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恒又笑了,他的爽朗当中,甚至还有几分洒脱。

    这是孔青珩决计预料不到的。

    如果没有这几分洒脱,孔青珩一定会以为是他故意装出来的,又是拉拢人的手段之一。

    毕竟,

    聊心事,谈往事,

    还是看似开诚公布到格外明朗的程度,任谁都会又有种受信任的感觉。

    在无形中,也自然而然地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可,

    他的这时透露出的洒脱,反倒令孔青珩的心中涌上了层淡淡的古怪。

    似乎……

    刘子恒是真心的?

    先前那些明明可以看作拉拢关系的手段,随着他这一刻流露的洒脱,尽然奇异地被淡化掉了。

    无论刘子恒是不是装的,但能令自幼混迹在长安城里的他感到正儿八经的真诚,孔青珩觉得,够了。

    装,

    也是门本事,

    是他刘子恒的厉害。

    “干!”

    孔青珩抬起身前的茶盏一饮而尽。

    “两位郎君,雨停了——”

    头戴竹篱帽的船娘钻进船蓬,把头上临时戴上的竹篱帽重新挂在船蓬里,笑呵呵地说道。

    她纯朴的脸上隐隐还有两分得意,因为她精确地预测了降雨持续的时间。

    “噢?这雨来得匆忙,走得也快。”

    孔青珩随口道。

    “可不?俺们这的春雨都是这个样子哩——”

    船娘脸上笑意不减,笑着又问道:

    “两位郎君要在哪边下?”

    “先头上船的地方就好。”

    刘子恒淡淡笑着回答道。

    “那两位郎君可还要在船上歇一阵子?”

    船娘脸上笑得很灿烂,很是热心道。

    她当然热心,

    不仅因为刘子恒是她面熟的老客,

    还有先头上船时,刘子恒搁下了足足一吊钱。

    更关键的,

    是这两位郎君长得俊俏,举止也斯文有礼,和平日里那些污言碎语,甚至出言调戏她女儿的那群混账迥然不同。

    “不用啦——”

    “吃饱喝足,总该走走消消食。”

    刘子恒淡笑着挥了挥手。

    那边,听着两人对话的孔青珩,却在无人察觉时,瞳孔骤然一缩!

    船娘在船蓬里备好竹篱帽与蓑衣等物,无非是在未雨绸缪,她知道春季多雨,却料不准哪天有雨。

    船娘准确地判断出了雨停的时辰,凭借的是她自身的经验,绝非是主导这场春雨的存在。

    “你相信吗,世上所有的巧合都是环环相扣的预谋,但预谋的最初,它一定是场意外。”

    “如果你执着于青州金牌案的始末,不如想,时间是会变化的,幕后黑手也是,他同样无法预料未来的所有发展,所以,他只能不停的穿针引线,将事情往他所希冀的方向去引导……”

    姜清今日晨间的话语,重新侵入他的脑海,卷起好些涟漪,一层接引着一层,最终,将他脑海里的那堆乱麻冲散。

    第一面金牌的丢失,

    可能是预谋,也可能是意外;

    可能和后来陆陆续续丢失的金牌案有关,也可能是两拨势力所为。

    但无论是哪种可能,最后都是演化成了一场精心谋划。

    阴谋对于幕后黑手,

    正如降雨对于船娘。

    船娘应对降雨准备的竹篱帽蓑衣等物,就如幕后黑手准备的一点点阴谋轨线。

    也许,幕后黑手最初只是想给六扇门制造一点小麻烦,但到后来,它慢慢的,就变成了现今的模样。

    因此,会有一些看似自相矛盾的地方,但隐隐,幕后黑手那根穿引的线却是始终存在。

    时间会变,

    所以,幕后黑手的一些设计后来沦为废弃,正如船娘准备的蓑衣也没能用上。

    但到目前为止,幕后黑手显然是遂了大部分愿的,以金牌失踪数目来说,幕后黑手不可谓不得意。

    而船娘,亦是心满意足的,因为,雨大雨小,雨缓雨急,最终都动不得她的小船还有小船上的她分毫。

    这些,便是穿引,或者说时准备。

    ——————

    “这长乐县侯好大的架子!”

