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是回过头来看看隗嚣吧。

    虽然把儿子送去洛阳当人质,老隗割据称雄的野心却丝毫没有减少,反而随着形势的发展,更加像潮水一样汹涌澎湃。

    为了实现这个野心,他一方面跟刘秀忽悠着、敷衍着,一方面加紧做各方面的准备工作。

    这些准备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争取和笼络自己的身边的一大批人才。

    毕竟,称雄天下不是一个人的活儿,需要大家共同努力。

    但是,他身边的这些人才当初聚集到他身边来,并不都是希望他当一哥,大家跟着水涨船高、搞个一官半职的,而是想寻找自己的政治舞台,看在这光复汉室的历史潮流中,自己能不能搞diǎn儿事情做。

    简单diǎn説吧,大家是看到你老隗礼贤下士才跑到你身边来的,希望你带领大家为光复汉室多做贡献,希望你带领大家在刘秀那样真正的帝王领导下建功立业,真正的一哥应该是刘秀。

    比如,我们前面説过的,郑兴对老隗搞政治上的形式主义持强烈的反感态度,就很有代表性。

    但是,老隗很不甘心,总觉得现在各路英雄逐鹿天下,远未到收官的时候,既然你刘秀能做一哥,我隗嚣为什么不能?

    説到这儿,我又不由得感慨万端!

    想想当年隗嚣是个文人,他的叔叔和哥哥起兵的时候,他还极力劝阻,认为用兵打仗是很凶险、很血腥的事儿。但是,在被亲属推着起兵以后之后直到今天,老隗竟然热衷起战斗来,以至于于非要当一哥不成!

    他的动力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在激励着他?他又是为了追求什么而能够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

    答案只有2个字:权力。

    哦,也可能是4个字:最高权力。

    权力是如此具有魔力!它让刘永称帝,让庞萌反叛,让邓奉造反,让彭宠攻打自己的上级,让地厅级干部张丰在胳膊上绑块石头就敢自称一哥,还让老隗由一介书生也加入追逐它的行列!

    追求权力,本来是无可厚非的,只要你用正常的手段,不坑害别人、不危害社会。特别是公共权力,还是有识之士为人民服务的重要工具。

    但是,无论在哪个朝代,最高权力都是不能分享的。谁要来染指,都会引发最为惨烈的斗争,乃至于最为血腥的绞杀。

    老隗由一介书生混到一方诸侯,已经是他个人在政治上极大的成功。他已经拥有了相当大的公共权力,他要想好好地为人民服务,已经有了不错的平台了。他个人的荣华富贵、他要光宗耀祖,都不成问题。

    更况且,刘秀还要他入朝为官,到中央工作。

    但是,他并不满足,他的野心汹涌澎湃,他非要追逐最高权力,非要加入最为惨烈的斗争和最为血腥的绞杀,我们谁也拿他没办法。

    看吧。

    老隗很想在自己身边的知识分子那儿找到自己称雄的指导思想和理论基础,经常跟他们议论时局走向。

    郑兴是不能指望了,他老是劝自己赶紧向刘秀称臣,让人很不舒服。

    那就咨询咨询班彪吧。

    班彪是一代鸿儒,我们应该尊敬地把聚光灯对准他。

    班彪,字叔皮,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出身干部家庭。他从xiǎo就对历史和学术具有特殊的兴趣,聪颖好学,学富五车。

    他在历史上的贡献主要表现在他的个人能力和对子女的教育上。

    他一生喜欢钻研学问、著书立説。他的呕心沥血之作《史记后传》65篇,完成了司马迁《史记》没有记载的西汉历史,影响深远。

    他还经常用《史记》等典籍教育子女,家庭充满书香。

    要是我们把他的3个子女也请出来,爷儿几个对我国文化建设、国家统一及民族和睦所做的贡献,足以让人炫目。

    长子班固,字孟坚,努力20多年撰成《汉书》百篇,是我国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他的《两都赋》则是学习中国史不能绕过去的力作;

    次子班超,字仲升,本来也是个靠卖文糊口的书生,毅然弃文从武,跟随国戚窦固北伐匈奴,他出使西域已经成了史上绝唱,历来被广泛使用的成语“投笔从戎”则出典于他;

    女儿班昭,字惠姬,自幼勤奋好学,才华出众,文史兼通,深受皇室恩宠,被召入宫中担任皇后、贵人的家庭教师,因其学问太高、婆家姓曹,被世人誉为“曹大家”,她的《东征赋》是我国史上的力作、《女诫》则是妇道规范的典籍。

    不过,现在的班彪同志还是隗嚣手下的宾客,年仅20多岁,他的几个子女还没有出生。

    现在的班同志完全凭着自己个人的能力和魅力,被天下英雄瞩目。

    他学贯古今,有经天纬地的才华,虽然处于乱世,还总是能够言行举止端正,品格高洁清雅,绝不蝇营狗苟,甘于清贫恬淡。

    (班彪以通儒上才,倾侧危乱之间,行不逾方,仕不急进,贞不违人,敷文华以纬国典,守贱薄而无闷容。)

    总之,这是一个难得的完人。

    隗嚣认为班彪最有学问,想从他那儿得到自己称雄的理论依据。

    跟学者打交道,老隗不想直来直去,搞得很罗嗦。

    一天,隗嚣以探讨学术的姿态找班彪议事,他从周亡汉兴、王莽新政讲了一大堆,归结为一个中心思想:那就是历史的演进,钥匙在于英雄个人扭转乾坤的力量。

    也就是説,他的历史观是:历史是英雄创造的,是由少数人操作的。

    他问班彪:

    “承担王朝更迭大任的,难道不是往往在于英雄的出现吗?请谈谈您的意见。”

    (将承运迭兴,在于一人也?愿生试论之。)

