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虎的名头,在六扇门的一众捕快中,并不算响亮。

    外加徐宗望最近因为长乐县侯失踪一事大感头痛,臧虎的调动,在其它人看来,完全就是撞到了徐宗望的气头上,没引起旁人怀疑。

    莅临沐阳驿舍,臧虎拿出了他的那面银牌身份证明,位同中县县丞从八品下,按理是能够得到一番好的招待的,结果……

    “官爷,今日驿舍的马都定下来了,州驴倒还有几匹。”

    驿舍中除了马还有驴子,细分下来,又有属于驿站本身的驿马、属于州的州马、州驴。当然了,除了他们本身作为财产属性得从属不同外,其本身的质量也不可同日而语。

    至少单单是速度上,就是天差地别。

    臧虎被驿站的仆役带到马厩,看着马槽角落里的那四匹瘦不拉几的黑色小毛驴,眼中直欲喷火!

    打脸!

    当真是打脸!

    他刚想好好在隐瞒身份的长乐县侯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居然被这驿站的驿役如此欺凌!

    “你当某是瞎的不成?马厩中分明有二十八匹马,如何骗某没马?”

    心知一名驿站的仆役是没胆子欺瞒他的,定然是受了驿吏的指使,臧虎强压着心头火气,质问道。

    “没马就是没马,何须骗你?”

    臧虎的嗓门不小,一名中年驿吏从驿楼里走出来,没好气道。

    “你——”

    见臧虎要发作,那名驿吏不慌不忙地又道:

    “今儿驿楼里来了贵客,海州刺史、徐州刺史、扬州刺史家的郎君结伴至此,能有毛驴剩给你,就算不错的了。”

    沐阳,正是海州境内,而徐州和扬州与此地倒也相隔不远。

    这些人突然集结此地,也不知所谓何事。

    不过,想来是和他们此行目的无关的。

    见驿吏一副有依仗的模样,臧虎心气更不顺了。

    刺史家的郎君再贵重,能比得上他身后得长乐县侯?

    若不是长乐县侯眼下要隐瞒身份,这些狗仗人势的家伙,早该跪地讨饶了。

    说起来,臧虎执意索要马匹,倒也不光是为了在孔青珩面前表现,昨夜徐总捕头已经只身赶赴青州,与他们分道而行,而从楚州山阳赶赴青州,若无马匹替换,他们不可能在三日内赶到。

    同行的除了他与徐总捕头手下的两名心腹,还有一名女子,谁都知道,女子赶路,定然是十分麻烦的存在,有替换的马儿在手,总比到时出了岔子要好。

    “敢问,这些个郎君们,可有官职在身?”

    站在臧虎身后的孔青珩大致清楚了是怎么回事,不由张口道,他语气悠然闲适,像是随口道来,又像是意有所指。

    显然,这个问题的答案,实际上,他心知肚明。

    果不其然,听到孔青珩的问话,驿吏愣了愣,接着就笑了,像是听到了无比好笑的笑话,面露古怪之色,咧嘴道:

    “这位官爷,附近几州的刺史公子,皆在此驿里,你要问某要官身?呵呵!”

    他的话,如果在说得明白点,就是附近几州的官都要看这几位郎君的脸色,他们没官身就已经比官大了,你们几个捕快难道还想去捋虎须不成?

    “按朝廷法律,无官身不得居驿站!”

    臧虎踏步朝这名驿吏靠近,朗声喝道。

    长乐县侯的话提点了他,往日里,对这种公家办私事的行为,他本已经习惯了,说是熟视无睹也不为过,竟然下意识忘记了,按照丰朝律例,这是违制的。

    当下,揪着这个点,和驿吏争执起来。

    被臧虎这么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大汉逼近,驿吏心下陡然一慌,也不敢再笑了,只是依旧不肯放马给孔青珩一行。

    “外面吵吵嚷嚷的,发生了什么事?”

    驿楼里,坐在右首第一席位的年轻郎君,看向席末处陪同的驿吏不满道。

    问话的这名郎君,身着锦衣,看着倒是白白嫩嫩,颇有些喜气,可惜,他身躯庞大,浑然一座肉山,旁人能做两身衣衫的布头,在他身上,一身都有些艰难,也不知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

    “几名路过的六扇门捕快,进来索要马匹,小的已让人去打发了,现在,想来是不服气罢——”

    闻言,坐在席末处的驿吏当即躬身行礼,小心翼翼地回禀道。

    “奇了怪了,六扇门的捕快,什么时候这般没眼力见了?”

