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当时立志未忘,深入海天蹋八方,依稀还是梦中轻狂模样。

    辗转尘世,前途跌宕,足涉风月数十年,仍是旧时少年郎。

    当连清澄看见杜天一科举落榜后写的诗时,心里忍不住大叫一声好,如此鸿鹄大志豪迈之怀,又岂真的是禁不起打击的繁儒之徒所能写出来的。

    “你既有大才,何以会不得重用?”

    杜天一彼时正伏案写治水之策,闻言抬起头,不屑道:“我的大志是为国家效力,如今朝中大臣以柳丞相和年太师分作两派,将下面这些官员也搅的乌烟瘴气,为官者,若只知与同僚相斗相伤,这官不做也罢。”

    连清澄赞同的点点头,轻笑道:“你倒是个明白人。”

    “不过”,杜天一顿了顿,思忖一瞬,认真道:“若能跟随邪王爷,即便这一辈子都不能精忠报国,我也会死而无憾的。”

    连清澄一怔,不解的问:“为何?”

    凤归邪虽才封王,可在朝中到底没有站稳脚跟,杜天一虽了解当前局势,但洞察天下的能力还是欠缺几分的,她心知凤归邪这么多年碌碌无为,不可能单靠一个王爷之位就能让杜天一尽心跟随,这其中,必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深意。

    “邪王爷被无视那么多年,如今以一己之力剿灭黑风山全部山贼,为黑风村的百姓除疫病修缮家园,单这一勇气就足让人敬服”,杜天一眼中露出崇敬之色,抿唇笑了笑,继续道:“更何况他还是荣华公主之子,我虽遗憾此生不能瞻仰公主尊荣,可她的名字却是从小听到大的,她的儿子,只会比其他皇子更优秀。”

    连清澄暗暗点头,唇角微勾,有一种人,即使她离去数十年,在别人心中却永远活着,这就是一种最伟大的力量,而荣华公主留给凤归邪的,正是这股力量,不费吹灰之力,便已得民心。

    “那你可要努力了,也许经此一事,你解了龙城之患,皇上大喜之下说不定会给你加官进爵呢,到时若有幸进京,你离邪王爷可就更近了。”

    “嗯,我心里明白,也感谢肃羽公子能给我这个机会。”

    杜天一眼神坚定的点点头,道了声谢又伏下头继续提笔写起来。

    连清澄撑着身子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日光静好,清风悠悠,那个人的样子,在眼前渐渐清晰,她弯着秀眉闭上眼,心中带着满满的幸福。

    杜天一见她趴在桌子上似是睡着了,无声的笑了笑也没有去打扰,一时间屋内只听得见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

    痴人一梦横过万里黄沙,彼岸无花,芳草覆没的古井枯塘,匀散缕缕过往。

    安静肆意的半亩荷塘园,莲花犹自盛开,一道白影凌空穿过,院中人尚未察觉,那身影已落在了长廊里。

    “什么人!”

    凌裳端着空药碗站在门前,见有人闯进来,厉喝一声便欲拔剑。

    “呵呵,澄儿倒是为自己找了个尽忠尽责的侍婢。”

    那人身形一闪迅速的移到凌裳面前,一手将她未出鞘的利刃推了回去。

    “邪,邪王?”

    凌裳被他的暗力击的向后退了两步,稳住身子后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人。

    “嗯,比那些侍卫强多了,还不算太没用。”

    凤归邪点点头,抬脚进屋。

    凌裳撇撇嘴,心里却极为腹诽,她的武功在羽骑中也是排的上名号的,寻常侍卫岂能比,若不是因为这点,肃羽公子也不会将她派来服侍公子。

    转眼见凤归邪要进屋,她面上大骇,忙走上前拦道:“邪王,我们公子已经睡下了,您.......”

    “难道你们公子没有告诉你本王和她的关系?”

    凤归邪眯眼打断她的话,静静的站在那里也不再动,只是那眼神却看得凌裳无力招架。

    “奴婢,奴婢服侍公子的时间不长,公子,还,还不曾说过。”

    “哦?”

    凤归邪挑眉,勾唇笑了笑,低下头轻声道:“本王这会儿心情好,告诉你如何?这半亩荷塘园,此生只本王一人进得,其他人,不管是谁,胆敢闯入,格杀勿论,听清楚本王的话了吗?”

    凌裳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惊惧的低下去,僵声道:“清,清楚了。”

    “那现在还站在本王面前做什么。”

    凌裳闻言,猛然回过神,身子一抖,忙挪着步子退到一旁。

    凤归邪低笑两声,负手走进屋,然刚站定的一刹那,便觉出了异样。

    他紧紧盯着慵懒的躺在窗前看书的人打量半晌,不悦的眯起眸子,冷声道:“本王竟不知道堂堂肃羽公子什么时候有兴致扮女人了。”

    软榻上的人将书扔到一边,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袍子,走过来坐到凳子上轻笑道:“堂堂连三公子还以女儿身装了十几年男人呢,我才短短两日,算不上什么。”

    凤归邪盯着那张与连清澄酷似的脸,拧了拧眉,坐到他对面问:“她呢?”

    “邪王不是明知故问吗?白啼数日不传回消息,派到那儿的人也失去了联系,邪王却突然告诉她连清流病了,你说以她的性子,会老老实实在府里待着吗?”

