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光头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想你已经猜到了,那个少年就是我。我是世族中人,当年世族被瓦解,我从没想过要报复什么,即便到现在,年岁渐大,阅历日丰,我的想法依旧没变。原本以为没有了世族我就是自由的,可这几十年来,眼见社会变迁,沧海桑田,那牢笼竟然有复苏的征兆。”

    老头说话的语气十分的悲凉,就仿佛他是在感叹什么。他接着说道:“我在内门长大,当然知道世族是什么样子,腐朽,黑暗,阴谋家掌控一切。你不懂那种希望被剥夺的感觉,每个人都按照固定的轨迹成长,一切都按部就班。就好像人已经不是人,而是一颗颗螺丝钉,按照族长的意愿被安插到各个位置,来维护世族的巨大网络,掌控整个社会。”

    “世族被摧毁之后,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我跟最心爱的女人成了家,有了一个徒弟,本以为会永远开开心心的过下去。谁知道二十多年前,我突然发现,竟然有另一股力量在试图重建一个世族。”

    “那些人做事的方法跟世族一模一样,甚至更加残酷。”

    “你懂我的意思吗?当摧毁邪恶的并不是善良,而是更大的邪恶,那时候,你会怎么办?”

    “我躲了十几年,现在,不想再躲了。”

    提到他的计划的时候,老头儿眼中突然闪现出一种异样的神采,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亢奋,疯狂而危险。

    老头告诉我,要正面跟那些人冲突根本就没有可能,他们太强大了。这种强大不是单纯的财力或者权力,而是根基已经深入到社会的各个角落。他们不从事任何行业,可所有行业都在为他们输送财富,因为他们是社会规则的制定者。

    在这种强大面前,任何反击都会显得可笑,就好像牧羊人永远都不会怕一只羊。他们唯一的弱点就是,他们是在用世族的方法来掌控社会,然而世族中的一些核心秘密他们却并不知道。

    他们的贪婪最终会毁掉他们。

    这个计划其实从几年前就已经开始了,老头子已经发出去很多似是而非的消息,其中有他们最为关心的东西。作为世族里的最后一代人,老头子的身份会让那些消息变得可信,然而他们并不会马上上钩。

    他们会谨慎的暗中调查,然后他们会发现一些相关的佐证。这些佐证并不完全可靠,但是这会吊起他们的胃口。他们会变得疑神疑鬼,然后他们会发现那个最有可能帮他们达到目的的人已经去世了。

    这个时候,他们心中的欲望会被贪婪放大无数倍,他们会把这个人的一切查的清清楚楚。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会找到更多老头子亲手布下的似是而非的证据。这些证据会在适当的时候,把他们引向歧途,让他们一步步走向毁灭。

    我听的云里雾里的不是很明白,就问这老头,干嘛跟我说这些?这跟我有个毛线关系啊。老头笑着说道:“你已经趟了这趟浑水,那些人不会轻易放过你。因为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你,他们会以为你知道他们需要的东西。然而实际上你并不知道,你就像是个烟雾弹,甚至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你的行为会被他们错误的解读,这就是你的价值。”

    老头接着说道:“当他们被你拖延住之后,我的安排才有足够的时间展开,这时候在他们看来,一切都会变得不可控。他们不会允许这种不可控,然而他们越试图纠正,事情就会越偏离他们预设的轨道。”

    “整个计划的第一步到这里就完成了。”老头呆呆的看着我说道。

    “要是我不配合呢?”我总感觉被这老头算计了,所以故意跟他唱反调。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重要的不是你配不配合,而是他们已经把你当成了某个关键人物,不管你做出任何行为他们都会往特定的方向上靠,所以对我而言,只要你存在,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即便你现在自杀,也不会对我有任何影响,因为自杀本身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种极其明显的线索。”

    这时候,我已经被这老头子说的没脾气了,而且我相信他说的应该是真的。最重要的是,我觉得他对我似乎没有恶意。

    可我还是有点不甘心,就冲他说道:“为什么是我?”

    那老头看了我一眼,反问我道:“为什么不能是你?”接着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人的命该是什么样的,从出生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试问苍天饶过谁?就算你现在不懂,以后也会明白的,你所承受的,从来都不冤枉。”

    难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我接着对老头说道:“好,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现在总没死吧?沈胖子那骨灰坛子里可就是作假了,等那帮人一查,不就露馅了吗?”

    老头子看着我,苦笑了一下,接着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释然的表情,他看着我说道:“他们不会发现的,到那个时候,棺材里趟的,会是我本人。”

    接着老头叹了口气,他扭头对小墨点点头:“时间差不多了,送他出去吧。”我还以为是要送我去跟王倩他们会合了,心里还挺高兴。接着就觉得后脑一阵剧痛,我心说,我日你爸爸啊,又来!然后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是在一家医院醒过来的,这是一家精神病医院。据说我被发现的时候,手臂上已经流了很多血,医生说如果晚半个小时,我就真的救不回来了。这么严重的自残行为,自然被判定为重度抑郁症,而且根据医院的研究分析,我可能同时患有被迫害妄想症。

    这两样心里疾病有严重的社会危害性,而且,极难治愈,所以,我被强制性收容,也就是说没有主治医生同意的话,我的下半辈子可能真的要在精神病院里面过了。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我现在已经有点麻木了,我懒得再去想之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我只想尽快的离开。

    在跟主治医生进行过无数次沟通之后,我放弃了证实自己不是个神经病的尝试。就好像以前看过的那个笑话一样:有个人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精神病,看到人就说地球是圆的,地球是圆的。结果反而被所有人当成神经病。

