳咳……”

    她又咳了两声,如水深的眸子里,突然微微有了异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