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蒂斯特先生所言是一点都不错,这确实是一段奇妙的历程,在某一刻,陈沐完全沉浸在舞动之中,忘却了所有的烦恼与悲伤。

    巴蒂斯特夫人虽然热情奔放,但在教导陈沐跳舞的过程之中,却没有半点的轻浮,陈沐终于体会到,原来男女之间,还有一种优雅而不浪荡的亲密。

    陈沐的脚步也渐渐熟练起来,毕竟有着武功底子,短处只有一个,也尤为明显,那就是他如何都不敢与舞伴对视。

    巴蒂斯特夫人的衣着很得体,但相对于华族女子而言,她的身材太过丰腴,凹凸曲线太过明显,她又比陈沐要高,陈沐若正面看她,面对的可不是她的脸……

    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言,这确实是让人羞臊却又沉迷其中的一件事,而巴蒂斯特先生没有感到丝毫被冒犯,而是在一旁不断鼓励陈沐,一定要展现出自信的一面,要昂头挺胸,眼眸要亲切又大方。

    舞步和身姿都不是问题,眼神交流成了陈沐最大的障碍,即便普鲁士敦和巴蒂斯特先生不断在鼓励,陈沐仍旧还是没有找到这股自信。

    男孩想要成为男人,女人是最好的老师,这句话是半点不假的,最终还是巴蒂斯特夫人,打破了这个僵局。

    她暂时放下了陈沐已经熟练的维亚纳华尔兹,教了陈沐新的舞步,这是波卡尔舞的一种,而且是群舞!

    巴蒂斯特夫人将自己的先生拉进舞圈,老神甫普鲁士敦也吹奏着口琴,加入了舞蹈当中。

    他们没有牵手,若即若离,保持着颇有风度的距离,但热烈的气氛却能感染每一个人,普鲁士敦将使女也拉了进来,受到气氛的感染,陈沐终于放开了所有。

    舞蹈的学习欢快而热烈,满屋子都弥散着欢乐,便是汗水都散发着快乐的芳香。

    然而就在此时,使女却停了下来。

    她拥有着下人们的专业素养,便是在这等热烈吵闹的氛围之中,到底还是只有她,听到了敲门声。

    使女出去没多久,便领回来一个人,而陈沐认得,此人乃是林家的老管院。

    “少爷,老爷说事情都办好了,就在今夜……”

    陈沐自然明白到底是甚么事情,所有的欢乐就如烈日前的薄雾,瞬间被击得粉碎。

    “老师,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了……”

    普鲁士敦与陈沐相处久了,对这个孩子也有了足够的了解,他不是个无礼之人,既然要走,必然是有紧急的事情了。

    “天快黑了,注意安全。”普鲁士敦没有多说,只是如此叮嘱了一句。

    陈沐点了点头,而后朝巴蒂斯特夫妇行了个绅士礼:“你们给我带来了快乐而美好的时光,感谢你们,巴蒂斯特先生、夫人。”

    巴蒂斯特先生微微一笑,抬手回了礼,巴蒂斯特夫人走到前来,给陈沐整理了一下衣服,而后温柔地朝陈沐道:“我的孩子,自信一些,你会是个很有趣的绅士,小姐们一定会为你疯狂的。”

    陈沐心头一暖,按住胸口,点头,而后转身走出房间,跟着老管院离开了。

    夕阳西下,泼洒血色,颇有旅人断肠之感,陈沐默默地走着,到了岔路口,老管院才朝陈沐道:“老爷已经在义庄等候多时,咱们不回家了,直接去义庄吧。”

    陈沐默默点头,便往义庄而去。

    要到城西的义庄,最快最短的路径就是穿过城中的十字街,走到街上之时,天色已宴,只是今夜却有些不同。

    仿佛感受到了悲伤,城中亮着苍白的灯火,酒肆妓馆却静悄悄,夜风吹起街道上的枯叶,竟有些冷了。

    陈沐走在街上,突然听得左边民宅吱呀一声,有人探头出来,看了他一眼,又缩了回去!

    陈沐顿时警觉起来,虽然何胡勇没有去林家追究,但陈沐可不敢十分安心。

    只是此时,悲痛占据了他的心灵,他又相信林晟绝不会坑陷他,也就自顾低头往前。

    两旁的民宅时不时有人探头出来,而后又失望地缩了回去,仿佛在守候什么一般。

    陈沐起初还有些疑惑和担忧,可越是临近街尾,他的心情就越是沉重。

    穿过西城门之后,又走了一段无人的夜路,终于还是看到了义庄那两颗白灯笼。

    林晟果真在门外等着,见了陈沐,便朝他问道:“等等再进去?”

