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宗大本营建在琅琊山之上。这琅琊山在滁州,历来是金陵这个六朝古都的京畿重地。这滁州也算得上江南至美之地,吴楚风韵,气贯淮扬。

    张一良曾混淆过琅琊这个概念,因为流传于世间的琅琊有两个地方,一个就是这江湖第一宗门的琅琊宗大本营琅琊山,另一处便是朝廷所封的诸侯国琅琊郡。琅琊山在长江边,毗邻金陵城,而那琅琊郡,则是在黄河的出海口,现今之山东青岛一隅。

    张一良是在年初二来到了琅琊宗的,行程皆由琅琊宗之人安排,先是马车,接着是骑马,遂而乘舟,也不知转了几道弯,翻了几座山。泛舟于水面上,满江迷雾,竟看不到旁边任何山川。

    这琅琊山,原是叫摩陀岭的,晋军伐吴之时,上一任琅琊王司马伷领兵驻扎于此,吴兵被灭后,吴主孙皓便将自己的皇帝玉玺拿到此处交给前琅琊王司马伷,终结了孙吴政权。为纪念华夏统一,江湖之人,朝廷之人,文人墨客便约定俗成,将此处称作琅琊山。

    要说琅琊山与琅琊郡有关联,也就这点关联罢了。在地域上,两者差别数万里。

    一良与小念,萧方一同在木船上悠然前行,迷雾越发浓重了,呼吸都能感觉到雾气的冰冷。不知行了多远,前方响起了格外刺耳的笛箫之声,这是张一良听过最难听,最离谱的乐声,听到那声音后只半分钟时间,张一良便浑身疼痛,身上似乎被千万条皮鞭抽打似得,辣痛难忍……

    然而划船的船夫却若无其事的唱起歌来,晃晃悠悠的摇他手中的船桨。萧方也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看到张一良的反应,他却很吃惊。小念更是没有什么反应了,看到张一良痛苦的样子,忙捂住张一良的耳朵。

    谁吹的曲子,比忐忑还可怕。张一良耳朵被小念捂住,这才稍稍好了一些,问道。

    忐忑么?萧方道。只听船坞之外一声流氓哨响起,是划船老头吹的,不多久,那魔鬼一般的音乐便停了。

    进入这么神圣的江湖重地,不是应该奏响一些名曲么?什么高山流水就算了,至少也要有天龙八部中乔峰乔帮主的b啊。

    没等张一良歪歪,空中一阵拂袖之声响起,船头已多了一个白发老头。

    萧方见到那背影,便跪下道:弟子萧方拜见师叔祖。

    老爷子转过身,满脸胡腮,满头白发,笑嘻嘻的走进船坞里,并不理萧方。他弯着腰在张一良周围用力嗅着什么。只见他那满头白发上夹着枯枝,树叶等物,两撮很厚很粗的眉毛如同两片雪花一般,鼻子格外巨大,要说他能鼻子跑火车,估计也不会有人觉得是在开玩笑。

    老头穿的相当单包,一套右衽粗布汉服,腰间别着个大葫芦,外裙的裙帷有些破烂,靴子也满是泥巴。

    他嗅了嗅张一良的腰,又抬了抬张一良的手臂,随后走到张一良面前,直勾勾的看着张一良的眼睛,把一良盯的毛骨悚然。然后突然翻白眼做了个鬼脸,哈哈大笑起来。张一良被整得好无语,没回过神来就已经被那白发老头两手举到半空中。

    我去,不是又要传老子内功吧?张一良没想完,老头已经将他狠狠摔在地上,又是一阵笑声。那老头不知道什么原因笑个不停,疯癫似的跳来跳去,出了船坞消失不见了。

    张一良摸摸自己的后腰,草,他的火铳不见了。

    那疯子是谁?张一良问萧方道:他拿走了我的火铳,你快告诉他,那东西危险。

    不得无礼。萧方道:他是我们琅琊宗的师叔祖,江湖人称快手麒麟。

    我不管他是快手麒麟还是快播麒麟臂,你马上去跟他说,那东西是管制……没等张一良说完,外头突然啪的一声,张一良知道,那疯子开枪了。

    只见那人又回到了船上,手上正滴滴答答的掉血,衣服,裤子都沾上了。

    你这是什么暗器?速度竟如此之快。那疯老头问道。

    这个叫火铳,三十米之外瞬间爆头,还好你没有对着脑袋打……张一良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是对着脑子打,只是看到有暗器飞出,就想用手去拨开……那疯老头说道。

    嚓!你以为你火云邪神啊?张一良心中嘀咕道。

    快,找些金疮药,弄些布条,我给你把伤口包扎上。张一良说着,将船坞里的一个窗帘布撕下来,船夫找了一些止血的药,就给那老头包扎起来了。趁着包扎伤口那老头不留神,张一良将那火铳抢回来藏好了。

    这么一闹,时间似乎更快了些,他们一行来到琅琊宗码头,陆陆续续下了船,走上一个数十级台阶的路,便来到了琅琊宗的门派核心——琅琊镇。此处是一个平摊的山坳,三面峭壁环绕,一面是神鬼莫测的迷雾之湖。确实是个令人惊叹的地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向来让人折服。