    这时,坐在左首第一席位的一名青衫郎君,耸了耸肩,像是听到了个有趣的乐子,轻蔑笑道。

    “捕快,始终是捕快,六扇门的捕快,也只是比寻常捕快地位高点儿罢了……”

    见身边的人在说道外面的事,坐在中间首席的郎君淡淡道,说着,他又把目光投到了左手第二席位的一名深蓝色衣袍的中年人身上,不咸不淡道:

    “范捕头,你以为某所言,然否?”

    “乔郎君言之有理,六扇门中人搅了三位郎君的雅兴,某在此代为赔罪!”

    范捕头,长着一张国字脸,五官虽谈不上俊朗,但也透着几分刚毅,乍眼瞧上去颇有几分正气,他将身前桌案上得酒盏端起,仰头饮尽,拱手又道:

    “还请几位见谅,某去去就来,免得他们在外聒噪。”

    长得是正气凛然,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怎么都不像是个多么刚正的人。

    待起先开口的那名胖郎君朝他挥了挥手,范捕头当即离席退出堂间。

    头一个开口的那位郎君,是扬州刺史的独子——林贝福,林刺史老来得子,尤为宠爱;

    而右首第一席位的郎君,则是海州刺史的长子——王辽,说起来,背景倒没林贝福的深,能在座次上优于林贝福,还是沾了此地属于海州境内的光;

    至于坐中央正席处的,是徐州刺史的嫡次子——乔焕生,他的兄长如今正在长安吏部任职,可谓前途大好,乔家虽然不是世家,却也算得上新贵。

    总之,这几位在附近地界上,都是跺脚震三分的人物。

    范捕头,全名范忠名,已是不惑之年,捞到一面金牌捕头,大抵就是他官场上的尽头了,毕竟,六扇门里最高的位置只有一个,但那个位置却是由圣人亲自任命,他是如何都高攀不上了。

    眼下,能偶遇这几位刺史公子,只觉是时来运转,刚想联络联络感情好为将来铺路,谁知,外面就来了几个不开眼的,还是他六扇门的人。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龙行虎步,范忠名昂首而至,身上散发着武人的气势,与臧虎恰巧正面对上。

    “范捕头?”

    瞧着来者不善的范忠名,臧虎眼中划过一道犹疑,随即拱手行礼道。

    范忠名早年与他,同属于已经卸任的一位金牌捕头手下,可惜,后来的范忠名成功上位,他则被派到了楚州山阳主事。

    一别经年,再遇,已是上下之别。

    心中什么滋味,大概也只有臧虎自己清楚。

    六扇门的金牌是有数的,捕头也只有六位,范忠名的成功上位,堵死了他的上进之路。

    更憋屈的是,当年的他并不是输在了能力上,而是——这厮奸猾!

    范忠名巧言令色,擅于钻营,娶了另一位金牌捕头的妻妹,连襟之谊,自然胜过他这莽夫许多。

    “臧虎?你不是在山阳吗,怎么来了沐阳?”

    看清闹事的六扇门捕快,范忠名目光中也流露出了丝诧异,这家伙的脾气有多倔,当初共事时,他便晓得。若是这家伙在此处闹事,他完全不会感到奇怪。

    不过……

    想想自己如今的身份,完全压过了臧虎一头,范忠名脸上浮现了抹得意,他端起架子,斥责道:

    “里面几位郎君的雅兴都被你败坏了,速速离去,休要胡搅蛮缠!”

    “驿吏给属下马匹,属下自会离去。”

    抬头盯着范忠名,臧虎毫不犹豫道。

    若不是长乐县侯的身份不便曝光,他才不会按捺住性子,至于范忠名想凭借捕头身份压他……哼!他范忠名是痴心妄想!

    “反了你?驿舍没有多的马匹,休得纠缠!”

    见臧虎不识好歹,范忠名脸上隐隐浮露出丝怒色,加重了语气,冷声道。

    “范捕头,可是在此处饮宴?”

