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安顿好他们三人之后,便离开家到外面去了,只説他去皇宫面见皇上,每天的例行公事。

    他出去了整整一下午;过了戌正,他才回来,坐在久等了他一个时辰的饭桌旁,向妻儿和客人道歉説,万岁勤奋好学,废寝忘食,他为人臣当然更不能惦记自己的肚子,只好委屈大家和他一起挨饿了。不过,这是臣子的荣幸,因为万岁天子在和他一起挨饿,为了学问,为了得道。

    饭桌上,南宫秋便大胆地提出请求,问方先生能不能准许自己用他的书房。她看过方家整个宅院,清贫如洗,——她也并没有参观过比方家更富裕的家庭。没有什么奇珍异宝的摆设可以吸引她,她自然全心关注到这个翰林大学士的藏书上来,并且惊讶地发现,如果藏书也可以有价的话,那方孝孺家里所有的财富都聚集在这书房里,并且绝对是家财万贯了。

    “方先生藏书上的积蓄,可算是富可敌国了。”她这样説道。

    方孝孺显然对她的请求感到意外,更为她如此的评论大大吃了一惊,当下问道:

    “南宫姑娘也爱看书?”

    南宫秋道:“爱是爱,可惜看得太少啦。以前在家里,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本书,看了十六年。我有很多想看的书,都不曾见过,现在,先生您这有这么多好书,只有我想不到的,没有我找不到的,所以,我才想问您能不能允许我看……”

    方孝孺微笑道:“姑娘见笑了;方某的藏书实在少得可怜,岂能称得上富可敌国;天下藏书最多之处,是皇宫文渊阁。我太祖高皇帝费尽心血,从全国各地收集图书,有一些遗留在前朝宫殿里,更多的因为战乱,散失民间,缺集少页,整理和修复极为困难。先皇将收集整理的书卷全部藏在文渊阁中,所以,文渊阁是我大明的全国书库。到了那里,才真正是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找不到的。相比之下,方某的书房简直就是沧海一粟了。”

    “文渊阁……”南宫秋向往地念叨着:“我可以去文渊阁看书吗?”

    方孝孺惊讶地笑道:“当然不行;文渊阁是天子读书的地方,常人岂可进入。就是太子和亲王,也不能随便出入文渊阁。他们都有专门学习的场所,太子在文华殿受经,亲王则在大本堂。只有天子需要留在身边咨询的近臣和翰林学士才可以随天子一起进入文渊阁。除此之外,就是只有天子任命的编修可以使用文渊阁,在文渊阁里奉诏编书。”

    “先生能进吧?”南宫秋问道。

    方孝孺道:“承蒙万岁厚恩,方某每日得以进出文渊阁,服侍万岁读书。”

    “要是想读书的人都能有书读,要是文渊阁能对我们这种平头百姓开放就好啦。”南宫秋异想天开道。

    方孝孺温雅地笑道:“姑娘愿望虽好,可是不合礼制;天子读书的地方,如何能对庶人开放呢。姑娘要是不介意,可以随意使用方某的书房,爱书人为知己,我将乐意之至。只有一diǎn前提,请姑娘不要把书的顺序弄乱了。”

    南宫秋笑道:“那是绝没问题的,我会很xiǎo心的,我会注意它们的顺序,肯定不会把它们弄脏,折皱——请先生尽管放心。”

    方孝孺微笑道:“我很放心;若寥,我知道你也很爱读书。还有袁先生,习天命者必饱读经史。三位可以放心大胆地使用方某的书房,我会深感荣幸。”

    沈若寥看出方孝孺一直不断地瞟着自己,猜到他一定有什么话要单独和自己説。吃过晚饭,看到南宫秋拉着袁珙已经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方孝孺的书房,他便跟方先生一起回到主人的房中,紧紧闭上了门。

    方孝孺招呼他坐下后,问他道:

    “若寥,你是在蜀王殿下接到高皇帝驾崩丧报的第二天离开成都的,我没记错吧?”

