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微度,霞光在云里犹如丝线穿插,似有一双巧手以云为锦,以晖为线,飞针走线间编制出漫天流光锦云。

    吕布在官道的凉亭前端坐,面前的桌案上放着几卷书简,霞光从瓦当间漏下,在青砖上散出琐碎的倒影。

    远处的官道两侧是大片良田,地里的稻穗金光灿灿,风一吹,金黄的稻草起伏不定,一股清香混着泥土的味道扑鼻而来。

    背后有人声响起,吕布头也不回,仍沉醉在书海之中,直到声音愈来愈进,他才放下书籍。

    “如何?”吕布望向高顺。

    “漠北那边有动静,赀胡正在集结兵马,恐怕不久就会南下:”他刚从鸡鹿塞赶来,身上风尘未去,言行却毫不迟滞拖沓。

    吕布丝毫没有急迫的样子:“现在我们有多少兵马?”

    大事逼近,吕布居然还如此休闲,高顺却是有点惊讶和迷惑,他满脸凝重道:“加上郡兵,大概有六千人。”

    吕布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他摇摇头,但仍不疾不徐的问道:“六千人?据我所知,赀胡除去老幼妇孺,带甲之士共有四万余,六千对四万,无异于以卵击石!”

    六千对四万,的确没有任何胜算,况且这六千人参差不齐,除去自己带来的一千甲士和高顺新练的三千常备军,余下的两千人皆是刚刚新招的流民,没有一点战斗力可言。

    这一战,的确有点棘手。

    吕布想要听听高顺的意见,于是问道:“叔达以为当如何决断。”

    “相对赀胡而言,我们这点人,的确有点杯水车薪。”高顺提高了声音:“不如向陈并州借兵?”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吕布初到朔方,兵匮将乏,若不费几年功夫,恐怕难以达到像北平郡那种程度。

    吕布沉思良久,最后当机立断:“我立刻修书陈并州,你即刻回营整顿兵马,立秋兵发鸡鹿塞。”

    高顺高声唱喏,旋即转身离去,没有一丝迟疑,吕布看着爱将离去的背影,立即收拾书籍,往乞丐所居住的祠堂而去。

    乞丐正在堂外小酌,他见吕布前来,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个酒爵,亲自为吕布斟酒。

    吕布慢条斯理地坐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可酒是好酒,但品酒的人却没有半点心情。

    乞丐看出了吕布有心事,于是问道:“何故如此忧虑?”

    吕布踌躇了一会,最后全盘托出:“赀胡南侵,某欲弭乱,奈何兵力不足。”

    乞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随后拿出一秤棋盘,一言不发地将陶碗一推:“选黑选白?”

    吕布谦逊着作揖:“请先生执白。”

    乞丐丝毫没有客气,拾起白子,举手一定,白子稳稳落在天元位,吕布小心翼翼,从容落子,但每一步都深思熟虑。

    可老乞丐比他还谨慎,俨然做出防守姿态,两人你来我往,在纵横十五道的棋秤上互相攻伐,仿佛两军对阵。

    那黑子气势如虹,像刚铸好的锐利宝剑,不避锋芒,横扫八荒,杀得白子节节败退。

    渐渐地,黑子中腹渐次开阔,眼见便要一统江山,乞丐却不慌不忙,手中拈着一颗白子,目光横扫整个战场。

    乞丐的手最终还是落下,白子杀到黑子形势最好的中腹,在这之后,形势突然逆转,白子的征途无穷无尽,吕布的黑子顷刻间土崩瓦解,最后直至终结。

    吕布错愕的看着棋盘,手中黑子早已告罄,他不可思议的抬起头:“这……”

    乞丐慢条斯理地清理棋盘:“弈棋如排兵布阵,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势不同,时不同,则法不同,若拘泥成法,必败无疑!”

    乞丐很像是一个经塾先生,对自己唯一的弟子循循解惑:“未战而先怯敌,兵家大忌。”

    他显然对吕布很失望。

    吕布很羞愧,若论前世,他何曾胆怯过?在活一世,心性有所改变,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敢暴虎,不敢冯河。

    “先生,某受教了……”

    吕布终于有了一丝明悟,刚刚在弈棋时,老乞丐的白子所剩不多,但他却看出自己的破绽,待时而动,挽回败局,此时此景,不正是自己所面临的困境吗?

    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战争不到最后,永远不知道胜利属于哪一方。

    乞丐见吕布眉头舒展,心中暗自点头,随后起身走进祠堂,顷刻折返而回,怀中捧着几卷积满灰的竹简,他吹了吹,灰尘稀稀疏疏的落下。

    “送给你。”

    “这些都是什么书?”吕布拿起其中的一本,开始逐字逐句的阅读起来。

    乞丐捋须道:“囊百家所言,含百家之术,若你读懂其中的道理,对你有莫大的裨益。”

    吕布微微有些振奋:“我知道了,多谢老先生指点,待我击退胡人,再来讨教。”

    老乞丐摇摇头,幽幽地说:“我可能要离开了。”

    吕布一惊,手中的书籍一下子掉在地上,他追问乞丐:“如今兵荒马乱,刀兵不止,先生欲到哪里去?”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会腻。”老人慢慢地将手拢进袖子里,掏出一枚光润的檀木令牌:“这个给你,留作纪念”

    吕布躬身接过,这个令牌虽然是木头做的,但触感沉重,其上刻着一个遒劲的大字——鹿。

    吕布将腰牌收好,随后轻撩衣襟,给老人跪拜下去,以谢他数月的教授之恩。

    乞丐没有推迟,也没有拒绝,他迟滞的目光在吕布匍匐的后背缓缓掠过,最后落在吕布坚毅的脸上。

    吕布缓缓起身,又朝他行礼:“先生,我们何时才能再见?”

    乞丐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

    “晚辈......告辞了。”吕布不是一个拖沓的人,虽然不舍,但他依然身鞠一躬,然后转身离去,走得极为干净利落。

    吕布的背影渐渐融入黑暗,乞丐蓦然睁开双眼。

    “北辰不正,上下凌烁,将星突起,焉知福祸。”乞丐向着吕布离去的方向喃喃自语,沙哑的声音就像被风雨腐蚀的岩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