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食肆名曰“斐然”,占地大约十五亩,装饰以素雅为主,食、宿皆有涉猎,是皖县远近闻名的食肆。

    由于已经错过了早餐的饭点,又不到午餐的时候,故而食肆里,只有零星的几个客人。食肆的店家,乃是一对青年夫妻——丈夫姓邓,主要负责店中的采买事宜;妻子姓吕,主要负责店中的待客之道。

    “贵客雅间请。”

    吕氏见乔家二小姐莅临,就领着他们雅间入座。

    这方雅间,占了大约半分土地,雅间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三尺三寸的方形桌案,桌案的四周,是四方精致的筵席,每方筵席左侧,放置着两卷厚重不一的竹简。除此之外,桌案之南,十尺之遥的铜炉上,还氤氲着淡淡的檀香。

    “贵客想吃何物——汤饼还是糜粥?”吕氏道。

    “糜粥。”他们异口同声道。

    “筵席左边,那卷稍显厚重的竹简,便是本店售粥之名录。”吕氏道。

    “白露为霜,浸彼稻田……”

    周瑜顺着店家的指引,拿起那卷稍重的竹简展开,才发现竹简上写着的,不是《诗经》里的佳句,就是些高深莫测的辞藻。

    周瑜看了许久,终挑出一粥名,道:“‘维秬维秠’出自《大雅·生民》。秬者,黑黍;秠者,一壳中含两粒黍米。从字面上看,这粥当是由秬、秠熬成的黍米粥。”

    “正是。”吕氏道。

    摸清《诗经》冠以粥名的套路,周瑜又盯着“博望侯出仕”这个辞藻,道:“博望侯乃是汉使张骞。传说张骞未出仕时,曾得文曲星入梦曰:‘汝见黑米之日,即出仕之时也。’自此,张骞便常常留意于田地之中。三年后,张骞终在某处稻田,偶遇黑米现世。也正是那一年,张骞得以出仕为官。故而,‘博望侯出仕’当是黑米粥。”

    吕氏点着头,回了声“正是”,又道:“贵客请点餐吧。”

    “伏波珠。”他们又异口同声道。

    一再的默契,令小乔不禁害羞地地下了头。吕氏看到这一幕,以衣袖遮住自己忍俊的脸,道了句“贵客稍候”,就慢慢退了出去。

    “眼下时令入秋,发肤略显干燥,故食用些保养。”

    “连夜赶路,身体中积累了许多湿气,故食用些调理。”

    这伏波珠,其实就是薏米粥。

    据《后汉书》记载,汉光武帝时期,伏波将军马援奉命远征交趾,因南方多有瘴气,以致全军身染湿病。后,经医者指点,全军开始食用南方特产的薏米解湿。旬月,全军得以治愈。待战事结束,马援率军回师时,便载了一车薏米回到洛阳。当时的洛阳臣民,大多不识薏米,还以为是马援从南方带回来的奇珍。马援在世时,乃帝王宠臣,故无人胆敢多言。马援死后,就有政敌借此诬陷马援生前不臣。后经周折,冤屈才得以昭雪。

    薏米粥取名伏波珠,便是薏苡明珠背后的典故。

    谈话间,吕氏已将两碗薏米粥端上,道:“这是按照乔小姐的口味所做,公子可能会吃不惯。”

    周瑜瞥了一眼薏米粥,发现表面并无异样,这才接过碗,拿起勺子舀了些许品尝。这一口下去,他立时就尝出了粥中的不同之处——这碗粥的味道,要比寻常的薏米粥甜上许多。

    若是寻常人吃到这碗薏米粥,一定会甜得难以忍受,可同样爱吃甜食的周瑜,却道:“很好吃。”

    “果然不出所料。”吕氏呢喃道。

    原来,将周瑜的那份薏米粥,也做成极甜的口味,正是吕氏刻意而为。吕氏之所以这样做,就是想看看他们之间,是否连吃东西的口味,都默契的出奇。

    “这粥名取得甚好,是何人如此用心哪?”周瑜边吃,边扯开话题。

    “是我的相公。贵客稍候,我这就唤他前来。”

    吕氏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少时,邓先生进到雅间,作揖道:“在下邓当,贵客找我何事?”

    “在下周瑜。”

    他看邓当衣着素雅、谈吐不凡,颇像个大隐之士,便试探道:“斐然者,文采出众也。能以《诗经》佳句、历朝典故冠以粥名,先生当之无愧于斐然二字。以先生学问之斐然而言,当是出生于书香门第,或是官宦之家。”

    邓当先是一怔,后又笑道:“公子说笑了,邓当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食肆之主,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

    虽然邓当故作镇定,但他片刻的那一怔,却暴露了他的心绪。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砰”地一声。众人闻声寻去,才发现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将砚台打翻在书房。

    “你这小子,又把砚台给打翻了,今天我要再不收拾你,我就不是你长姐。”

    吕氏一边叫喊着,一边翻起袖子,摆出一副要打人的样子。

    那少年见状,边喊着“长姐饶命”,边躲到小乔身后,拉着小乔的衣角道:“乔姐姐救我,乔姐姐救我!”

    小乔伸手护住吕蒙,道:“吕姐姐,阿蒙也不是有意的,你就饶了他吧。”

    “这已经是他一个月内,第七次打翻砚台了。”

    “第七次!”

    小乔无言以对,只得站在原地不动。

    周瑜对此事很感兴趣,便与吕氏商量道:“可否容我与吕蒙闲谈两句?”