    当时听到这个笑话的时候,并不觉得有多好笑,然而现在,我却真的很想哭。

    我现在是个精神病,所以我真的放声大哭起来,既然我做不到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那我就做一个想哭就哭的神经病,我对面床那个总把自己当成蝙蝠侠的病友,突然看着我笑了起来,他一边拍着手,一边在地上滚来滚去。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从蝙蝠侠转变成了一颗球,然而这丝毫不妨碍我对他的敬意,一个活在英雄片里的人,总比一个现实世界里的神经病要好的多。我哭了很久,直到自己没有力气之后,才慢慢停了下来,这时候我后面的一位病友开始哭,然后是下一个,整个房间里,展开了一场接力哭比赛,最后两个身强力壮的男护士过来挨个注射了镇定剂才算搞定。

    我的主治医生是个老头子,总是一副科学家的派头,一脸的严肃,不苟言笑。他每天都会对我们例行检查,然后在厚厚的档案上写些我看不懂的鬼画符,我很讨厌他。他的助手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总是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我不明白一个像她这么清秀的小姑娘,怎么会选择在精神病院这种地方工作,然而,笑眯眯的小姑娘总是讨人喜欢的,我很喜欢她。

    后来我发现这个小姑娘喜欢听人讲故事,不工作的时候,她就会拿着一个小本子,和我的病友们聊天。无论是我旁边的蝙蝠侠,还是一号床的内裤超人,都很乐于跟这个小姑娘分享自己的奇思妙想,偶尔,我也会在旁边,添油加醋的讲我自己的经历。

    可能这个世界上唯一不用对自己讲的话负责的就是精神病了,所以,在面对自己唯一的听众时,我总会特别的放松,仿佛我真的是在讲一个故事,仿佛其中所有的因果,都不过是我的一闪念。

    小姑娘听的很仔细,当她眯着眼睛记笔记的时候,有着这个年纪的女孩特有的认真,我看过那本笔记,上面多是一些精神病患者对这个世界的臆想,以及小姑娘对这些臆想的心理分析。

    也许是周围的超人太多,拯救世界的故事听腻了,这个笑眯眯的小姑娘经常跑过来跟我交谈,她开始纠结与我讲的故事里的一些细节,然后总是兴冲冲的记到本子上,很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

    她经常和我讨论逻辑,试图找出我所讲的故事里,逻辑层面上的错误,一件逻辑层面上行不通的事,无疑是不可能发生的。然而我总是能自圆其说,以至于到后来,这小姑娘甚至有点相信我了。

    我请她帮忙到苏州沈胖子的那户老宅里去找人,小姑娘犹豫了一下答应了,结果第三天小姑娘才回到精神病院,她红着眼睛告诉我她再也不相信我了,后来我才知道,当她找到我告诉她的地址后,才发现那里是一个红灯区,住了很多小姐,她差点被一个喝醉酒的嫖客当成小姐给办了。

    这个后果导致那个小姑娘半个多月没理我,后来在我无数次的哀求之后,她才答应帮我查了一下我账户里剩下的钱,那是我这么多年攒下来的,如果我记得不错,里面应该还有十多万。

    我让小姑娘帮忙把钱全部取了出来,在那个老头子办公室例行问话的时候,我把那个装满纸币的信封推到老头子面前,老头子打开信封一看,眼睛就亮了,他不动声色的把那个鼓囊囊的信封收了起来,从抽屉里拿出那本厚厚的病历,在上面飞快的写着什么,然后又让我签了几份文件,于是,三天之后,我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离开了精神病院。

    用老头子的原话来说,既然我已经想起普通人之间的人情世故,那就说明我已经变回正常人了,自然也就可以结束治疗了。

    我连夜买了回苏州的车票,半夜两点的时候,我准时出现在那家二十四小时的肯德基里,我点了一份田园套餐和一杯可乐,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这种熟悉的味道让我充满了安全感,我又吃了一大份薯条,才开始往回走,路上碰到好几个花枝招展的浓妆女人,似乎这一带真的变成了男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

    顾不得现在已经晚上两点,我拨通了那家精神病院的电话,把自己满脑子的疑问全部问了出来,值班的护士楞了一下,骂了声神经病,就把电话挂了。我苦笑了一下,看来她是把我当成搞恶作剧的了。

    我从随身的背包里翻出出院的手续,仔细的翻找着,那上面显示我是一月七号被转到精神病院的,那张转院单上清楚的写着我是从苏州中医院转过来的,也就是说,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我先是在中医院住院,然后才转到精神病院的。

    转院单上详细的写着我住院的原因,严重营养不良引发的突发性休克。那么,我当时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应该是昏迷着的,核对了一下日期,是一月三号,也就是说我在中医院只是做了一场急救,挂了几瓶营养。

    之后,就被转到了精神病院。

    回忆了一下那个笑眯眯的小姑娘的话,我被转到精神病院的原因,似乎是因为我有强烈的自杀倾向,我看了看手臂上已经结疤的伤口,愈合的地方很不平整,这说明伤口割的很深。

    我用手指轻轻的碰了一下,疤痕处传来一丝疼痛的感觉,这种感觉很熟悉,让我感受到一丝久违的安全感。

    对了,就是这种安全感!

    我一下子想起来这些疤痕是怎么来的了,在中医院挂水的时候,我曾经有过短暂的清醒,那是一种迷迷糊糊的感觉,并不算彻底的清醒,似乎当时我的心里有着一股极其强烈的不安,只有身上传来剧痛时才能让我感到安全。

    对,我胳膊上那些疤就是这么来的。

    然而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