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宁史记   太傅方者名允韶字君瑞。隆徽十八年顺宗继位仁宣太后诏其为帝师时允韶官居五品为禁军尉朝野莫名然诸师中顺宗最亲者是也。崇明六年正月顺宗疏礼于母诸太傅未见唯允韶进谏顺宗以为良师之伴。

    自从成为太傅后方允韶处世更为谨慎他也很庆幸自己是帝师而非太子师不会牵涉进太多纷争尤其是在看到仁宣太后的治世手段后他非常确信阳玄颢的帝座不会有丝毫动摇的可能心情更加轻松。

    现在方允韶一个劲地在心中骂自己愚蠢:皇帝与母后之争向来难免自己怎么会那么乐观!

    从谢清府上离开方允韶便让仆从离开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是的是游荡他实在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只能漫无目的地走着。

    当他回过神他现自己竟走到成越城外的皇陵之所以回神也是因为被皇陵禁卫阻拦。

    “对不起我冒犯了!”方允韶连忙告罪两名禁卫也很年轻没有任何心机见他离开也就没多话。

    元宁的皇陵在成越的东南沿山脉而建自太祖皇帝起元宁所有的皇“陵”皆在此换言之只有帝后才有资格葬在这里唯一的例外是夏汐澜但是温陵的地址是太祖皇帝指定的虽是贵妃园寝可是规制丝毫不逊于顺淑皇后的永西陵后来宣祖将其尊为温陵也就不算例外了。

    能决定皇陵地址的只有皇帝自从圣清皇朝起皇陵的一草一本至略的皇帝们都不会让外人决定相比较起来圣清对帝后陵寝的位置有严格的规定方位、距离皆不能有过分的误差从后陵对帝陵的位置上就看得出帝后的亲疏但皇陵的陪葬墓由皇帝亲定从皇陵的布置上后人就可以看得出皇帝对臣下的宠信程度。在这一点上元宁皇朝走得更远后妃的葬址皆由皇帝钦定绝非都能葬入皇陵臣子陪葬皇陵更是莫大的荣宠能葬入这片皇陵的绝对是皇帝最宠信的人太祖皇帝即位三年后才决定帝陵的地址也就决定了阳氏的皇陵所在当时顺淑皇后已经薨逝停陵在天华寺尽管礼官多次进言太祖皇帝仍未将皇后陵定在皇陵之中而是命礼官重新寻找皇后陵的地点最后在成越西北的燕岭建立皇后陵。

    方允韶没有走远他沿着皇陵的外围走向最新的那座帝陵阳玄颢的帝陵位置仍未确定最新的帝陵是属于隆徽皇帝的方允韶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忽然想来这里只是心中有个声音在指引而茫然的他顺从了这个声音。

    隆徽皇帝驾崩五年多这座皇陵仍未峻工自然也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的风景可是方允韶就这么看了两个时辰才动身回成越。

    方家的人自然很担心他可是方允韶却没有与任何人说话一个人进了寝房还落了锁方夫人也只能无奈地回房不明白丈夫是怎么了。

    第二天方允韶进宫晋见太后对儿子的太傅紫苏向来不会为难他很顺利地就见到紫苏若是有心人计算一下就会现方允韶是太傅中晋见紫苏最少的一位他的谒见请求让紫苏不免有些惊讶。

    尽管说了要调换太傅的话紫苏也没有打算撤换方允韶对于这位曾经化解阳玄颢心结的太傅紫苏心中还是很感激的也相信他可以担当太傅的名位。

    “方太傅今日求见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紫苏示意方允韶可以坐下她没有在正殿接见而是在偏殿见方允韶也算是亲近之意。

    方允韶行礼谢恩坐下后才回答:“臣一直很疑惑不明白太后娘娘为何会选臣为帝师论才论德臣似乎都担不起这份重任不知太后娘娘能否为臣下解此疑惑?”

