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沐不是没有杀人之心,经历了这许多你死我活的绝境,他也很清楚这个道理,只是他对杀人仍旧有着极大的抵触。

    杀死一条性命,承担的罪恶感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即便杀死的是穷凶极恶之人,夜深人静之时,仍旧会胡思乱想,死者到底有没有家人,小孩老婆被人欺负,孤苦伶仃,是不是自己的错。

    龙记的成员分两种,一种是弟子,是得到传承的,而另一种只是门人,相当于外门的弟子,并没有传承资格。

    弟子以师传徒,可以按照“广道衍靖少玄宗承通明智惠”的字辈来排行,而门人并不能拜师,也不传香火。

    这些人多半是外门弟子,而且还是极其低级的外门弟子,他们唯利是图,见利忘义,听得陈沐之名,就想着捉了陈沐去拿赏,若遇到孙幼麟等人,只怕早已杀掉了。

    可陈沐心里尚存疑虑,虽然他很明白,林晟是想让他杀鸡儆猴,能够震慑全场,“夺门而入”,但他并不想因为这样就随便杀人。

    这些人或许是利益熏心,但他们到底是尚未捉住陈沐的,而且他们或许只是在仓库搬运东西的苦哈哈,为了赚钱,什么都愿意去做罢了。

    这样的人远远算不上好人,但也不至于一言不合便杀来示威。

    只是不杀的话,陈沐又过不了这一关,这些人抱着以多欺少的心态,阻挡陈沐的去路,更不想陈沐落入其他人之手,一个个眼眸中尽是贪婪。

    林晟说言也极有道理,虽说是林晟让陈沐来夺取龙记,但想要得到手,就必须自己争取,连入个门都要林晟帮忙,干脆掉头回家作罢,又何必再来自取其辱?

    陈沐心中也是进退两难,他明知道争夺龙记是一条充满血腥的道路,但实在不想一开头便沾染血腥,更不想沾染不必要的血腥。

    但这个问题必须要解决,陈沐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调整了心态,而后才睁开双眸来,细细打量起前头这人来。

    这人也就四十岁左右,或许要更加年轻一些,他打着赤脚,光溜着泛光的上身,仿佛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若不是有些驼背,但也算是个英武气十足的汉子了。

    陈沐走近了一些,上下打量此人,甚至轻轻嗅了嗅鼻子,而后双眸微眯,朝那人道。

    “你就是个猪脑子,不然也不会在码头拉船这么多年,才来仓库搬东西,你再敢挡我,我就杀了你,看谁攒钱给你那儿子读书!”

    陈沐此言一出,那汉子的身体陡然一震,双眸惊愕地圆睁着,一脸的惊骇!

    “不是吧?李老四,你竟然让你儿子读书?”

    “这……这不能吧?”

    “真是笑掉大牙,咱们这样的人,混个吃喝已经不错了,崽大了就来干活,怎么可能送去读书!”

    “说甚么笑话,以为自己是神仙么,李老四若真供着他儿子读书,母猪都能上树了!”

    “哈哈哈!”

    “话也不能说绝,你们谁见过他跟着咱们去嫖过?”

    “那倒是,他又不赖酒,又不抽大烟,平时喝的都是大碗苦茶,这么省,搞不好真的供着儿子读书的……”

    众人议论纷纷,便将眸光投向了李老四的身上。

    同伴们的眸光便如一根根尖锐的银针,刺得他浑身是洞,李老四顿时急了。

    “你胡说甚么!谁……谁供儿子读书了,这简直就是发白日梦!”

    李老四如此反驳,众人也松了一口,但也有人在一旁嘀咕道:“不对啊,他好歹是堂堂少爷,又不认得咱们,又岂会知道李老四拉了许多年船,才到咱们仓房来?”

    “难道说他真有点本事?”

    “可不是么,难道你们都忘了,他身边那个老道,可是会神打上身的,说不定他也学了些什么妖术的!”

    众人如此议论着,竟是退开了不少,再看陈沐之时,眼中已然没有了太多凶狠,反倒有些忌惮起来。

    其实陈沐只是善于观察罢了,这李老四的肩头满是老茧,却又与其他人不一样。

    若只是搬扛货物,肩头的老茧或者磨损,应该是大片的,而他肩头是条状的压痕,又有着不少拉扯伤疤,很容易就能够推断出他曾经拉过纤。

    更何况,他还是个驼背的,虽说搬运工都有驼背,但他却不一样,他除了驼背之外,膝盖上也有不少伤痕。

    拉纤的人几乎如狗一般趴在地上,才能艰难地拉扯纤绳,膝盖磨损或者受伤,那都是家常便饭。

    至于背后偷偷供着儿子读书,这就更是容易了。

    这些人身上都有着极其浓重的汗臭或者狐臭,但李老四身上却有着一股墨水气味!

