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午后,孙坚小憩刚醒,孙策便来到帅营中,欲与父亲谈论要事。孙坚见儿子面目严肃,似有要事言谈,便去到书案旁正坐。

    孙策下跪道:“策儿有要事相求,还望父亲恩准。”

    有生之年,这是孙策第一次跪求父亲。孙坚心一软,便不假思索地应承了下来。可孙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如晴天霹雳般,直穿孙坚原本平和的内心。因为孙策祈求的,乃是迎娶袁纾。

    “不行,我绝不答应。”孙坚一口回绝。

    “为何?”孙策道。

    孙坚回了句“因为她是袁绍的女儿”,有道:“我的儿,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即便孙坚态度坚决,不留一丝回旋余地,孙策却依旧坚持,甚至不惜长跪不起,以了明内心坚定。

    对此,孙坚只扔下句“随便你”,便转身离开了帅营。

    当晚,孙坚不曾回营。

    次日清晨,当孙坚重回帅营时,孙策仍然跪在原地。此刻,他酸楚疼痛的双腿,便是他内心深处凄切的写照,他屹立巍然的项背,则是他永不放弃挚爱的宣言。

    孙坚看到这一幕,不禁扪心自问道:“难道自己的颜面,真的胜过孩子的幸福?”

    经过一番内心挣扎,孙坚“呵”地一声,道:“只要袁绍不提过分的条件,为父愿意为了你的幸福,不顾自己的颜面。”

    孙策听闻,难掩内心之欣喜,他紧握着父亲的双手,道:“父亲是天底下,心胸最为宽广之人。”

    可是,还不等这股兴奋劲过,帅营之外,就传来一封紧急军情:袁绍帐下,大将周昂,正全力攻打豫州治所(阳城)。

    这一封来急军情,不仅打破了孙策的幻念,更飘零了孙坚的内心。

    自刘表夺取长沙后,竟又有诸侯不顾人臣道义,乘着孙家军全力讨伐董贼,后方极度空虚时,背后给孙坚捅刀。

    孙坚忍无可忍,遂不再顾及讨董战役,他怒道:“同举义兵,将救社稷。逆贼垂破而各若此,吾当谁与戮力乎!”

    话音刚落,他便下令全军回守豫州。

    就在孙家军拔营起寨时,刘备、关羽、张飞三人,手持着各自的将印,找到了帅营之中,正在规划行军路线的孙坚。三人将将印放到桌案上,即作揖道:“见过孙将军。”

    “三位这是何意?”孙坚道。

    “我等是来辞行的。”刘备道。

    “这是为何?是我待你们不好吗?”

    “刘某只愿讨董,不愿涉及诸侯之争。”

    “既如此,我便不强留了。”

    为了表示对英雄的敬重,也为了感谢英雄的帮助,孙坚决定效仿先贤,躬亲送刘备等人出城。孙策与周瑜闻听消息,亦随孙坚共送之。当刘备迈出城门的霎那,周瑜不禁与孙策呢喃道:“刘备日后,绝非池中之物。”

    送别了刘备,孙家军士兵,也已拔营完毕。只待孙坚一声令下,孙家军的数万将士,随时皆可回师豫州。

    不久的将来,即将在豫州爆发的大战,乃是宣告孙策与袁纾,此生注定无缘的一战。此时,孙策是多想拉着周瑜,一同踏上回师豫州的归途,共同面对即将到来的凄怆时刻。可现下,急需重建的洛阳城,显然更离不开周瑜的陪伴。

    洛阳城南,梧桐树下,冰台草旁,周瑜与孙策正做着最后的告别。此刻,没有淅沥的细雨,没有萧瑟的落叶,有的只是和畅温暖的阳光,以及绵延不绝的微风。

    所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最终,孙策还是扬长而去。

    十余日急行后,孙家军终于回到了豫州境内。可是,阳城却早已失守,孙坚只得在阳城郊外,一片小树林旁边安营扎寨。

    傍晚,孙策正在自己营帐中,忙着处理军务,忽见一名值守士兵拿着帛书进门报曰:“营外有一女子,自称是少主旧识,要我将这帛书交给少主。”

    孙策接过帛书,只见上书道:“若念昔日情谊,营外树林一见。”落款处的署名,正是他日思夜想的“袁纾”二字。

    看完帛书,孙策不禁抛下一切军务,只身赶到了营外树林。

    此刻,夜已完全深了。皎洁的月光,透过树木间的枝桠,洒落在姣人的华服上,诗化了凄美的相逢。《诗经·月出》篇中,“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正是此情此景下,最唯美的描述。

    看着袁纾本就消瘦的身体上,衣带竟又宽了许多,孙策眼眶中,不禁泛起了圈圈涟漪。

    这一刻,袁纾选择了勇敢,她鼓起勇气,道:“孙策,我喜欢你。如果你也喜欢我,跟我走好吗?”