    “没错,”沈若寥diǎn头道。

    “然后你就一直不曾回北平。”方孝孺道:“这样,也许你并不知道,燕王殿下在接到丧报之后,带领护卫亲军入京奔丧的事了?”

    “奔丧?”沈若寥摇了摇头:“这我的确没听説。”

    方孝孺道:“高皇帝遗诏有言:‘诸王临国中,勿至京师’,燕王殿下却违背高皇帝遗诏,千里奔丧,而且还带了几千人的护卫亲军。”

    沈若寥xiǎo心翼翼地问道:“正学先生,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方孝孺叹道:“谁知道呢,究竟是人之常情,还是另有隐情?——不过,不管怎么説,他带上护卫亲军随行,确实很过分。这架势不像奔丧,倒像是逼宫了。所以,当今天子不许他入京,派兵在江北截住了燕王,他只好退回北平。”

    沈若寥道:“先生您多虑了。燕王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叔,他怎么可能逼自己侄儿的宫呢?”

    方孝孺注意地审视着他:“你真的这么觉得?”

    “这还有什么真的假的?”沈若寥道,“我知道燕王,他慷慨大方,为人很有气魄,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王爷一定是当时太心急了,加上伤心过度,想也没想,就把手下的人全带上了。”

    方孝孺沉思片刻,説道:“若寥,明日你与我进宫,面见天子,向万岁讲一讲燕王的情况。”

    沈若寥闻言一怔,看到方先生的神情,反应过来他不是在开玩笑,失声问道:

    “进宫?!”

    方孝孺道:“下午在文渊阁,我已经向圣上説明了你的情况,圣上得知你在燕王手下做事,很想向你询问一下四皇叔的状况。我已经答应了万岁,明日巳正带你入宫面见天子。”

    沈若寥倍感突兀和诧异:“方先生,这有些……皇上有什么问题,我告诉您,您再转告皇上不就是了,不用非叫我进宫吧?我一个平头百姓,酒店xiǎo二,皇宫那种地方岂是我进得的……”

    方孝孺和蔼地笑道:“太祖高皇帝也是布衣出身,照样坐在万乘至尊的龙椅上,成就彪炳千秋之伟业。当今天子礼贤下士,自奉俭朴,决不会轻视平民百姓,他反而更欣赏你的平民身份;换作一个官宦出身的子弟,油嘴滑舌,心机甚重,説出来的话,十分里九分是假。万岁正是想通过你这个普普通通的北平百姓,来了解一下燕王的真实动向。”

    “您的意思是,明天我非去不可?”

    方孝孺diǎn头道:“对;因为圣上已经下旨了,你总不能抗旨不遵吧。”

    沈若寥只得答应道:“好吧,那也只能这样了。只不过,我对宫里的礼节一窍不通,一定会和秋儿一样到处闹笑话,到时候您可千万提醒着我diǎn儿。”

    沈若寥离开方孝孺的房间,回到他和袁珙同住的屋里来。很晚,袁珙和南宫秋才从书房回来;等南宫秋在自己住的房间里睡下来,沈若寥这才把方孝孺跟他説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给了袁廷玉。

    听説沈若寥第一次到应天来就要进宫面见天子,袁珙开口便道:

    “果然,我説过你未来主运将在应天。现在看来这一diǎn已经在慢慢实现。你xiǎo子可真行,这是上辈子修来的富贵命吧?”

    沈若寥道:“袁先生,您就别开玩笑了,还是帮我想想到底该怎么应付吧。”

    袁珙沉思片刻,问道:“若寥,你知不知道现在,燕王心里对这皇位,究竟是怎么想的?”

    沈若寥摇了摇头:“不知道。王爷一个字也没跟人説过——没有任何人知道,不光是我。”

    “那就好办了。反正你也什么都不知道,皇上能问出什么来?”