    陈沐看了看义庄那黑漆漆的门洞,下意识要点头,可最终还是咬紧了牙关,朝林晟道:“不了,这就进去吧。”

    林晟轻叹一声,点头道:“也好,长痛不如短痛。”

    林晟说完,便敲了敲门板,从里头走出一个黑衣的仵作,眸光在陈沐身上脸上停留了许久,才朝陈沐道:“义庄阴晦,生人勿进,有些什么七七八八的,莫怪老头子。”

    陈沐自是点了点头,朝老仵作道:“辛苦老叔了。”

    如此说着,陈沐便从袋里取出大钱来,交到了老仵作的手里。

    这也是旧时规矩,见了仵作要给开手钱和洗手钱,否则会不吉利,这些规矩都是老管院在路上交代过的。

    老仵作接了银钱,便从随身布袋里抓出一把老糯米,往陈沐和林晟的头上身上撒,取了甘草,让陈沐二人含在舌下,又在额头脖颈处抹了雄黄,搓碎了新鲜薄荷叶,涂抹在陈沐鼻下,这才引了陈沐进去。

    义庄里阴冷得紧,空气之中莫名弥散着一股咸鱼的腐臭味,路上经常撒泼石灰,以致于路面都结硬了,石灰和咸鱼气味混合作一处,便是薄荷清香也盖不住。

    陈沐只是低着头,偷眼看着两旁,地上放着几条尸体,只是用草席裹着,露出脏兮兮开裂的脚,让人胃肠发寒。

    到了义庄正堂,老仵作又领着二人拜了拜,至于拜的什么神,陈沐也没敢多看,只知道那尊神像的眼珠子如活人一般有神。

    绕过了正堂,到了后殿,停着两口薄棺,旁边的案上则停放着一具遗体,已经用白布盖了起来。

    “三爷,这是小的们一点心意,这边是陈其右大老爷,右边是陈夫人,陈大少没有成年,入棺不吉利,安在旁边的就是了。”

    义庄里是不给准备棺材的,他们能用薄棺来安置陈氏夫妇,已经是非常仁义了。

    林晟是知道规矩的,当即点头道:“辛苦了,过得几日再请几个老哥哥喝茶吃酒。”

    老仵作摇了摇头:“陈家老爷仁义,人人皆知,整个新会,谁家没受过他的恩惠?这是乡亲们的一点心意,不是为了求赏。”

    林晟也不再多说,老仵作朝陈沐看了一眼,到底还是转向林晟道:“三爷,验明正身就可以请回去了。”

    如此说着,他便打开了棺盖,林晟看了看陈沐,自己走到了前头来,陈沐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住眼泪,跟着走了过来。

    仵作们也下足了功夫,妆容收拾得很体面,只是棺中放了很多白花花的石盐,见得陈沐皱眉,老仵作也抱歉道:“兄弟几个能力有限,没法子弄到冰,只能这样了……”

    林晟勉强一笑道:“已经很好了,替我谢谢兄弟们。”

    陈沐的脑海之中,满是过往的画面,虽然自己是克父之相,从小便没能与父亲太过亲近,但母亲溺爱到了极点,家中其乐融融,兄长对他更是没话讲。

    然而陈沐却如何都哭不出来,心中更多的是麻木,仿佛仍旧没有能够接受这个事实。

    老仵作见得此状,朝林晟道:“确认无误了吧?”

    林晟看了看陈沐,而后点了点头,老仵作便将棺盖给合了起来:“既是如此,趁着夜里,这边启程吧,这两口棺,义庄几个老兄弟抬着就好,只是陈大少需要背回去……”

    “老哥几个虽然做惯了这些,但最好还是亲属来背,不然陈大少认不得回家的路……”

    如此说着,他便看了看陈沐,显然他早已认出陈沐来了。

    陈沐走到兄长的遗体前,想起兄长在船上惨死的模样,是如何都不敢掀开白布,毕竟他希望留在脑海中的,是兄长咧开嘴大笑,露出一口白牙的记忆。

    他没有多说,背着案台便半蹲了下来,老仵作嘴唇翕动了片刻,到底是没有再多说,默默将遗体放在了陈沐的后背,用写满了红色镇煞符的白布条,一圈圈缠了个结实。

    做完之后,外头的抬棺匠便走进来,大青竹杠抬起两口薄棺,便走到外头来,老仵作高声喊道:“起!”

    他在前头摇起铃铛,一行便走出了义庄。

    陈沐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默默背着兄长的遗体,他感觉整个人都是空白麻木的,努力想哭,却没有一点要哭的冲动。

    “要哭,大声哭,他们要听着家人的声音,才能找到回家的路。”林晟在陈沐耳边提醒着,然而陈沐却如何都哭不出声来。

    走过那一段夜路,进入到结尾,终于还是走到了十字街,老仵作的铃铛摇得更加用力,是希望生人听到了赶紧回避。

    然而抬棺匠们很快就放慢了脚步,感受到这些,陈沐终于还是稍稍抬起头来。

    他终于明白为何这些人要探头出来看,也终于知道,他们在守候着些什么。

    听到铃声之后,他们走出自己的房子,自发地站在了十字街两旁,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各色各样的人,隐藏在夜色之中,偶尔会传来孩子那害怕的哭声,却很快安静下来。

    老仵作显然也被吓住了,但很快就哽咽着声线,高声喊道:“返来咯!归家咯!”

    铃声叮叮当当,抬棺匠慢慢走在长街上,隐藏在道路两旁的人,也一起喊了起来:“返来咯!归家咯!”

    声音从难以开口,渐渐整齐,渐渐响亮,渐渐悲怆,有人往半空撒了纸钱,漫天飞舞。

    陈沐背着兄长的遗体,终于哇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如雨,心中默默地跟着喊:“返来了,归家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