    “去何处?”

    “天涯海角——只要远离纷争,无论何处,皆可供你我安生。”

    听到这番话,孙策心中既喜且悲。喜的是自己心爱的人,也一直钟情着自己;悲的是此生此世,也许彼此注定错过。

    孙策仅扔下句“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就意欲离开树林。

    在孙策转身的霎那,这片树林深处,倏然冒出一群全副武装的兵士。这群兵士,除了二十几人手持弓弩,剩下的百余人皆持利剑作战。从他们军服、盔甲的制式中,一眼就能看出是袁绍的兵马。

    “你们的长官呢?叫他出来说话。”孙策道。

    树林深处,只听“咳咳”两声,遂见一人徐步走出。

    在暮色的遮盖下,此人的脸庞并不可见。依稀可见的,只是反射着月光的盔甲。不过,从盔甲制式看,此人当为袁绍军中,校尉以上将领。

    渐渐地,随着那人越走越近,他模糊的身影也愈发清晰。

    对于孙策而言,这是一张极度陌生的面孔——陌生到此生未见。

    “周昂,你怎么在这?”袁纾道。

    “小姐,你假传主公手令,偷跑至此,跟这小子私会,就不怕主公伤心吗?”

    “大胆,就凭你也敢教训我,真是不知所谓。”

    “卑职不敢,卑职只是替小姐感到不值。这小子,要是真在乎你,适才就该跟你走了。若他真肯抛下一切,跟你隐居山水之间,我或许会永远埋藏这秘密。可这小子,偏偏自择死路,那就休怪周昂无情了。”

    “你想怎么样?”

    周昂回了句“小姐明知故问”,即直接孙策的鼻子,道:“如今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条是束手就擒,第二条是立刻就死。”

    孙策喊了声“宁死不降”,遂拔出腰间佩剑,意欲杀出一条血路。

    周昂手下的这群士兵,岂是孙策的对手。仅片刻的工夫,孙策就快杀出重围。

    “快放箭,杀了他。”

    只听“嗖嗖”两声,两支锋利的流矢,直冲孙策项背而去。孙策此时,正被面前的敌军纠缠,根本顾不得身后飞来的箭矢。

    当孙策准备赴死之时,身后袁纾的惨叫声,忽然回荡在寂静的夜空。

    此刻,孙策是多希望自己的判断出现了偏差。但事实终究是残酷的,当孙策回首的霎那,袁纾中箭倒地的画面,还是映入了他的眼帘。

    若说孙策在震惊之余,心中还怀着一种情绪,那无疑就是愤恨。他恨袁绍一意孤行,恨周昂弄巧成拙,恨自己懦弱无能,更恨这大争之世不由人情。在这股仇恨之力的驱使下,孙策变得愈发悍勇,他回身杀了放箭的弓弩兵,又直冲周昂而去。

    “挡住他,别让他过来。”周昂边叫喊着,边连连后退。

    “贼子修走,纳命来!”孙策边喊,边健步杀出重重阻隔。待追上周昂,孙策二话没说,提剑就冲他胸口刺去。

    “将军死了,快逃!”

    周昂一死,剩余的这群残兵遂四散而去。

    孙策健步跑回原地,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袁纾,不禁放下手中的利剑,一把抱起血染裙襦的袁纾,道:“纾儿,你不能死,我不允许你死!”

    “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位置?”

    “此生此世,无可取代。”

    他们皆难掩心中情绪,止不住泪水纷飞。不同的是,袁纾的眼泪,代表着幸福与喜悦;孙策的眼泪,暗藏着悲痛与后悔。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们多想调拨时钟,将时光回溯到某个片刻,试图去挽回曾经的过错,改变已错过的时间。

    如果片刻前,孙策答应与袁纾隐居山林,也许周昂就不会出现;如果一年前,孙策能够明了自己的内心,也许他们早已结为连理……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袁纾的生命,终将无法挽回。

    在爱与泪的包围中,袁纾解开腰间的玉佩,亲手佩挂于孙策的腰间,断断续续道:“纾儿福薄,不能继续陪伴伯符了。在伯符找到下一个心爱女子前,就让这赤乌玉佩,代替纾儿陪伴伯符一程。可是,待伯符找到下一个心爱女子,记得要将这赤乌玉佩,亲手放回纾儿身边。到那时,这块赤乌玉佩就会代替伯符,永生永世陪伴着纾儿。”

    “嗯,嗯!”

