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再次降临下来,黄河岸边已点起一堆堆的篝火,和天上的点点繁星交相辉映。



    大家都是出远门的,早就习惯了风餐露宿的生活,为了不耽误排队渡河,更主要还是为了省下一笔店伙银子,索性不去客栈投宿,而是就地等待。



    推迟渡河的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聚在一起,或是烧汤或是煮饭,准备在黄河岸边度过一夜。



    其实,聚在这里的人们也不全都是等待渡河的人群,还有少部分是刚刚从黄河北边过来准备南下的,反正天色已经晚了,干脆就在河边凑合一夜,等天亮之后好继续赶路。



    比如说旁边的那个戏班子就是这样的情形。



    反正这是一个昼长夜短的时节,刚刚下了渡船就已是子时初刻了,在原地休息两个多时辰天色就会大明大亮,已没有必要再去投宿客栈。



    给挽马添加了夜料之后,二十几个唱戏的凑了过来,就着篝火煮了些汤水,出门在外就是这样,能凑合也就凑合了。



    闲谈末论之中,彼此很快就相熟起来,相互客套着寒暄着,海阔天空的闲聊着一些有意思的话题,共同等待黎明的到来。



    这个戏班子的班主姓戚,戚班主性情爽朗和巴国栋一样健谈,显然是个长走江湖的:“你们跋山涉水长途贩运不容易,我们这些个唱戏的也不轻省,这碗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唱戏的是下九流,本就不讨人喜,若是遇到爽快的东家,还能凭本事赚些辛苦钱,若是遇到难伺候的主儿,别说赚钱了,挨打都是常有的事儿。”



    “不过现在终究是好一些了,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吃饭,只要拿张大帅的补贴银子就行。”



    这些唱戏的,和张大帅有什么关系?



    既然戚班主提到了张启阳,原本不怎么在意的朱季兴就忍不住的关切起来:“甚么补贴银子?你们又不是给张大帅唱堂会,张大帅怎么会给你们银子?”



    “小哥儿不是北方人吧?”



    “老家金陵。”



    “怨不得你不知道呢!”戚班主笑道:“从四月开始,张大帅就下了令,招募了一百六十多个戏班子,到各地去巡演,巡演这个词想必你也没有听说过,就是到各个地方,甭管是县城还是市镇村庄去演戏,每演一场地方上就会报备一次,然后我们就可以拿着地方官府出具的凭据去领银子。虽然银钱不多,却胜在每天都可以唱,细账算下来比唱堂会可强的多了呢。”



    戏班子不是每天都有人请,也不是每天都有银子赚。



    但这“巡演”就不一样了,到一个地方就开始演,根本就不必计较价格的多寡,到时候直接到官府去领演出的费用,不必再磕头作揖的给别人陪笑脸,更不必受人欺负了。



    “张大帅还真是个好人,掏自己的腰包请全天下的老百姓白白看戏。”巴国栋笑道:“俺们以前只听说过舍粥放饭的,还头一回听说放大戏的呢,可真有意思。”



    “可不是怎的!”戚班主笑的见眉不见眼:“我们这梨园行是什么时候这般红火过?真是托了张大帅的福,每天都能有戏言,也不亏我们梨园弟子这一身唱念做打的真功夫。”



    由张启阳出银子对戏班子进行大规模的补贴,请他们到各个地方去演出,这样的事情旷古未有,但朱季兴却知道这里边蕴含着深意,绝非仅仅是为了让老百姓们白白看戏那么简单。



    “你们都唱些什么曲目?”



    “以前的曲目都不许唱,比如说《金玉满堂》《二龙山》《大拜寿》这些唱老了的大戏都不许唱了,唱了也是白唱,张大帅是不会给钱的。只有去唱张大帅选定的曲目才能拿到补贴的银子。”



    “张大帅都选定了些什么戏?”



    “全都是刚刚编派出来的新戏,武戏有《战扬州》《擒多铎》和《京师复》,文戏也有不少,《娼门义》那是必演的,《均田会》和《投笔从戎》也不能少。”



    无论是《战扬州》还是《擒多铎》,不用想也可以知道必然就是红火热闹的全武行大戏,肯定是在讴歌毅勇军的英雄事迹,极力颂抵抗精神。



    至于说《京师复》这个曲目,从名字就可以看得出来,一定是在为张启阳和毅勇军歌功颂德。



    《娼门义》是早就演老了的旧曲目,这个出自叶黥手笔的大戏看起来说的是才子佳人之故事,其实最为刚烈,比那全武行的武打大戏还要惊心动魄,作为必演的曲目完全在情理之中。



    《均田会》和《投笔从戎》这两出戏就更加的不用细说,光听名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均田会》一定是在为土地新政张目,用这种老百姓们最容易接受的方式宣传均田政策,让均田二字深入人心,让老百姓们知道均田政策的具体细节和注意事项。