    肃羽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看,心里也不舒服,随手将人皮面具撕下握在手中细细研磨半瞬,而后将其小心翼翼的放进自己怀里。

    “连清流自进龙城之后便中毒昏迷,我以为她早收到了消息,可一连几天见她兴致都在柳无庸身上没有半丝动作,便觉其中出了什么差错,所以在她面前提了一句,如今看来,该是羽骑的人被发现了。”

    “呵,若当真如此,那背后之人的势力可不容小觑了,能于无声无息间发现羽骑的行踪,谁会有那么大的能耐。”

    肃羽冷哼一声,拎起桌子上的水壶倒了杯茶,端杯饮了一口,来不及下咽的茶便尽数被喷了出来。

    他皱着眉抿抿嘴,低喃道:“这女人,什么品位。”

    “是苦丁”。

    凤归邪看了一眼他喷出的茶叶,轻笑道:“她这人最是重情重义,与人相交只讲四个字,同甘共苦。”

    肃羽嘴角微抽,呵呵笑道:“那我还得为此感到荣幸之至了。”

    “这苦丁茶她不轻易拿出来让人喝,想来是你没事儿给她心里添堵了她才会如此待你。”

    肃羽一怔,想到那天她走时他得意洋洋的说等凤归邪来了一定要好好折腾折腾他,当时她只是淡淡的笑了笑不作任何表示,没想到他还没开始折腾凤归邪却已先被他认了出来,这苦丁茶,还让她好好“报复”了一把,难怪那日她走的那般洒脱。

    “果然都是一样的黑心。”

    肃羽低骂一声,重重的将茶杯放到桌子上,冲外面喊道:“凌裳,给我上一壶好茶来,邪王爷来了这么久,就让他喝这个吗!”

    凌裳小步挪到门口,低着头小声道:“少爷说了,邪王不爱喝茶,他来了我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随身伺候,倒是肃羽公子,少爷有句话让我带给您,她说别真把这荷园当成沉仙阁了,若她回来看见你好吃好喝的养胖一身肉,她不介意让您去边疆苦寒之地关怀一下还在那里艰苦奋斗的同僚们。”

    凤归邪唇角一抽,低声笑了笑,这确实像那丫头会说出来的话。

    肃羽铁青着脸一副要把凌裳吃进肚子里的表情,半晌,他轻哼一声道:“我听到了,出去做你自己的事,没事别进来,有事儿也不准进来碍我眼。”

    凌裳委屈的嘟了下嘴退出去,她也只是传达公子的命令而已,招谁惹谁了.......

    肃羽见凤归邪扬着嘴角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瞪了他一眼起身走至桌前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弯下腰吹干上面的墨迹,拿过来递给了凤归邪。

    “这是羽骑安插在龙城的探子名单,还请邪王帮忙找到他们。”

    凤归邪接过纸看了一眼,抬着眸子看向他问:“若我不能保证他们安然无恙呢?”

    肃羽眸间一痛,怔了半晌,望着窗外残月沉声道:“若无法保全,便,毁了吧。”

    连清澄一直睡到月上中空才醒,这一觉睡的极为畅快,她张着嘴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见杜天一拿着几张纸一脸怪异的站在她对面望着她,神思一闪,忙摸了摸脸,见人皮面具还好好的,遂松了口气瞪着他埋怨道:“你看着我干什么,不知道大梦初醒的人不能受惊吓吗?”

    杜天一砸吧下嘴,摸着下巴感慨道:“我只是好奇如今的处境都这么惨了会不会有人能睡得着,没想到还真有啊,肃羽公子可真不比常人,睡了三个时辰,嘴里一直说着梦话。”

    连清澄一顿,认真的看着他问:“我说了什么?”

    杜天一咬牙,“满汉全席!几百道菜名不带重样的说了个遍。”

    “这样啊.........”

    连清澄张了张嘴,颇有几分感叹,见杜天一咬牙的同时不漏痕迹的摸了下自己的肚子,眯着眼笑道:“不如,我们去吃满汉全席如何?睡了一觉也饿了。”

    “哼,不可救药,若你有朝一日当上将军,待兵临城下之时还贪图享乐,就等着马革裹尸吧。”

    连清澄眨眨眼,无辜的笑道:“开个玩笑嘛,气氛那么凝重干嘛,总归龙城还是在的,来,小一一,让本公子看看你的治灾之策写的怎么样?”

    杜天一眯眼,郑重道:“不准叫我‘小一一’。”

    “哦,那叫什么,一一?好像也差不多嘛。”

    连清澄轻笑,在他怒意更盛时眼疾手快的夺过他手里的纸,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点头道:“不错,果然是天下第一。”

    杜天一得意的扬起唇,眸中带了一丝自豪之色。

    “不过,美中还有半分不足”,连清澄话锋一顿,拿起桌子上的笔在纸的最后又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他,“你看看,是不是更好了?”

    杜天一狐疑的接过看了一眼,瞬间睁大眸子,先前的不屑一扫而过,面上激动的看看那纸又看看连清澄,“这........,我若在纸上画了一条龙,肃羽公子的却是点睛之笔呀,有了一双明目,真龙才能振云高飞!”

    连清澄不以为然的摆摆手,谦虚道:“彼此彼此,眼睛长的再好看,你若只画了一条蛇,它想飞还飞不起来呢。”

    杜天一的策略大至修复龙城,加固堤坝,清理淤道,小至给龙城百姓提供灾后补给,可谓面面俱到,而连清澄的提睛之笔,则是恢复龙城日后的农业经济生产,她比谁都明白,单靠国家的这些补给远远不够,只有自给自足才能保得一世无忧,所以,她只是比杜天一的眼光放得更远了一些而已。

    良策已经出来,实施起来就容易多了,杜天一忙了几个时辰也累了,草草吃了几口饭便去睡了,而连清澄却了无睡意,站在窗前望了一会儿月,想起睡时梦见的人,嘴角微不察觉的抿起,手伸到怀中拿出一根竹木笛,笛音百转,曲调清幽,尽含相思意。

    连清流躺在床上听着那情意婉转的笛声,面色微冷,唇瓣如打上一层寒霜,目中却透着满满的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