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的到来,让我又想起了子婴。这些日子待在咸阳,原本有大把的机会去看他,但不知为什么,想到他那清矍冷淡的眉眼,微耸的颧骨,我就有些怯意,这时候也许让他独自安静的待着,才是真正的安慰。

    但是项羽来了,他的到来使得子婴的死亡变得近在咫尺。想到那样一个人就要化为一具无知无觉的尸骨,我便觉得心中有些难过。除了铲除赵高一党,他几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如果举头三尺真有神明,那么在神明的眼中,子婴也该是清白无辜的,可是这样一个清白无辜的人却要为别人的罪孽而去死。

    又让萧尚去秦王宫走了一圈,看了看子婴的情况。萧尚回报说子婴一切尚好,虽困在偏殿里不很自由,但看守的卫卒也不曾委屈他,食用俱是照顾得好好的。说罢又低声道:“公子,子婴公子私下对小人道,他想见见公子,请公子若有空闲便去宫中一次。”

    我大是诧异,子婴这时候究竟有什么事来找我呢,莫非他有意远走,想请我援手相助?心里这么想着,不由思量起如何让子婴遁走的法子来。其实倒也不是没有,如今秦王宫内外都是刘邦的人,只要能寻得一身形相貌与子婴相似的死士,行李代桃僵之计,子婴脱身而去也并非难事。毕竟项羽初进关中,他以及手下的一干人并未见过子婴的真容,未必就能认出这个子婴是假的。

    就这么带着疑惑和盘算进了秦王宫,又一次见到了子婴。他越发地瘦了,一件宽大的黑袍穿在身上飘飘荡荡的,毫无生气。

    “刘夫人,请坐。”子婴坐于庭上,微摆袍袖,依旧气度雍容。我在下首跪坐下去,犹未开言,便听得他问道:“舜儿这几日可好?”

    “很好,前几日有些不习惯,每天早上都哭闹了一阵子,现在慢慢好些了。”我微笑道。

    “那就好。”子婴轻叹了一声:“小孩子忘得快,再过些日子,想必舜儿就不会记得我了。”虽是这么说,眼神里却有着一丝丝的失落,过了片刻,方道:“我请刘夫人来此,实是有要事相托。”

    “公子请讲,小女子必尽力而为。”我微微俯了俯身。

    “我在这宫里呆着,也不知道外面究竟怎么样了,但算来项羽也该入关了吧。”子婴沉声道:“这几日我日日做梦都见到项羽坑我秦卒的惨景,心如刀割,几乎夜不能寐。”

    “往者已矣,思之无益。但我这做秦王的,只要还有一口气,也要为活着的人打算啊。”他微叹了一声:“想必刘夫人已经知道我在焦虑着什么了,我所虑的就是还在蛲关的五万秦军。”

    “他们不是已经降了吗?”我有些迟疑地问道。子婴投降后,位于晓关的五万秦军也自然跟着这位秦王一起降了。我听审食其说过此事,似乎刘邦也派了人过去整编这只队伍,但因为蛲关路远,所以一直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降了也未必能保住性命,新安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二十万大军他都能一夜坑之,何况这区区五万人。”子婴道:“这五万士卒都是我大秦的好男儿,若是战死沙场,想来没有一个人会有怨言,但若因为我而无辜送命,岂非太过冤枉,子婴又岂能忍心。”

    “子婴,不能做第二个章邯啊。”他喟叹一声,眼中满是忧伤。

    我不禁动容,心里虽然知道项羽进咸阳后并无坑俘的举动,却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安慰他。以项羽的前科,想必相信他会大开杀戒的不在少数。只得道:“公子,事情未必如此,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了。”

    子婴摇了摇头,道:“当日夫人来见我,我只想着将舜儿托付给你,却没想到舜儿只是一条命,而蛲关却有五万条命。舜儿再是金贵总也及不上这五万人,可我那时却根本没有想着他们。子婴,嘿,果然不够资格做一个秦王。这五万人为我而舍命奔赴蛲关,我却将他们忘之脑后了。”

    “子婴为舜儿恳求过夫人一次,今日,要为这五万士卒再次恳求夫人,”他深深地俯下了身:“请夫人尽力保全他们的身家性命,莫要让他们……被无辜坑杀。”

    这是子婴第二次在我面前俯下身子,第一次为扶苏的女儿,第二次为蛲关的五万秦卒。他说自己不够资格做一个秦王,但有这般悲悯情怀的人,如果能给他一个机会,他会不会做一个好皇帝,亲手结束这天下人的苦难呢?