    而《投笔从戎》故名思意,必然是号召年轻人参军的戏目,宣传的就是保家卫国的理念和为我族而战的思想。



    不管是兴办义学堂,还是眼下这种“送戏下乡”的方式,其实都是灌输张启阳的思想,长此以往,天下人就会接受张大帅的思想,民族意识一定会被快速开启,进而蓬蓬勃勃的发展兴盛。



    到时候,黄河南北长江两岸,九州四海范围之内,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新华军校”了。



    思想启蒙和铺天盖地的宣传,比李闯的百万大军要厉害的多,但却更加柔和也更加有效!



    这是一番水磨的细功夫,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的力量就蕴含其中。



    朱季兴接受过全套的思想启蒙教育,知道这股力量到底有多么强大:十年,二十年之后,下一代人当中,会涌现出千千万万个“刘启阳”“王启阳”。



    到了那个时候,会有数以千万计的人拥有和张启阳相同的思想和意识,等于是变化出了无数个分身!



    这才是大场面,这才是大手笔,只要持之以恒的推行下去,这天下……



    于张启阳相比较,江南的那位真龙天子做了些什么?



    包括复隆皇帝在内的整个朝廷真的已经看懂了吗?



    他们知道这股力量有多强大吗?



    恐怕他们还不知道吧?



    就好像蜉蝣不知什么叫做“挟泰山以填北海”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就好像夏蝉不知寒冬的冷酷,江南君臣完全而又彻底的无知,偏偏却又自以为是占据了大义掌握了正统。



    在这股力量面前,什么样的正统什么样的大义都只不过一个笑话——彻头彻尾的笑话!



    张启阳大有作为,一刻都没有停止过,江南朝廷却还活在“泱泱天国”“煌煌大明”的梦幻之中,这场争斗还没有正式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在“离家出走”的这些日子里,朱季兴渐渐见识到了更多的东西,也想到了更多,但他却愈发的悲观了——对于江南朝廷,对于朱氏江山,无比的悲观。



    局势已经成了这个样子,自己的那位皇帝哥哥却还在担心张启阳会不会造反?



    真是可笑到家了,李吴山还需要造反吗?早就不需要了。



    他根本就不需要称帝,就可以大展宏图,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改造这个世界。



    “皇帝只不过是统治阶级的代表,在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皇帝可以促进民族的发展,当皇帝的存在不再是一种必要的时候,那就不应该继续存在下去。”



    这是新华军校的课本内容,朱季兴很清楚的理解这几句话当中所蕴含的真理。



    可惜的是,他那位皇兄还不明白,甚至完全一无所知!



    “把我的那包好茶叶取出来,给大家尝尝。”



    在戚班主的呼喊声中,一个小厮躬着身子取来一包茶叶,或许是因为不留神的缘故,竟然踩中了朱季兴的小腿儿。



    “对不住,对不住。”那个小厮满脸都是惶恐的神色,一叠声的陪着不是。



    朱季兴笑了笑,很随意的摆了摆手:“没事,不打紧,你也是唱戏的么?”



    “我?我不是,只是走投无路蒙班主收留,跑跑龙套搬搬抬抬做些粗活儿而已,混一口饭吃罢了。”



    朱季兴并没有对这个小厮有过多的在意,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何杜清!”



    这个在戏班子里打杂的小厮何杜清,真名合度,乃是大清国英亲王阿济格的长子。



    雷霆行动不仅拯救了史环,同时也阴差阳错的把他从刑部大牢中放了出来。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了这半年的时光,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混进了戏班子。



    现在的合度,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模样,蓬头垢面其貌不扬,辫子早就剪下去了,原本光秃秃的脑门儿已长出了几寸长的头发,根本就看不出原本的身份。



    谁也不记得他,就好像他已完全从人世间凭空蒸发了似的。



    江山易主王朝更替,昔日翻云覆雨的合度已成了这般模样,他在想些什么,他要做些什么,外人根本无从得知。



    第二日清晨,戏班子离开了寒冰渡,何杜青也跟着戏班子一起南下了。



    这是身为大明宗室的朱季兴与曾是大清宗室的合度的首次相逢,也可以说是一面之缘,只是彼此之间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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