    就在孙策连连点头应声之时,袁纾也渐渐失去了意识,悄悄了断了呼吸,慢慢闭上了双眼,缓缓停止了心跳。当袁纾的双手冉冉下垂时,孙策的一颗破碎之心,似乎也跟着飘零了遍地。

    这一夜,孙策没有动弹,更不曾回营。他只是紧紧拥抱着袁纾的身体,轻轻呢喃着纾儿的名字,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袁纾也并没有离他而去。

    次日晨间,当孙坚沙场整军时,才知孙策一夜未归。

    大战将至,帐下主将却失去踪迹,孙坚不禁大发雷霆道:“尔等少主何在?”

    “主公可去少主营内,书案之上一观。”

    当他来到树林时,孙策依旧怀抱着袁纾的身体,独自呢喃着纾儿的名字。孙坚不明就里,遂问孙策何故。

    孙策“嗯”地一声,渐渐缓过神,道:“周昂已死,尸体就在前面。”

    孙坚见到周昂尸体,遂拔出腰间的龙渊剑,一举斩下其首级,命人悬挂于阳城之外示众。

    孙坚来时,本想找孙策共赴沙场。但是,孙策魂不守舍的样子,怀中袁纾的尸体,却令孙坚不忍在此时打扰。他来到儿子身旁,仅扔下句“节哀”,就独自领着数万兵马攻城。

    守城的袁军将士,见主将首级悬挂于城外,便顿时没了心气。在孙家军的猛攻之下,袁军将士仅守城一个时辰不到,就全线溃败,逃出了阳城。

    战役结束后,孙坚就迫不及待地,策马来到了城郊树林,将阳城大捷的消息,分享给了孙策。孙策得知消息,只“哦”了一声,遂抱起袁纾,徐步往阳城方向迈进。孙坚见状,不禁牵着马,与儿子共同步行。

    在通往阳城的紫陌上,孙坚试着问道:“袁纾究竟为何而死?”

    “纾儿没死,她只是累了、睡着了。”孙策呢喃道。

    “她是否因你而死?”

    “纾儿没死,她只是累了、睡着了。”

    一路上,无论孙坚如何发问,孙策回答的,都只是那亘古不变的一句。孙坚无奈,只得在回到阳城后,通过审讯战俘的方式,试着还原事情的本末。在战俘讲述完有限的线索后,孙坚的手下,又从刺史府的一间房中,发现了一封足以证明一切的书信。

    这封书信,乃是袁纾写给袁绍的,上面记录了许多足以催人泪下的话语。那间发现书信的房间,正是袁纾这几日的居所。

    他即刻带着书信,来到了孙策房中。此时,孙策正在床榻边,默默陪伴着袁纾。孙坚看到儿子整日一副颓废模样,终于忍无可忍,遂一把拉起孙策,怒道:“孙策,你给我清醒点,袁纾已经死了。”

    孙策默不作声。

    孙坚来到袁纾身前,拔出袁纾身体上,仍未取出的流矢,道:“见否,她已没了知觉。”

    孙策依旧默不作声。

    孙坚将书信交到孙策手中,道:“你看看吧。”

    孙策接过书信,只见信中写道:

    “父亲,当你看到这封书信时,纾儿非与孙策浪迹天涯,即是已不幸命归九天。也许父亲会问:你与孙策仅几面之缘,这样做值得吗?

    在此,望父亲明鉴:当两年前讨董会盟上,孙策不顾诸侯目光,不顾父亲责难,将那价值连城的赤乌宝玉亲手交与女儿时,女儿的一颗心就已为之颤抖。

    后来,为了试探他的人品,女儿曾要求孙策送女儿返回闺房。他不顾有要事在身,将女儿送回闺房,遂转身离去。自此,女儿就愈发钟情于他。

    梁东之战后,女儿难掩内心之思慕,独自前往梁东寻他。至此,女儿即知此生之命盘已然注定,女儿此生只能嫁与孙策。

    此番前去,若孙策心中有女儿,即是此生最大幸事;若孙策心中无女儿,也是此生命该早逝。

    最后,请父亲原宥女儿为爱不顾一切,原宥女儿不能在父亲跟前尽孝。

    ——不孝女袁纾书”

    孙策看过书信,只是淡淡地说道:“明日一早,我便带她回富春祖坟安葬。”

    “回富春祖坟安葬!”

    “常言道:‘出嫁从夫’,纾儿是我妻子,当然要葬在孙家祖坟。”

    次日,当孙策带着袁纾回归富春,孙坚就命人将袁纾的死讯,留下的书信送给袁绍。后,孙坚又将这两天发生的一切写成帛书,命人发往洛阳城周瑜手中。

    待此间事了,孙坚即独自带兵远征荆州。因为早在讨董会盟时,孙坚曾经说过:“一郡之恨,当以一州来报。”刘表夺取长沙的仇恨,也该是清算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