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宽敞明亮,带有北苑的气魄,因着与皇上的养心殿近,便连外面看起来也比那长春宫多了几分天家风范。张婕妤以婕妤的封号住进这里,还是自建国以来第一遭,后宫向来是个趋炎附势之所在,昨儿刚置办好了,今儿其他各宫的东西便纷纷送了来,放眼六宫,除了病的不问世事的淑妃,和向来目中无人的贵妃,都或多或少送来了贺礼,而且给琉璃的分量竟与张婕妤无二。就连最近同样处于风口浪尖儿上,仍重伤未愈的丽容华,都强打精神差玲珑送来了礼物,一时间琉璃和夕颜都觉得有些惶然,倒是素兮,从早到晚乐呵呵的接了东西送到库房,丝毫不觉得自己的主子已经成了众矢之的。

    到底是经历的太少,心思单纯,说到底和自己是相似的年纪,虽说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小丫头,可自己的生活,竟还不如素兮快乐。

    每次望着她,琉璃都会蹦出这样的想法,是最纯粹的羡慕,混合在她复杂的少女时期,她常想,若自己是素兮,是不是就有了自由,是不是会寻一个心爱之人,相伴白头?

    那一袭白衣忽的就出现在脑子里,搅动着她的思绪,心底滋生的莫名的懵懂,随着春日的嫩草,破土而出。

    “夕颜,若是内务府再来人,你就与素兮照看着,我出去转转。”她起身。

    “小姐可是又要去倦勤斋,奴婢陪你吧,也好帮小姐抱些书本。”夕颜竟放下手中的东西跟了上来。

    琉璃心中了然,夕颜毕竟是姐姐指给她的人,虽然平日里对自己是百般的照拂,归根结底是姐姐的人,自己与水墨的来往过于频繁,她明为陪伴帮衬,实则是要监督自己不可做出僭越之事。她倒也能理解,毕竟长姐恩准自己能出入倦勤斋,已经是格外的照顾了,她是万万不可出什么岔子,再说自己与水墨只是知音,身正不怕影子斜,何惧夕颜跟着?

    如此,她便点点头,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去了倦勤斋。

    小虫子依旧在那里,远远的看见了她便笑开了花,“给小主请安,小主可是有日子没来了呢。听闻小主迁宫,恭喜小主,奴才打心眼里为小主高兴。”

    小虫子眉眼长得讨喜,琉璃见他嬉笑,心中的阴霾也去了三分,便逗他说:“好你个小虫子,平日里不好生当差,竟打听这些事情。”

    “小主这便是冤枉了奴才,小主喜迁承乾宫,这是多大的事,六宫哪个不知道,哪还用小虫子打听。”说罢,便是一脸的委屈神色,那一双大眼睛蒙上一丝水雾。

    夕颜见这小太监好笑,连名字也好笑,便也跟着调侃,“小虫子?小姐,这小太监的名字好生逗趣儿呢!”

    琉璃见他委屈的直想哭,便拍拍他的肩膀,“夕颜这是打趣你呢,你莫要当真。”

    小虫子抬起泪眼看了看夕颜,又低下了头,“虽是春天,风还是大,小主莫要在风里站着了,快请进吧。”

    琉璃这才带着夕颜进了倦勤斋,今日水墨的琴声未响,她忌顾着夕颜,便径直去了西殿。

    今天怕是见不到他了。胡乱的翻了翻书,拿了册琴谱,她便想要离开。

    门外,小虫子扯着嗓子喊——“太子驾到!”

    她还在西殿的门口,看见对面的东殿,他不紧不慢的走出,远远的看见了她一眼,便拐弯去接驾了。

    流光竟是跑了过来,一见水墨,便拉起了他长长的衣角:“太傅,太傅。”

    他摸摸流光的头,看了一眼门外快要黑下去的天,“这么晚了,太子怎么来了?”

    “太傅,流光今日读书,读到《韩非子·难三》,‘法者,编著之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流光不解,何以为法?”

    水墨赞许的看着年仅五岁的流光,“法者约束万民,无规矩不成方圆,是以为法,法注重赏罚分明,君主用法治天下方得长治久安,太子可懂了?”