    紫苏愣了一下没想到方允韶竟是为此而来。

    “方太傅做帝师已经六年了现在才问这个问题是否有些多余了?”紫苏不由失笑。

    方允韶似乎并不这么认为神色慎重地看着紫苏。

    “方太傅自己是怎么想的呢?”敛起笑意紫苏反问了一句。

    “臣一直想不通。”方允韶的眼神一黯随即恢复平常的神色但是并没有逃过紫苏的眼睛。

    见方允韶这般模样再想到之前的事紫苏心中有了一丝了悟随后便看见方允韶有些不安的神情心下更确定了一分。

    “哀家想答案与方太傅心中所想并无出入。”她淡然却也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方允韶全身一震心中更是打了一个冷颤。

    “谁请方太傅入宫的?齐相?还是谢相?”紫苏随即就开口问道。

    “谢相。”方允韶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不对立刻离座跪拜。

    “方太傅向来谨慎想必是惹怒随阳了。”紫苏笑道“方太傅不必紧张哀家只是好奇。”

    方允韶这才松了口气起身坐下这才觉不过瞬息之间的工夫他的背上已经是冷汗淋漓汗湿的内衣就贴在背上让他觉得冰冷无比。

    紫苏的确是好奇不过并不是好奇是谁出面请方允韶入宫的而是好奇为何不是齐朗上次正是齐朗建议让方允韶劝谏皇帝按道理说这件事应由齐朗办才对而且谢清其实并不在意阳玄颢与紫苏是否不和他更在意的是紫苏能否掌权表面的功夫他并不看重也不在意所以他不会主动出面的。

    手随意地搭在圈椅的扶手紫苏没出声见方允韶平静下来才开口:“方太傅既然入宫晋见哀家想必是同意随阳的提议了?”

    “是的太后娘娘臣会努力劝谏陛下恭行孝道为天下表率。”方允韶深吸了一口气毕恭毕敬地回答。

    “若当真能如此哀家定然不胜感激。”紫苏淡然一笑慷慨许诺。

    方允韶连忙起身拜谢再抬头时眼中却是一片清明看着紫苏含笑的眼睛他很清楚地请求:“太后娘娘臣自幼只与兄长亲厚就请娘娘将一切恩典加于兄长吧!”

    紫苏没有答应反而微笑着问他:“方太傅已经成竹在胸了吗?”

    方允韶低头冷静地回答:“陛下仁孝之心天地可鉴此时只是一念之差而已请太后娘娘不必忧心。”

    紫苏再次沉默了这让方允韶不解良久他才听到太后冷淡的声音:“方太傅你知道先帝驾崩后哀家的第一道谕旨是什么内容吗?”

    “……臣不知。”方允韶讶然。

    “将清音水阁陪葬先帝于地下。”紫苏冷冷地道出第一道谕旨“整座清音水阁包括里面侍候的宫人全部为先帝陪葬。”

    方允韶仍然不明白心底却升起一丝惶恐紧紧地盯着紫苏的双眼。

    “当年方泽被太子妃赐死尚未绝息时就被先帝强行带走除了先帝无人知晓他到底葬在何处而先帝的临终遗言是让清音水阁为他陪葬。”紫苏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楚方允韶却有种恍惚的感觉心中一片茫然完全无法反应她话中的意思。

    “方太傅……”紫苏皱眉唤他。

    “太后娘娘臣是嫡子自幼就被严格管束父母只关心臣的课业只有兄长会关心臣是否开心是否难过可是他也在十五岁的时候被父亲送到京城成为宫中的侍卫臣一直很想再见到兄长可是没等到臣行元服礼就接到了他的死讯甚至连他的棺椁也没有见到方氏的家墓中也没有兄长的一席之地后来臣知道了原因只能沉默……”方允韶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对紫苏说道声音却越来越低后面的话紫苏完全听不见。

