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公主的殇,给荣子扬的人生带来了无尽的乌云,那么老皇帝病危的消息,便是给所有边关将士带来了狂风暴雨。

    好在,苏霍康复,边疆暂时也算安稳,赫连云沼和赫连云泽,也还能安心回京。我是御赐郡主,也算是皇亲,况且我的鱼儿游走了,便觉定跟着他二人一起回京。

    消息来的突然,老皇帝那边时间紧迫,也没什么可准备的,三个时辰后,我们一行人已经将座骑迁出,虽是打马回京。

    走之前,苏霍将我叫到房中,他沉默了半响,第一句话便是问我,“倾沐,你可有记恨爷爷。”

    我不语,他叹了一声,又是问道“你可曾记恨爷爷小时候,放任没有理会你……”

    我抬头望着他,看着他苍苍白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也许,真正的苏倾沐,应该会记恨的。毕竟,在这世上,苏霍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但我毕竟不是真的苏倾沐,我对他的印象,只存在于初次见面,他抱我坐上马背的那一瞬间。

    所有记恨,也许都随着苏倾沐的死而化为尘土了,我其实并不恨他。

    苏霍望着我,皱纹恒生的脸上拧起眉头,终是重重的叹了一声,“倾沐,爷爷,对不起你啊!”

    他叹了一声,继续道,“当年,你父亲母亲一见倾心,再见相知,不顾我反对毅然便是成了亲。二人真叫一个郎才女貌,情投意合。”

    你母亲,是个心性极其淡雅之人,喜欢无拘无束的田园生活,你父亲随我,是个难得的将帅之才大丈夫,本该为国效力,征战四方,展报负,辟疆土。

    但是自从取了你母亲,他的性子便就变了,他竟然也开始喜欢安静闲散的生活,经常陪你母亲闺中画眉,你母亲有了你以后,他更是寸步不离的守在她身边。还扬言说,若是生了个女儿,就带着妻儿归田隐居,远离尘世间一切烦恼。

    老夫气他毫无报负,恨他志气消磨,但他竟是以此为荣,当真是气煞人也!”

    他停顿了一会,浅踱两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树,久久不语。

    他背对着我,看不清脸上容颜,但我能感觉到,他神色很是萧瑟,便垂了眸,静静的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半响,他动了一下,回转过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饮下。

    随即又开始缓缓的道,“你父亲有这种想法,老夫一直没有阻止,其实也是有私心的,老夫就想着,如若是你母亲生了个男孩,你们一家就不用归隐了。

    老夫一共两个儿子,只有你父亲最像我,苏家一脉,还指望他光耀门楣呢,老夫怎么舍得他归隐。哎!”

    他叹了一声,面色微赫的道,“老夫想的,太过于美好了,但是事总不能如愿,你母亲十月产子,竟真是产了一个女娃子!”

    我心头一缩,苏倾沐母亲的死,不会是他……

    苏霍见我神色突冷,略是一差异,随即便道“倾沐,你在想什么,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老夫虽愚钝,但可不是冷血之人,你母亲是老夫子媳,可算是苏家半个女儿,老夫怎么会害她。”

    听这话,我也才放心下来,垂眸不语。

    他沉吟一会,便继续说道,“有了你,你父亲很高兴,谁知,稳婆突然慌张的跑了出来,说你母亲不行了,你父亲疯了一样的冲进去……”

    他不忍再说,沉默了下去。

    他说的虽是陈年旧事,但是听起来,竟也有几分悸动,我浅叹一声,觉得心口血气在有翻动。

    “倾沐,是爷爷糊涂,你母亲走后,你父亲心灰一冷,没几日就失踪不见了,老夫派数百人寻而不得,一气之下,便将余怒放在你身上,觉得你若是男儿,或者没有你,你父亲,便不会走了,哎……如今想想,真是愚钝啊!。”

    他摇摇头,脸上神色很是懊悔。

    我站在他身后,光从窗外撒进来,将他的白发映的有些透明。

    他也只是个老人罢了,我心中轻叹。

    我二人在屋中站了一会,他又与我说了许多曾经之事。有悲有喜,皆是有关苏倾沐父母的,听他讲来,这人人感情当真很好,只是我有一点不明,就问道,“爷爷,听你将来,母亲也是知书达理之人,你又怎说,当年他们不顾你反对在一起呢。”