    “流光明白了,谢太傅赐教。”小流光咧嘴笑了,恭恭敬敬向水墨行了师徒之礼。

    水墨看他的眼神满是怜爱,“太子年少好学,天资过人,实乃我帝国之福。天色已晚,以后不要这么玩跑来了。”

    琉璃透过黄昏的霞光看着他们二人,只觉水墨的样子愈发神圣高大起来,他负手而立的样子,他讲述道理的样子,他冷漠的样子,他笑意盎然的样子,都是那么美丽而疏离那么遥不可及。

    夕颜见她发呆了许久,便小声提醒:“小姐,我们回去吧。”

    她回过神,踏出了西殿,路过他们,匆匆而去。

    承乾宫。

    夕颜捧着今日素兮记下的账本,细细读到:

    “慈宁宫太后赐翡翠手镯一对,五彩锦缎两匹。”

    “坤宁宫皇后赐时兴宫花六对,黄金五十两。”

    “景阳宫德妃赐琉璃步摇一柄,玉如意一柄,月白锦缎两匹。”

    “到底是长姐懂得我喜欢什么。”琉璃打断她,“也不用念了,旁的都让素兮入库了吧,只是月白的锦缎裁一身新衣即可。”

    夕颜笑笑,“旁的倒真是不必看了,没什么稀奇的,倒是太子傅竟也送了礼物,这倒真是稀奇,小姐若是与他有交情,日后兴许能有些许用场。”

    “拿来我看看。”琉璃的眼中闪过惊喜。

    是一幅字,琉璃小心翼翼的打开,只见四个大字笔走龙蛇——宁静致远。

    她的心跟着字的笔画,柔软起来。良久,她递给夕颜,“我这偏殿空的很,你明日便把这幅字做成匾额,匾在正上方吧。”

    “这……奴婢遵命。”

    “皇上驾到!”李公公的声音突如其来,琉璃忙整理了一下衣服,赶出去接驾。

    张婕妤已经跪在那里了,她便跪在婕妤身旁,“给皇上请安。”

    皇上口中说着平身,却独独扶起了琉璃,“这承乾宫可还住得习惯?”

    有些歉疚的看一眼张婕妤,琉璃坦然的说,“一切安好,谢皇上挂心。”

    皇上执起她的手往偏殿走去,“朕回鸾已经好几日了,只是事多,这才能抽出时间看你,朕在外许久,经历九死一生,心绪一直起伏不定,但就在回宫看到你的一刹那,便觉得安宁了下来。”

    琉璃明显感到了他的手被磨砺的有些粗糙了,也不言语,任凭他拉着坐到了床边。

    夕颜从外面退出,拉上了门,琉璃方才觉得有几分窘迫,皇上自然有所察觉,他只是笑着捏捏她的脸,“朕是天子,岂会食言,若你不愿意,朕是不会强求的,今夜来此只是因为想和你聊聊天,怎么,你要赶朕不成?”

    琉璃稍稍放下心,“琉璃不敢。”

    他注视着她,如同注视一件瓷器,极美的瓷器。

    “听闻你最近喜欢去倦勤斋读书。”他的声音那样温和而漫不经心。

    琉璃却有点慌神,“是,臣妾早年读过些书,怕宫中的日子过久了浑忘了,便偶尔去借来一些看着,也好解了烦闷。”

    “怎么朕不在,有人惹你烦闷?”皇上认真了起来。

    “没有,”她忙解释,“臣妾也没什么事做,读读书涨涨学问也是好的。”

    “既然你平日闲来无事,便在每日朕早朝过后去养心殿伺候笔墨吧,把你安置在承乾宫也是这个意思,你住的近,你过来,还是朕过去,都方便些。”

    “皇上……”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养心殿伺候笔墨,必定会接触一些军机大臣,他对她这样放心,给她这样大的恩宠,而且是在她未曾侍寝的情况下,他如此待她,可知道她背后的心思?若是有一日得知了,会不会后悔对她这样好?

    那一丝不该有的愧疚让她无所适从,只是艰难的从嘴里挤出几个字——“皇上何必对臣妾这样好?”

    “因为朕欠你的。”他把头埋在她的颈窝处,浅浅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肌肤上,很陌生,却也很舒服,“朕每每跟你在一起,就都会觉得心安。”

    他的话语轻盈如梦中的呢喃,此刻的姿势如年少的孩童,早没了帝王的架子。她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肩上的男子已然睡着了。

    许是太累了,还是她的肩膀太过舒适安逸?

    将他扶着睡下,琉璃起身睡到了藤椅上,初春的夜里还是有一丝的微凉,金丝的炭火燃着零星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