    虽然听不见紫苏仍能猜出他的意思可是这件事她无法做到自然也无法承诺只能看着方允韶茫然的神色心中暗暗叹息。

    “太后娘娘臣告退请娘娘允许臣前往昭信殿谒见陛下。”方允韶收拾起心情正色请求。

    “好的。”紫苏点头。

    “方太傅!”紫苏唤住正要退出偏殿的方允韶站起身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方允韶不解地看着太后不知道他是何意随后他听到紫苏郑重的承诺:

    “先帝从没有指定陪葬之人后宫园寝在永西陵附近百年后哀家也不会葬在先帝的定陵。”

    “太后娘娘!”方允韶感激涕零。

    “赵全!”紫苏虚抬了一下手扬声唤人。

    “太后娘娘!”赵全应声入殿。

    “送方太傅去见陛下。”紫苏淡淡地吩咐。

    这几个月阳玄颢没有任何事可做虽然叶原秋每天仍然将奏章从中和殿送到昭信殿让他过目但是他已经无需面对母后每天的抽查看不看也就无所谓了其它也就是看看书临临帖眼前的人除了侍奉的宫人只有尹朔、齐朗与谢清而因为他的沉默三位议政大臣似乎也放弃了努力每天的晋见仿佛也是例行公事再也不与他多说什么。正因为这些缘故当他听宫人禀告:“太傅方大人求见陛下。”时他竟一时无法反应直到梁应低声提醒:“皇上方太傅是赵公公领来的人还在殿外候着呢!”

    “请太傅大人进来吧!”阳玄颢苦笑了一下吩咐眼前的宫人。

    “梁应连方太傅都这样了……”看着从小陪伴的梁应阳玄颢苦涩地感叹。

    梁应无法面对这样的皇帝只能难过的低头他一直服侍阳玄颢看到的从来都是他的聪慧、他的骄傲、他的意气风这几月来他已经消沉得近乎绝望。

    方允韶独自步入殿内向阳玄颢行礼阳玄颢起身让过吩咐宫人:“赐座。”

    “谢陛下。”

    这两句话之后殿内便安静下来阳玄颢没有看向方允韶目光茫然地看着前方而方允韶则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皇帝学生似乎在等待。

    “方太傅您来见皇上有什么事吗?”见这两人都默不作声梁应不得不陪笑着开口这几个月来阳玄颢鲜少开口梁应不得不代他与三位议政大臣应对倒也熟稔得很。

    “陛下已经许久没有上课了臣想来探望陛下不知道陛下打算何时重新开始练习骑射之术?”方允韶平静地回答可是从用词上看明显是对阳玄颢说的梁应不好出声只能看向阳玄颢。

    “方太傅您应该去问母后娘娘。”阳玄颢听到了他的话淡淡地回答他眼睛仍然毫无焦距地看着前方。

    “太后娘娘?”方允韶微笑“说到太后陛下您似乎很久没有给太后娘娘请安了吧?就算陛下不便亲自请安也该进上请安笺表才是。陛下不该如此失于孝道的。”

    阳玄颢猛地转头不敢置信地瞪着方允韶。

    “陛下臣说的不对吗?”方允韶不以为意地看着阳玄颢。

    阳玄颢目不转睛地盯着方允韶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却终究在方允韶过于清澈的眼神中败退。

    “方太傅希望朕给母后进请安笺表?”眨了眨眼阳玄颢挥手让梁应与宫人退下平静地出声问方允韶。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方允韶同样平静地回答。

    “呵!”阳玄颢笑出声笑容却是冷的。

    方允韶的神色没有一丝动摇依旧平静地看着他。

    “方太傅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给母后当说客了?”阳玄颢气急败坏尖锐地质问他。

    方允韶并不是第一个这么进言的太傅阳玄颢的其他太傅都这么进言过可是阳玄颢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最沉默的方允韶也会这么劝他这让他觉得自己彻底被孤立了。