    苏霍叹道,“你母亲却是知书达理,看到出也是出声大家,但是,奇怪的是,她绝口不说自己从何而来,也不说自己姓甚名谁,只称自己叫洛儿。

    苏家也属将相名门,子媳虽不需必须豪门贵族,姓名总该要有的。老夫当年只是疑她无名五姓,这才略表不同,不过,自她嫁进苏家后,老夫便在没说过什么,而且,你母亲温婉贤惠,老夫也是很喜欢她的。”

    我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苏霍又说了些杂事,末了,便又是道“倾沐,你还没见过,父亲母亲长什么样吧。”

    我自然是没有见过的,苏霍便转身,在枕头下取出一个八宝扣的盒子,拧锁扣打开后,从盒子里拿出一本厚书,翻开几页,从中拿出一张略黄的纸,小心翼翼的打了开。

    纸上画了一个身穿盔甲的男子,这画工并不精致,但依旧将男子的一身英气跃然纸上。

    这男子,面貌于苏宏略有相似,但气宇却甩了书生气的苏宏几百里之外。

    我的面上像他的地方不多,唯有鼻子,都很挺直。

    这就是苏倾沐的父亲么……

    我看着画像,不知为何,也是隐隐有些激动。

    “倾沐,这就是你父亲。”苏霍将纸页小心的放在桌上,用手轻轻抚了两下。我发现他抚的地方纸页略灰,这画样放在他枕边书中,看样子,该是经常拿出来看的。

    “倾沐,你很像你父亲,果然,睿智,小小年纪,将帅之风。”他微微一笑,随即又说,“但你长的更像你母亲。”

    我浅浅一笑,“她该是个美人吧?”

    若非容颜倾城,又怎能得父亲这样的男子一见倾心。

    苏霍点点头,“却是如此,不说倾国倾城,也可说是绝艳无双,这也是老夫当年奇怪之处,寻常家的女子,怎会这般容貌气质。”

    窗外夕阳已下,万丈霞光染红了天际。

    苏霍轻轻叹息,将那纸页折好,又小心的放回了书中。然后他从盒子最底下,拿出一块雕着豹子的石佩来,抚了两下,放在我手上,“倾沐,你在边疆立了大功,回去后,切记低调行事,切不可自恃功高,便目中无人,可是记下了?”

    我点点头,他又道,“爷爷镇守边关,怕是不能回京了,此时的圣京,风云乍变,咱们苏家身份特殊,你又被陛下封了郡主,此次回京,怕是会无端惹来许多麻烦。你万事小心,如果遇到什么难解之事,就拿着这块豹子刻,去锦囊里的地方,到了那里说明情况,定会有人出手相助。”

    说完,他又将一个青色小锦囊拿出来,一并放在我手里,嘱咐不到时机,万万不可打开。我自然点头称是,快速收好。

    末了,他又跟我说,苏府他的书房里,有一个红色的木雕盒子,里面有一些东西,让我回去后找来看看,我自然也是点头。

    话也说的差不多了,眼看天色已晚,该是出发回京的时候了,我转身,搭手作了一个大礼,苏霍眼中隐有泪光,赶紧转身挥挥手,意思让我快走。

    我心中也是生出一股离愁,转身便出了屋子,走出很远回头,屋中苏霍还没转身,他肩膀有些弯,但是背,却挺的直直的。

    我不忍在看,转身飞快的取了马骑,跃之而起,打马与赫连云沼等人汇合。

    荣子扬没来告别,季云常则是站在城墙上目送着我。

    申时尽,夕阳已然退下,他穿着青色简甲,隐隐有些萧瑟。

    我打马行出很远,再次回头,他还站在那里,亦如雕刻一般,丝毫都没有动。

    我转过头,打马扬鞭,马儿如一道闪电,离开麦城,驰向圣京。

    那天走的很急,急的连多余的告别都没有,本以为很快就会再见面,但是,这世上有一种情况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却是还会见面,但是再见,亦是另一番模样。

    麦城,就像是像一道分水岭,我离开了,就也将有些东西也隔开了。

    命运就是这么奇怪,不经意间,大家便南辕北辙。

    直到多年后我才发现,有些陪伴,最是无价,那些一起走过的青葱岁月,何其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