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慢慢步出薄青所居的偏殿,心里突然想起这几句极熟的词来。向天边远望,斗檐勾角将明净的天空雕刻出一个鲜明的轮廊,却正是晴空无云的晌午时分,冬季里典型的晌晴的天气。

    扶苏死了,子婴死了,项羽死了,虞姬死了。现在,熊心也死了。

    他们已经成为了凝固的历史,可我,却还要在这段历史中继续走下去……

    琼莹陪着我一路回到自己的居处,迈进院子之时,瞧见小丫头舜儿正和一个女子玩闹,小脸红扑扑的,额角都微微见了汗。那女子我看着眼熟,一时却没想起来是谁,便侧头问琼莹:“那是谁?”

    “是未晞,一直侍候舜儿小姐的。”

    “噢。”我点点头,终于想起她就是那个子婴的侍女,随着舜儿一起跟着我的。那时她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如今年长了些,出脱得愈加成熟秀丽,我看着竟有些陌生,转头吩咐琼莹道:“待会儿让她来我这儿一下。”

    回到屋里,咽了两口吕默端上的清茶,人一旦放松下来,反觉得肩背有些酸痛,琼莹乖巧的过来替我轻轻捏着。

    “这一年多你和那个未晞接触得多些,小莹,你觉得她这人如何?”

    琼莹的手顿了顿,道:“她说话得少,可是侍候舜儿小姐的时候还是很尽心地。去年冬天舜儿小姐病得人事不知,连医官都说怕是不好了。她还是没日没夜的守着,又悄悄地从胳膊上割了一小块肉给舜儿小姐入药,我后来看过那伤口,深得很呢。”

    割股入药?这丫头确实是忠心到极点了。我刚想说话,便听得吕默在门外道:“回娘娘,未晞来了。”

    “让她进来。”

    轻轻的脚步声响,未晞走进屋内,跪倒在地,道:“见过王后娘娘。”

    “起来吧。”我打量着她:“你来了这么长时间。我也一直没在意,今天才看到。人长大了几岁,也越发的俊秀了,我一时还没认出来呢。问了琼莹才知道是你。”

    未晞低着头道:“婢子不合污了王后娘娘的眼。”

    “你也谨慎太过了。”我含笑道:“虽然你的来历和琼莹、吕默她们不同,可舜儿是我女儿,你是自小侍候她的婢子,也就算是我的近侍。用不着这么小心冀冀。”

    “是。”未晞低着头,轻轻喏了一声。

    “未晞今年有多大了?我刚刚看到你,突然想起你当年就是大姑娘了,这几年过去。早就应该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婢子早已立志终身不嫁,王后娘娘您……您也是知道地。”未晞伏地道。

    “把你那条受过伤的胳膊给我看看。”我道。

    未晞迟疑了一下,起身慢慢捋起左臂的袖子。只见白晳的臂膀上有一条狭长地深色疤痕。长约有两寸左右。我远远看着那伤疤。过了片刻,叹了口气。道:“倒是难得。”又道:“既然你有这样的心志,我自然得成全你。以后,你就还继续跟在舜儿身边吧。”

    “是,谢娘娘。”未晞放下袍袖,重重的磕了一个头下去。

    我点点头,转头向琼莹道:“莹儿,你去吕默那里取十金来,未晞割肉侍主,这份忠心不能不赏。”琼莹诺了一声,转身去了。我看着她的身影在屋门前消失,才又慢慢道:“子婴公子当初吩咐你地话,你可还记得?”

    未晞突然抬起头,眼神在我的脸上转了一圈,才又低头道:“婢子记得。”

    “他说,‘不要告诉她,她是秦人,更不要告诉她的父亲是谁。将来她长大了,你记着求刘夫人为她结一门好亲事,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一生也罢’”我道。不知为什么,突然间,子婴那张苍白的又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一切都好像是昨天刚刚发生地一般。

    未晞没有作声,宽大的衣袖却荡起了极细小的波纹。

    “有些话你该记得,有些事,你却该忘掉。”我一字一字地道:“你真地忘掉了吗,未晞?”