    乔焕生王辽一行人,终于于是日正午抵达了兖州曲阜。

    王辽仗着自家阿娘与孔氏一族沾亲带故,刚寻到落脚地,就领着乔焕生与林贝福兴冲冲地登门拜访。

    谁知,客居孔家的长乐县侯却是派出小厮婉拒,借故不见。

    回到下榻的客舍,王辽坐在小厅的红木锦榻上,低声抱怨道,脸上书写了他十足的不满。

    如今孔氏长房嫡子的正妻,是她阿娘的远房表姐,因此,说起来,两家人也算是沾亲带故。

    故而,得知长乐县侯抵达曲阜,客居孔家时,王辽满以为能凭借这层关系占得先机,哪料,居然是吃了闭门羹,令他在两位同伴面前大失颜面。

    毕竟,在临行前,他特意书信两封,邀请了河南道上素来高傲自矜的乔焕生,还有淮南道上的以政绩卓绝的扬州刺史的独子林贝福,言之凿凿有他的关系在,必能抢在一众地方郎君的前头与长乐县侯预先打好关系。

    因此,原本离兖州更近的乔焕生才会舍近取远,绕道海州,与他还有林贝福一道前赴曲阜。

    结果,却是如今的局面,王辽的脸上自然是不好看。

    “话说,这曲阜孔家和长安孔家……”

    或许是那日沐阳县就看透了王辽的外强中干,林贝福脸上没有表露出太多对王辽的鄙夷,只是捏起身旁桌案上的点心,出声问道。

    他不比乔焕生,本就隔得偏远,与王辽反倒是顺路,即便王辽没有发挥出此前他在信中意指的半分作用,大不了,还能当个玩意儿嘛。

    由此,他的心态也是格外的放松。

    “没关系,或许八百年前还能有点什么,如今,一个是诗书礼乐世家,继承孔圣人的遗志,德育天下;另一个,却是咱们丰朝先帝打江山时立下赫赫战功的骠骑大将军上柱国齐国公子嗣。一文一武,一西一东,相差千里。”

    乔焕生同样脸色不佳,但相比于王辽的情绪外泄,他的情绪则更为隐忍,语气淡淡,缓声解释道。

    “也是。”

    吃完手上的点心,又呷了口茶,林贝福脸上露出漫不经心的神情,随口应了声,接着又道:

    “如今长乐县侯不见我等,如何是好?”

    他的问题很严肃认真。

    因为,他们一行人就是冲着长乐县侯来的,元璐长公主的独子、倍受圣人和太子的恩宠,这样的身份,伸伸手指头,就足够压死他们这些地方上的纨绔。

    因此,他们必须要好好对待这位真佛。

    能竭尽全力的攀上关系,当然最好;可要是攀不上,那也得混个眼熟,更要尽可能地琢磨好长乐县侯的脾性,免得得罪了他。

    然而,即便问题是如此的严肃认真,堪为他们一帮纨绔子弟的小科举,能否晋级大纨绔,抑或是被蚕食得渣儿都不胜就在此一举,林贝福的表情也散漫得厉害。就像,长乐县侯压在他们头上的压力,还不如他手里的糕点来得有滋有味。

    这副模样,看得王辽心头又是一气,颇为不满道:

    “如何是好?”

    “林郎君,乔郎君在我河南道上,也是素有才名;某虽不济,但终究和孔氏族人沾亲带故,即便长乐县侯借故推脱不见,可某今日已经递上请帖,明儿怎么也能踏进孔府大门。”

    “林郎君难道要依靠这副模样,和手上的糕点撬开长乐县侯的门禁吗?”

    王辽的这番话,绝对算不上客气,甚至还有几分咄咄逼人。

    恐怕也是近几日来屡遭不顺,所以压制着的郁躁本性,就又展露了许多。

    连城府颇深的乔焕生听了,都不禁暗暗皱眉,只道此间事了就要与其疏离,实在是登不上台面的家伙,长得还算人模人样,却是连这身材臃肿的林贝福都比不上。

    不过,听闻王辽此言,林贝福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漫不经心的样子,耸了耸他那宽厚的肩头,以极稀松平常的语气,随意道:

    “登不登孔府大门,某倒是无妨。某此行前,某家阿耶便说了,只要记住长乐县侯的模样,日后别不长眼得罪了人也就好了。”

    “就算长乐县侯一直呆在孔府里避不见客,也总有启程离开孔府的时候,届时,某只需在街旁寻座高楼,远远观着长乐县侯的英姿,此行便是不虚了。”