    “可是,王爷确实有和天子一样的雄心抱负,”沈若寥发愁道:“王爷志向远大,这个説好事是好事,説坏事也是坏事,天子还没有想到要北征鞑靼,王爷就已经盘算了很久了。单凭这一diǎn,就足以引起朝廷猜忌。我怕我中了他们的圈套,不xiǎo心説出去。”

    袁珙道:“若寥,你听着:周王已经被朝廷贬到云南去了。这説明什么?説明朝廷已经开始大力削藩,无论如何是必然要对燕王下手的了。你这回进宫,燕王的真实情况,其实你説与不説,结果都是一样的。”

    沈若寥道:“不一样;就算他们早晚要对王爷动手,早与晚也是有区别的——对于王爷来説,当然是越晚越好。这样,至少他还有时间准备反抗。”

    “你很希望燕王举兵了,这么説来?”袁珙饶有兴趣地问道。

    沈若寥微微一愣,犹豫了一下,説道:“我没这么説;战争毕竟不是好事。我只是説,非到不得已的时候——如果朝廷不招不惹他,不会处心积虑非要把王爷弄得跟周王一样惨,王爷起兵夺位就是不义之事;不过,如果朝廷逼人太甚,王爷总还是应该起来自卫的。”

    “到了那种时候,其实很难判断清楚这二者之间的区别了,”袁珙轻轻叹道。“若寥,明天进宫,你不用拘谨,也不用担心,就算你把王爷説成有昭然若揭的篡逆之心,朝廷也决不会立刻对燕王下手。”

    “先生,您又算卦了?”

    袁珙道:“这些事不用卦签,凭常理就能判断出来。朝廷显然是盯住了燕王,必欲拔之而后快,这下手是必然的了,却不直截了当,而是先废了完全无害的周王,柿子专拣软的捏,就是这个道理。他害怕燕王有野心也好,知道燕王真有野心也好,就是没胆量立刻对燕王下手。所以,就算你明天明明白白告诉皇上燕王打算造反,他也会想尽办法走弯路,继续削其他的藩王,而决不会去动燕王。燕王有的是时间。”

    沈若寥问道:“袁先生,您希不希望看到王爷起兵呢?”

    袁珙微笑了:“凡事有天意。我无可奈何,索性不操心。”

    “先生,如果燕王终将被消灭,您就不会接受道衍大师的邀请,跟我一起回北平了。您肯定已经算出什么来了。”

    袁珙笑道:“我算出你的主运在应天;还算出来,十年之后,你会在无地。你怎么比我自己还相信我算的卦呢?”

    沈若寥问道:“当今天子是二十二岁,是吗?我好象听説过。”

    “对,二十二岁,一个书生,很会写诗属文。”

    “燕王完全可以效仿周公辅成王啊。”沈若寥道。

    “一厢情愿,”袁珙説道:“就算燕王愿意,皇上肯定也不愿意。他会一天到晚坐立不安,生怕他的周公别有用心。”

    “听您的意思,王爷这兵是非起不可的了?”

    袁珙道:“若寥,你仔细想想,我们谈的是什么问题?是皇位的问题。皇位的问题,有史以来,和平解决过吗?那些所谓和平解决的,其最终结局却又如何呢?”

    沈若寥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其实,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么远这么多,一时半会儿我也琢磨不出来。——先生,那您説,皇上和方先生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我爹是谁?他们会信我的话吗?”

    袁珙道:“你在成都蜀王府里,与方孝孺相处,就没有看出蛛丝马迹,他究竟知不知道你的身世?”

    沈若寥摇头道:“我那时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事;我根本没留心。”

    袁珙道:“我料想,他们必然知道。天子也一定知道。至于他们信不信你——至少,天子还愿意召你入宫问话,甭管这其中,好奇心究竟占了几分。有一diǎn可以肯定:他渴望知道燕王的一切细节,胜过对你的好奇心。”

    沈若寥想了想,摇头苦笑道:“算了,不管怎么説,明天先进宫去看看天子再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