    突然,臧虎身后的一名白衣郎君,缓缓走出来,开口问道。

    “你是谁?也敢质问我?”

    犟驴子的属下也是犟驴子,既然是驴子,何不干脆骑驴了事?

    一眼看出了孔青珩的青涩,范忠名语气里更是不悦。

    想到宴席上的几位郎君,也不知何时宴毕,还有自己出来有一会儿了,却还没把臧虎赶走……

    急着折返驿楼大堂得范忠名,心中一阵焦躁,不耐烦道:

    “臧虎,老子没空和你在这里废话,带着你的人,赶紧离开驿舍,否则,别怪老子将你的主事身份给撸了!活了半辈子,能捞个主事的位置也不容易!”

    “范捕头,总捕头已勒令五位金牌捕头尽快赶赴青州,你却在此地饮宴停留,恐怕,有渎职之嫌——”

    听到他的威胁,率先答话的不是他身前的臧虎,而是方才站出来的那名新晋捕快,范忠名的眼底划过一道厉色。

    现如今,连个小小捕快,都敢违逆他了?

    腰际悬着的大刀,被范忠名伸手抽出,喝道:

    “某行事,自有章法,你区区一个小捕快,以何等身份与某对话?以下犯上不成?今儿,老子就替你的主事教训教训你!”

    一言既出,范忠名站在原地未动,手中大刀却是像箭矢般,径直射向孔青珩,迅如奔雷。

    咔!

    嚓——

    刀是好刀,可用刀的人,却未必。

    至少,范忠名这志在必得的一刀,就被臧虎伸手,牢牢抓住了刀柄,接着,手腕有力一抖,地面滑过一抹刀痕,重新回到了范忠名的身前。

    “好!好!你们……”

    被臧虎拦下了自己志在必得的一击,范忠名心头更是大怒,张口怒斥。却见——

    刷!

    刷!

    刷!

    随臧虎同行的另外两名褐衣捕快,皆是抽出了腰际大刀,大有围攻他的趋势。

    刹时间,范忠名眼神里划过抹惊怒。

    多年前,他便清楚,光凭武功,他不是臧虎的对手;如今,他接到总捕头的命令后,只身赶往青州,并未携带从属,而臧虎却是人多势众……

    打起来,他赢不了,相反,还会输得很难看。

    但今儿的梁子别想他就这么算了!

    狠狠地盯着臧虎还有那名不知死活的小捕快,范忠名的眼神简直想吃人,他面色铁青,咬牙切齿道:

    “你们一个个,都是要以下犯上是吧?!”

    “好!”

    “某今儿就传讯下去,至今日起,你们,全部,通通在六扇门里除名!”

    “要问官身?”

    “呸!”

    “现在,你们自己就是个贱民!驿舍不是你们待的地方,滚!通通都给老子滚出这里!”

    “滚啊!”

    范忠名的模样已经有几分癫狂,他大声喝骂着。

    “范捕头,身为金牌捕头,你的确有权利将某等除名。但很遗憾的是,在六扇门的命书下达前,某等仍然是六扇门的捕快——”

    看着几欲癫狂的范忠名,孔青珩的脸上却是不喜不怒,他放慢了语速,唇边,甚至还挂起了抹淡淡的笑意,继续道:

    “相反,某等现在怀疑,你公然渎职,并携带诸多白身入驿舍宴饮,违反丰律,当——”

    孔青珩脸上的笑意骤然收敛了,他平静道:

    “按律擒拿!”

    他的声音不算大,可相比于很大声的范忠名,显然,有人听就够了。

    随着孔青珩一语落定,臧虎与随行的另外两名捕快,当即飞身向前,将范忠名围作一团,刀刀相向。

    该死的!

    这群杂种,是来真的!

    随身的刀已经落在了臧虎手里,范忠名足尖点地,飞身欲退,却被臧虎一个燕子翻身,于半空中,稳稳擒住了琵琶骨。

    这一场打斗,比孔青珩预料中结束得快太多,也不如那日扬州城里姜清同任魁的来得精彩,目光中流露出一抹古怪的遗憾,他走向已经被按得牢牢的范忠名身前,温声道:

    “对了,范捕头,我方才忘了纠正你,臧虎大哥,已经不再是山阳城里的主事了,所以,你的威胁,其实从一开始——”这是个假的唐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