    老隗的目的很明确,自己要独立发展,必须抛弃复兴汉室的口号,祭起个人英雄主义的大旗。否则,自己想单干、想不归附刘秀就没有理由和道义。

    但是,班彪给他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需要説明的是,隗嚣从他身边的知识分子那儿寻找自立的理论,是很辛苦、也很枯燥的。他明明自立的主意已定,却偏偏不直接説出来,往往要绕很大的圈子,而这些文人也就需要引经据典,苦口婆心地告诉他:此路不通。

    朋友们谁要是搞专门研究,可以好好咂摸咂摸他们説话的弯弯绕,虽然很啰嗦,倒也很有趣儿。

    但为了节约大多数朋友的时间,我们还是叙述简洁diǎn儿吧。

    班彪同志説了很多话,详细分析了周废、汉兴的历史趋势,分析了王莽的冒出仅仅是大汉王朝政治偏颇产生的个案,分析了复兴汉室乃是今天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分析了在群雄逐鹿的乱世“咸称刘氏,不谋同辞”的社会主流意识,分析了刘秀正在逐步成为天下共主的客观现实。

    其实,班同志的态度是非常诚恳和认真的,他的分析表现出洞悉社会变化、体察人生百态的犀利眼光,表现出非凡的政治敏锐性和政治洞察力。

    不过,这时候的老隗已经利令智昏、走火入魔,根本听不进不同意见了。对于班同志的回答,他自然是极为不满的。

    他愤愤地抢白班同志:

    “你説的周废、汉兴的历史趋势,我倒是赞同,但是你説天下只知道刘氏宗室、刘汉复兴是历史的必然,是错误的。想当年秦朝衰微,刘邦白手打下了天下,当年在刘邦之前,谁知道会有汉朝?!”

    班同志很无奈,但无论从工作出发、还是处于同志之谊,他都不希望隗嚣走上不归之路。

    回去之后,班同志既反感隗嚣的看法,又感叹时势艰难,思虑很久,还是决定要负责地书面劝説隗嚣一下。

    他撰成洋洋千言的《王命论》,送给隗嚣,重申自己的观diǎn,企图感悟隗嚣。

    但是,老隗根本不为所动。

    班同志眼看隗嚣割据自立已经铁了心,觉得无可奈何,又不想跟他同归于尽,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班同志跑到河西郡,投奔了河西太守、河西五郡大将军窦融。

    河西在今天的甘肃、青海两省的黄河以西,就是河西走廊和湟水流域。

    窦融是扶风平陵人,跟班彪是大老乡,早就昂慕班彪的才识。现在见班彪归来,窦融非常高兴,立即委任他为自己的政务参议(从事),对他待若上宾。

    班彪则专心致志地帮助窦融出谋划策,制定并实施统筹河西、东向发展、归附刘秀的战略战术。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班同志考虑问题很周全,连怎么在东归洛阳时抗拒隗嚣,都帮窦融谋划好了。

    (彪乃为融画策事汉,总河西以拒隗嚣。)

    窦融是一位素质、水平很高的政治家、军事家,也是刘秀未尝谋面的粉丝,我们稍后再説他。

    由于隗嚣表面上归附刘秀、实际上要割地自立,表面上礼贤下士、实际上仅仅是拿人才做工具,他的伪君子面孔渐渐清晰了。

    由于越来越看透了老隗的真实面目,一大批人才渐渐对他失去了信心。

    怎么办?跑吧。

    但要是大家都一起提出来要走,隗嚣肯定不干。

    怎么办?各跑各的吧。

    眼看马援随隗恂去洛阳了,郑兴趁机向老隗请假,要求回河南开封老家安葬父母。

    这个説法实在太牛,人家的爹娘死了要安葬,谁就是有一万个理由也不能阻拦人家。

    但是,老隗似乎觉察到了大家离心离德的倾向,竟然答复老郑:不准假。

    老隗庸俗地认为,应该多给郑兴一些好处、实惠,才能留住他。

    于是,他立即给老郑涨工资、换房子、提高政治待遇。

    (嚣不听而徙其舍,益其秩礼。)

    其实,老郑求去,完全是因为对隗嚣的失望、和投奔刘秀心切,跟自己的物质待遇没有关系。

    他实在没有办法,就去见隗嚣,再次当面请辞:求求你领导,放我一马吧!

    他説:

    “我确实是因为要安葬父母才要求回家乡的,如果因为将军您给我涨工资、换房子就改变主意,不回去了,那就是用自己的双亲做诱饵谋取个人利益,实在是缺德至极,将军您怎么能够这么做呢?”

    隗嚣很沮丧,悻悻地説:

    “我难道真的留不住老朋友了吗?”

    老郑去意已定,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请辞,最后説:

    “我因为要安葬父母提出来请假,无论如何也要回去,实在不行我把老婆孩子留下来,我一个人回家乡,将军还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

    (兴业为父母请,不可以已,愿留妻子独归葬,将军又何猜焉?)

    唉,谁要是把话説到这个份儿上,已经説绝了:我拿父母来赌咒、拿老婆孩子来当人质,请您放我一马,总可以吧?

    老隗没有办法,只好説,那好吧。

    是啊,强扭的瓜儿不甜,如果扭的劲儿过大了,瓜和瓜秧都能被弄死。

    眼看隗恂出发在即,郑兴也立即仓促地收拾行装。他似乎怕夜长梦多,怕老隗反悔:赶紧走吧,我实在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了!

    隗嚣很无奈,觉得事情搞到这个份儿上,把郑兴的老婆孩子留下来也没有什么用,只能更加得罪他,干脆让他们全家都走了。

    公元30年,一代大儒、著名的学者型政治家郑兴终于挣脱隗嚣的羁绊,东归洛阳,投奔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