    陈沐修炼了玄功之后,嗅觉和听觉都更加的灵敏,更何况他打小读书,对墨汁气味最熟悉不过,适才凑近了一闻,心里便清楚了。

    拉船搬运的苦哈哈,又岂会舞文弄墨,即便是能写,墨汁气味也不能保存这么长时间。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身上带着写了字的纸!

    若是熟手写字,笔墨必然精练节制,只有刚刚开蒙练字的学童,才会毫不吝惜,写大大个的字,墨汁气又岂能不重!

    这李老四必是厌恶这样的命运,想让儿子脱离这样的生活,才不惜当牛做马,也要供儿子读书。

    儿子学会写字,他甚至比儿子更加激动与高兴,将儿子练字的字帖藏在身上,闲下来看一眼,闻一闻墨汁气,便生出力气来,这该是唯一的解释了!

    李老四虽然硬着脖子在辩解,死瞪着陈沐,但陈沐已然是看穿了他的秘密。

    “这没什么好羞耻的,又为何不承认?”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没有谁生来就卑贱,谁又想过这样的穷苦日子?”

    “你可以为了儿子,不择手段去赚钱,可以阻拦我这个杀人重犯,可以见利忘义,可以见钱眼开,但不可否认,你是个好父亲。”

    “该羞愧的是你身后那些人,而不是你,你的儿子会写字了,难道很丢你的脸么?”

    陈沐的声音并不大,但一句句便如重锤一般,敲击在了李老四的心头上。

    他眼中那股愤怒,很快就化为了泪水。

    是啊,他当牛做马,如狗一般努力赚钱,可不就是为了改变儿子的命运,甚至改变整个家族的命运么?

    他儿子会写字了,他却如同做贼一般,将儿子的习作藏在身上,生怕别人知道,生怕别人嘲笑他的白日梦,这又是什么道理?

    若自己不坚信这个梦想能够实现,又何必再浪费自己的钱,浪费自己的力气?

    在他的心里,他是相信儿子,一定会改变命运,他也会为儿子感到光荣与骄傲啊!

    他没有再辩解,也没有看身后那些人,他朝陈沐鞠了一躬,而后让到了一旁,他昂起头来,挺直了腰杆,仿佛是一下子变成了那群人之中最高的一个。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所有人都明白,陈沐说的是事实!

    刚才所有的推测,都变成了现实,陈沐与李老四素未谋面,却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他们本以为自己会因此而感到震撼,甚至惊骇,但令他们内心触动的,却不是这个未卜先知的“神迹”,而是陈沐适才的一番话。

    该羞耻的不是李老四,而是他们这些麻木不仁的家伙!

    一个人有梦想,想要改变命运,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儿子的身上,吃喝嫖赌全不沾边,从牙缝里抠出钱来,供养儿子读书,怎么就变成了可耻的事?

    三言两语绝不可能让这些人幡然醒悟,更不能让他们“立地成佛”,但却可以让他们产生质疑。

    一旦有了质疑,他们的内心就不再坚定,勇气也就因此而丧失了。

    陈沐看了看李老四,微微一笑道:“赚钱其实有不少门路的,读书固然重要,做人也重要,希望你能明白。”

    如此说着,陈沐便继续往前走,只是前头那些人,再不敢拦他了。

    背后的林晟没有太多言语,但陈沐能够感受到,这位契爷似乎也很满意自己的表现。

    眼看着要穿过这人群,前路却又被人给挡住了。

    这是个高大的中年人,年纪比林晟还要小一些,约莫三十来岁,但双眸精纯,仿佛周围的灯火都为之黯然。

    “你该杀了他。”中年人如此说着。

    陈沐看了看他,也是摇头苦笑:“我契爷也是这么说的。”

    林晟终于颤抖着双手,将自己的兜帽拉扯了下来,露出苍老而惨白的面容。

    前面的中年人眯起眼睛来,似乎在叹息,声音并不大,但声线很空灵,仿佛忽近忽远,从天上传下来的声音一般。

    “道真师兄,你又是何必……”

    此言一出,身后那些人,却是一个个手脚发软了!

    他们或许没见过当家人,可都是听说过道真这个名号的,因为这是他们的实际掌权人,龙记的“卧龙先生”啊!

    也亏得陈沐跟他们讲道理,若是痛下杀手,只怕他们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了!

    虽说殷梨章少爷与道真二爷争权,但那都是神仙打架,他们这些门人,但凡插手,只有遭殃的份!

    林晟轻轻拍了拍陈沐的肩头,有气无力地说道:“前……前面走。”

    陈沐看了看眼前之人,中年人却没有让道,上下打量了陈沐,只是开口道。

    “拔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