    尹朔、齐朗、谢清他们这么说没什么可是方允韶怎么能这么说?——他一直是最远离朝政的太傅他从不曾以太傅的身份说教什么若说阳玄颢视齐朗和谢清为良师那么他更多地将方允韶看作好友而不是必须恭敬有加的太傅正因如此阳玄颢才会感到被背叛的彻骨之痛。

    “难道这就是权力的作用吗?”阳玄颢在心中自问。

    方允韶的脸色在刹那之间数变最终恢复原来的平静他没有回答阳玄颢的质问而是以最平淡的语气开口:“陛下臣虽是世家出身却没读过什么书所以臣没有什么大道理可说但是臣知道元宁立国以来皇位之争并不比前朝少安闵王已经坐上了龙座不是还被康仁太妃废黜了吗?您是太后唯一的子嗣太后不维护您维护谁呢?您何必为了必得之物与您的亲生母亲起无谓的冲突呢?”

    “你不明白的方太傅!”阳玄颢闭上眼睛懊恼地回道。

    他能怎么说?说自己的母后明确告诉他她不会放弃权力想要皇权就从她手里夺?

    “不陛下是您不明白。”方允韶摇头很肯定地说“父母永远想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孩子!天下父母皆同此心!太后娘娘同样是您的母亲她希望交给您的是最好的!没有父母不希望孩子一生平顺!您难道已经有自信可以驾驭元宁皇朝的方向了吗?陛下您也许应该好好想想太后娘娘现在这样对待您到底是为什么?”

    阳玄颢一震愣愣地看着方允韶。

    “这样……不是惩罚吗?”他茫然地低声自问眼睛却求助地看着方允韶。

    方允韶淡淡地微笑轻轻摇头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神忽然变得深遂起来声音也飘忽不已:“陛下臣有一位兄长您知道吗?”

    “他被所有人贬斥所有人都说他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所有人都说他不配做方氏子孙——他的死讯传来时并没有骸骨送还他当时是宫廷侍卫你应该知道这代表什么?”任职宫廷的人只有在犯有大罪的情况下才会连死后归葬家墓的权力都被剥夺。

    阳玄颢被方允韶的声音吸引不由自主地点头。

    “族中的长老要求将兄长族谱除名尽管父亲是族长也没有办法反驳但是最后兄长的名字仍留在族谱上因为兄长的母亲代他进行了洗罪仪式。”

    阳玄颢惊呼一声他知道洗罪仪式——在至略若有人犯下大罪除了国家的刑罚外家族也会做出相应的惩罚轻则驱逐重则除籍成为贱民但是若有至亲愿意代其洗罪便可免罚只是洗罪仪式等同酷刑须有最坚定的意志才能完成这也是为了避免洗罪仪式成为儿戏像阳氏皇族的洗罪仪式便是一步一叩从元宁殿赤足走到太祖皇陵正殿而且从元宁殿到皇城正门皇陵神道全部铺满碎瓷铁钉当年安闵王被废宗人府议定削其宗籍时正是安王妃进行了洗罪仪式才保住了安闵王及其后嗣的宗籍。

    “方氏的洗罪仪式很简单——滚钉床兄长的母亲是个很懦弱胆怯的人可是那天她却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一点点地滚过长钉。”

    “三天后她就去了我和兄长最亲我曾问过她怎么敢做呢?她告诉我她是个无能的母亲什么都不能为儿子做但是最起码她可以让儿子的神位摆在宗祠受香烟供奉。”

    “陛下子以母贵啊!您难道看不到太后对您的维护吗?”

    “无论您日后成就何等大业您始终是太后的孩子!那是无法断绝的血缘!”

    方允韶看着阳玄颢越来越黯然的神色明白他不会再与母亲对立也许以后权力仍会让这对母子反目相向但是至少现在阳玄颢会向母亲低头了。

    也许阳玄颢早已无法坚持只是方允韶给了他一个最佳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