    未晞依旧垂头不语。

    “子婴公子去了,项王也去了,他们地恩怨就由他们在九泉之下自己解决吧,让一个孩子背着无谓地国仇家恨长大,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你觉得呢,未晞?”我轻轻地道:“有时候,无知就是一种幸福。”

    “婢子明白了。”

    “对了,舜儿地大名叫舜华,这名字不好,我听着总有点转瞬芳华的意思,还是改一个吧,就叫玉华,俗是俗了点,可女人不怕俗,怕的倒是不俗,越是不俗越是招祸。”

    “是。”未晞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行了,你下去吧,待会儿琼莹会把赏金给你,以后用心侍候玉华,不要胡思乱想,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我点头道。

    未晞喏了一声,起身退了出去。在她转身之时,我突然瞥见她刚刚跪着的地方隐约有几滴水迹。这才知道原来她刚刚一直低着头,竟是在悄悄的流泪。这孩子,想必当初对公子子婴另有一番情义,只是世事变幻,那点痴情最后成了终身的遗恨。

    我让她忘记,她真的忘记得了吗?

    又有谁能轻易忘记子婴那样的一个人呢?

    …………

    薄姬难产之事过后,随着这母子两人身体情况的愈见稳定,后宫里暂时也平静了些。

    刘邦这些日子又住到了戚姬的那里,听说是因为戚姬见赵姬和薄姬先后产子,心里不免感怀,引得旧患又起。刘邦心里怜惜她丧子之痛,所以一连多日都留在她的宫里。

    我和他是十几年的夫妻了,到现在大家都相敬如宾,对于他究竟睡不睡在我这里,其实并不十分在意,再加上父丧在身,身体也差,自然懒得和她争这个。赵姬、薄姬都是产后不久,正自静心调养之中,不能侍候,至于其它几个夫人,平时都不是很得宠,也不敢多有怨言,竟是由着戚姬独霸着刘邦足有月余。

    但是相对于后宫的平静,前面朝廷之上刘邦却干得热热闹闹。

    韩信这些日子一直呆在自己的齐王府里,极少出门。他性子孤寒,汉营的文臣武将们骨子里对他都有着三分畏怯,等闲不会上门,所以,这些天里他这齐王府倒落得难得的清净。

    而刘邦,自从把韩信的主力部分并到自己的麾下之后,一直在试探着他的态度。韩信回阳时,刘邦没有去迎接这位楚汉最后一战的功臣,却又与我微服去齐王府看望韩信夫妇,进两步,退一步,试探并观察着韩信。可能是见韩信的情绪上并没有多大的波动,心里大概有了些底,又和陈平商议了,君臣两人便又跑了趟齐王府,名义上是探望齐王,但实际上却是把大将军印给讨了回来。

    这枚大将军印可是能够调动汉军所有兵马的印信,若不要回来,刘邦肯定睡都睡不安稳。以前需要韩信为他打天下,用人不疑,所以大将军印只能交给韩信,现在项羽死了,大将军印自然得收回来。理由也很简单,现在天下太平了,也该休兵息平,不再动兵戈了,这印放你那儿也用不着,干脆缴回来吧。

    韩信是个骄傲的人,刘邦这么带着三分无赖的说法,反而让他没办法拒绝,也不管是心甘情愿或是迫于无奈,反正最后还是把这枚印信还给了刘邦。

    这枚印信转天就放到了刘邦的手边上,每位来议事的官员第一眼都能瞅到这个金晃晃的大砣砣,结果还没到一天,韩信大将军又被剥去兵权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汉营。

    于是天还没擦黑,彭越就找上门来了。

    就做人来说,他比韩信狡猾得多。细想也是,土匪头子这一行当风险太大,只要是稍稍傻一点就可能被手底下那帮大小土匪给吞掉,更不可能在群雄逐鹿的秦末战争中生存下来,并且活得越来越滋润。韩信若有那手段,在项羽手底下的时候就混出头了,何至于还被迫投奔到刘邦这里。

    所以,在彭越那张粗豪义气的外表之下,其实有颗非常敏感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