    可是我们已经永远不可能知道,属于子婴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公子请起,只要有一线希望,小女子一定竭尽所能,保住这些士卒的性命。”我心中感慨着,凝视着子婴的眼睛,许下承诺。

    子婴点点头,慢慢从腰间解下一块墨色佩玉,放在案几之上。“大秦调兵俱用虎符。虎符之外,这块由历代秦王传承的虎形墨玉也可当调兵军令使用,这件事,非近臣不能得知。蛲关的领兵大将姓吕,就是你那日晚间在我府中见到的那名将领。吕将军性格坚忍,未必肯真心归降。但他也知悉此玉,只要刘夫人令人向他出示,吕将军必俯首听命,再无二言。”

    他叹道:“子婴只望刘夫人能善待他们,莫要视人命如草芥。”说罢,他起身拿着那枚墨玉,慢慢走到我身前,轻轻放在案几之上,然后长揖到地。“拜托夫人了。”

    “公子莫要如此。”我忙站起身,俯身回礼。

    子婴却不再说话,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垂下眼帘,默默地向殿后走去,背影显得单薄而寂寞。我楞了一会,才明白今天与子婴的见面已经结束。子婴甚至都没有说送客或好走,对他来说,所谓礼仪已经没有一点意义了。

    轻轻地抚摸着这块虎形墨玉。这块玉色如黑夜,大约是被人佩得久了,为人气所养,触手温润光滑。表面浮雕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黑虎,看上去阴森而冷酷。想来历代秦王当初在摸着这块玉的时候考虑的都是如何进攻和侵夺,但子婴今日却为了恳求敌人对大秦最后一只武装手下留情而取下此玉,他的心中该是怎样一种滋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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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着子婴的佩玉回到了府中,用完晚饭之后,照例问了问审食其移民的情况。这件事倒比较顺利。如今咸阳乱得很,每日都有人离城外逃,少这么几千户人家也并不很惹人注目。只是再次吩咐审食其安排他们往蜀中而去的这一路,定要做极度隐秘。若是日后被范增那个老狐狸嗅出了味道,只怕他未必肯把蜀中封给刘邦,若真是如此,历史又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

    心里一直觉得,到目前为止,历史还是按照它本来的样子发展才好,就算要变,也要等着项羽败亡,大局已定,一切重新走上正轨之后。否则裹挟在这滚滚的时代大潮中,若再丧失了这点历史的预知能力,我都不知道自己将会是个什么下场了。

    将那块佩玉取出来交给了审食其,嘱咐他秘密派遣心腹急速赶往蛲关联络那只秦军。“以这块玉为令,命秦军的将领目前仍要配合沛公的整编,但若日后此玉再出,他们就只能听从执玉人的命令。还有,千万注意别和夫君派去的人碰上。”

    我原有一支吕家训出来的骑兵,后来给了刘邦。这年头,手头无兵心里便无底,刘邦如今这般情状,我心里也灰了八分,盘算着还得暗中给自己留点军事力量才行,否则,万一某日和他翻脸,我只怕自保而逃的力量都没有,当真是人为刀俎,我则任其鱼肉了。

    审食其应喏出去安排,我在屋里转了两圈,总觉得心里有件事搁着,一直放不下,转眼看见樊哙送来的那份家书,微微一怔,顿时想到一件事,忙回到案几之前取过绢帛写了三封书信。待审食其再进屋回复的时候,将三块绢帛折起来递给了他:“食其,马上令人日夜兼程赶往彭城,一封交给陈平大人,一封交给妹妹,还有一封交给虞姬姑娘。这件事急得很,一定要以最快地速度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