    说罢,林贝福又捻起一块糕点塞入口中,津津有味地细细品尝起来。懒得去看听到他这番言论后,皆是面色复杂的王辽乔焕生两人。

    “林刺史好雅量。”

    怔了片刻,乔焕生也只得淡淡苦笑道。

    有这么个宠爱儿郎的阿耶,无怪乎林贝福能活成这么副尊容,性子也能如此慵懒随意。

    他乔家儿郎无数,有了年轻一辈最出色的长兄在,他除了在衣食住行待遇上胜过那些庶子,旁的,也没多少优待了。

    未来的一切,他必须依靠自己去争取。

    要他像林贝福一般轻松随意,那就是一柄割着他在乔家未来的软刀子,杀人不见血。

    相比之下,王辽的反应就直接许多,他的眼底飞快划过了抹嫉恨羡慕之色,张了张嘴,酝酿了好一会儿的刻薄话语,终究是没能说出来。

    方才,还可以借口性子爽直故无遮拦来作掩饰,要是再出言相逼「那就不带林贝福入孔府」云云,那就是真把人得罪死了。

    曲阜的几人焦虑与悠然并存,原本临时搭凑在一起的三人行,更是隐隐分裂开来。

    而远在淮南道上的扬州,这日,也发生了一件大事!

    昨夜,

    扬州林刺史一家身亡!

    上下满门二百六十二口,无一幸存!

    更为诡异的,是血案现场,留下了一枚金光闪闪的金牌——

    六扇门!

    继青州胡家灭门惨案后,扬州同样出现了屠戮血案,而往昔声名赫赫执江湖白道首尔存在的六扇门,已然蒙上了层巨大的乌云。

    那面极具正义感的六扇门金牌,更是令人闻之色变,还有,那无法掩饰的讽刺。

    六扇门必须要给个说法!

    这不仅是对于江湖,还有丰朝庙堂。

    如果说胡家的灭门惨案,只是一朵卷不起太大波澜的浪花,那扬州刺史满门遭屠,就是惊涛骇浪,震惊了整个江湖和朝廷。

    扬州刺史,是丰朝的四品大吏,他莫名奇妙的遇害,现场还留下了六扇门的痕迹。

    无论凶手是否来自六扇门,

    六扇门都难逃罪责!

    “白郎君,事情不好了……”

    徐宗望看着踏入书房的孔青珩,面沉如铁,苦声道。

    “怎么?”

    刚与刘子恒踏着夜色,从弥河上的船家折返六扇门暗庄,就被徐宗望请到了书房。

    暗庄中人,大多也清楚这为系着面银牌的俊俏捕快,身份特殊,非寻常捕快可比,所以对此也大多不以为意。

    而对于徐宗望来说,孔青珩即便是长安声名不小的纨绔子弟,如今也比他身边的属下更值得信任,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探讨对象。

    “扬州出大事了,昨天夜里,扬州林刺史遇害,上下满门二百六十二口,唯一逃脱。”

    “逃脱的那人是林刺史的独子林贝福,白郎君前几日也曾碰过面,他的逃脱,只是场偶然。”

    “信鸽是方才到的,上面的暗号标记皆为我六扇门独有,消息应当无误。”

    ……

    随着徐宗望这一连串似缓实快的叙述,孔青珩的面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四品大吏满门遇害,这和前阵子的青州案绝不是一个性质。

    更糟心的是,失踪的那四面金牌里,以这种残忍的方式回来了两面,同时也证实了他和徐宗望原先的猜测——

    青州案,不是个案;

    金牌丢失案,图谋甚大;

    两者,环环相扣!

    这就好比是一个人已经倒霉透顶,这个时候,又遇到了另一段坎坷,无奈的发现,过去经历过的一切并非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

    你知道还有更糟糕的在后头。

    ……

    “那个白郎君是什么人?”

    听闻今日傍晚总捕头接到一封飞鸽传讯后,独自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见任何人,只有那个被称为白郎君的银牌捕快随刘捕头回来后,得到了他的单独召见。

    最晚赶至暗庄的那两位金牌捕头——钱跃行、钟镇,与其他几位捕头相聚在落脚从院的一间房里,面面相觑,俱是一脸不解,出声问道。这是个假的唐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