    “公子请便。”吕氏道。

    周瑜俯下身,道:“我叫周瑜,你可以叫我周哥哥。你告诉周哥哥,你为何会在一月之内,七次打翻砚台哪?”

    “唉!”

    吕蒙叹道:“我不爱读书识字,可长姐与姐夫却整日逼着我读书识字。每次读书,总是忍不住睡意,每次睡着,手就止不住乱动,每次乱动,就时常把砚台打翻。”

    周瑜走到书案前,随手拿起几卷书翻了翻,又放下书,回到吕蒙身边,道:“告诉周哥哥,你喜欢做什么?”

    吕蒙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道:“我喜欢练武,我的理想是做将军。”

    “那哥哥再问你,做将军是否要给帝王上奏疏,是否要给部将下手令?要上奏疏、下手令,是否需要会写字呢?”

    “是,不是……”

    吕蒙嗫嚅着。

    “听见你周哥哥话没?”

    “阿蒙,只要你将来想要有一番作为,就逃不了读书、写字。”

    邓当夫妇一齐教训着吕蒙。

    “二位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周瑜道,“但是,似《诗经》《论语》这些文雅之作,似乎不是吕蒙应该读的。”

    邓当并不赞同周瑜的话,他“哦”地一声,道:“那依公子之见呢?”

    周瑜看出了邓当的不悦,但出于“因材施教”的真理,周瑜还是言说道:“吕蒙若是一心从军,无意文班之列,亦无意文武双全之将,识字只需三千常用字,明理只需少许史书、兵书即可。由此省下的时间,可以让他用来练武。”

    也许是周瑜管得太多了,只听邓当“哼”地一声,道:“吕蒙是我的妻弟,如何教育,就不劳周公子费心了。”说完,邓当就拂袖离去。

    吕氏作揖道了句“公子见谅”,就拉着吕蒙,跟上了邓当的脚步。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周瑜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般,道:“我们继续用餐吧。”

    小乔莞尔一笑,附和了句“继续用餐”,便与他回到了雅间。

    与此同时,适才拂袖而去的邓当,则是去到了食肆深处的后园。

    仅过了片刻,吕氏与吕蒙也跟了过来。

    在后园的一颗巨大的樟树下,吕蒙跪下,道:“长姐、姐夫,阿蒙错了。”

    邓当不曾说话,只是“咯咯”作笑。吕氏也掩面一笑,扶起弟弟,道:“今天这砚台,你还真是打对了。”

    “长姐,阿蒙再也不敢了。”吕蒙低头道。

    吕氏摸了摸弟弟的头,道了句“这次真的不怪你”,便与吕蒙说起了适才的难处:“适才那个周哥哥……”

    原来,邓当的身份,确实不止是食肆店主那般简单。出于某些原因,邓当在周瑜面前,并不想坦露自己的身份。适才,若不是吕蒙打翻砚台,邓当此刻,恐怕还在雅间浪费口舌。

    听到姐姐的分说,吕蒙终于得以安心。他与姐姐、姐夫打过招呼,就去到了城东郊外的一处马场。

    周瑜与小乔回到雅间,一度默不作声地,各自食用着薏米粥。双方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却都不愿意自己打开僵局。直到薏米粥用尽,周瑜才道:“我之所以违背做客之道,随意言谈邓当的家事,除了替吕蒙说话,还给了邓当一个脱身的理由。”

    “脱身的理由?”

    “他对世人有防备之心,故不愿以真实身份示人。适才在书房,就算我不去招惹他,他也会借故离开。既如此,倒不如送个顺水人情,替吕蒙说几句好话。”

    “我曾听旁人提及,邓先生并非皖县人氏,他是南阳新野人。黄巾起义时期,南阳被战乱波及,邓当遂举家南迁避难。在皖县,他邂逅了吕氏。

    吕氏一家,本是汝南富陂人。后来,因为黄巾起义的波及,他们才迁往皖县定居。

    邓当与吕氏接触后,互相颇为喜欢,遂结为连理。邓当也因此留在了皖县,开起了这家食肆。

    “新野人,新野人……”周瑜呢喃道,“哼,不久的将来,我要让他亲口说出自己的身份。”

    “看来,你已经有了计较。”小乔道。

    周瑜听她言语之中似乎透露着一丝好奇,便与她玩笑道:“少时,你陪我四处游赏一番,我就告诉你邓先生的真实身份。”

    小乔嘟着嘴,扔下一句“你爱说不说”,遂站起身,摆出一副拂袖离去的样子。

    “且慢。告诉你,行了吧……”

    周瑜一把拉住小乔,凑到她身边悄悄耳语了两句,谁想她竟咋呼道:“当真?”

    “自然当真。”周瑜道,“我骗你,对我有何好处。”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陪你在皖县游赏。”

    小乔掩面笑着,走出了雅间。

    “你,这丫头……”

    周瑜摸着额头,眨了眨眼睛,便跟着走了出去。

    结账时,接待他们的,是邓家的一名侍婢。

    两碗薏米粥,原本只价值一百钱。可是,周瑜却从钱袋里,掏出了价值万钱的一两黄金,道:“交给你家主人,说我还会再来的。”

    他们刚走,侍婢就找到了邓当,将黄金与话语,一并转与。邓当接过黄金细细看了看,才发现这块黄金的背面,竟隐约镌刻着一个“周”字。这个“周”字的字体,并不是东汉最为盛行的隶书,而是秦朝“书同文”政策下的小篆。看到这“周”字的一瞬间,邓当似乎明白了些什么,遂收起黄金,命令侍婢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