    张一良被带到主殿,见了宗主,行了江湖之礼,然后自我介绍了一番。因为救过萧可的命,那宗主对张一良还是有些好感的。两人劝退了左右,到一处建在水上,名叫“醉鹤亭”的地方面对面坐定,各举一盏茶,便聊了起来。

    我想对宗主坦白一件事情,我与萧可分别,并未得到她任何嘱托。我上这琅琊山,是想帮萧可尽孝,同时也想把我对眼下局势的一些看法告知宗主,我对眼下局势的判断,如若宗主认同,请宗主号召武林,早做准备。如今朝廷将乱,胡人也将入侵中原,举目九州,唯有琅琊宗可救民于水火……

    胡人入侵?那宗主惊问道。此人名叫萧长林,是大汉名臣萧何的后人,虽非嫡亲一族,却深得萧何的传承。琅琊萧氏百余年前便在这里隐居,建成了这琅琊宗的门派建筑。汉朝经历多次外戚之乱,后来便是三国纷争,司马炎一统华夏,期间不知多少仁人义士,江湖豪杰到此避难。

    世间本无江湖,豪杰来往多了,便成了江湖。

    是的。张一良道:我与萧可潜入东羌氐族领地,发现那里建立起了强大的势力,吸纳江湖人士,安抚流民难民,声势已成,恐怕不久后便要生乱。

    那萧长林点了点头,双眼如注的盯着张一良。

    纵观朝廷上下,外戚专权,藩王林立。外戚杨骏一人独揽五大军政要职,囚禁皇帝,大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张一良说着,喝了一碗茶,继续道:司马一氏本就是攥国之贼,死不足惜,然而这武帝司马炎若死,必引来新一轮权力之争。权臣杨骏,戾妃子贾南风,各地藩王必将开展一场大乱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百姓的苦日子即将来临了。

    萧长林身子前倾,问道:公子有何凭据?

    张一良想了想,道:没有凭据,但我可以预判三件即将发生之事。如若全部应验,宗主便知道我所言非虚。

    萧长林道:老夫洗耳恭听。

    张一良便又卖弄他的记忆力了:第一件,武帝司马炎必死于今年五月十六日;第二件,明年三月司马玮必然奉诏进京,按照贾南风的意思除掉杨骏;第三件,事后司马玮必死与贾南风之手。

    萧长林听着,微微点头,若有所思道:公子是否读了太子妃写给楚王的信?

    张一良道:我一介凡夫俗子,三生有幸得到了大侠韩龙留传的内功,却从未练过一招一式,连自保都难,哪里有能力去截获朝廷的信笺呢。

    萧长林大吃一惊,道:张公子竟见了韩龙后人?

    正是,我的女儿便是韩龙后人亲生之女,他们隐居的哑人村遭人屠戮,仅剩下此女了。张一良说完,又喝了一盏茶。

    原来如此!萧长林又倒满了茶,举起杯子敬张一良,道:你既传承了韩大侠的内功,这杯茶敬你,也当是敬了韩龙韩大侠了。老夫小的时候,也得韩大侠指点,可惜老夫才若朽木,难成大气。

    宗主自谦了。张一良道。

    适才公子谈到胡人入侵,老夫倒想听听公子的高见。喝过了茶,萧长林又问。

    蜀中那东羌氐族定然是第一个发难的,我见过他们的实力,东羌氐王李特有识人之能,他的儿子李雄有统帅气度。而今蜀中有十万流民,一半以上是那氐族之人。只要李氏父子振臂一呼,蜀中必失。

    继而如何?

    我汉人中原之地,向来被北方胡人袭扰最重。那氐族若占了巴蜀,北方胡人必群起而攻之。目下疆域最大,实力最强的鲜卑人本该可以成为第二个发难的,鲜卑却处于数十个部族对立的状态,自顾不暇。倒是那南匈奴,百余年来虚心学习我汉文化,休养生息数十年,已成我中原之大患。

    我等江湖之人,当如何?

    保住忠臣名将后人,向南开发。

    张公子对这司马一朝有何高见呢?

    俗话说得好,做贼之人最怕贼偷。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曹氏踢走汉帝,自立为王,司马氏如法炮制,踢走了曹氏自立为王。司马氏最怕的便是这个,他们担心其他士族也将他们踢走。于是到处分封同姓诸侯王,以为自家亲戚最靠谱。却不知道,就是这些佣兵自立的叔伯侄儿先乱起来了,最终葬送了大好河山。

    公子高见,如此看来,这司马一朝已是日暮西山了。

    非也。非也。虽说司马一族的智商全让司马懿,司马炎几人透支了,司马家的后世多是昏庸无能之辈,却有一人能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

    定是那琅琊王司马觐之子司马睿。萧长林手抚仙胡,笑容满面道。

    张一良大惊,这人对朝廷竟如此了解,惊道:宗主真乃神人,竟对朝廷如此了解。

    那萧长林也暗自赞叹张一良,便笑道:我琅琊宗数千人历时数年收集消息预判局势,方才得出这样的结论,却不及公子一人洞悉朝局之深,公子大才也。

    两人又相互敬了一盏茶,萧长林越发欣赏张一良了,便对他说:公子对朝局的判断,对胡人的分析,与老夫所想如出一辙,包括那司马炎必是熬不过今年,司马氏大权旁落,先是杨骏谋反,再是贾南风掌局,必然会发生。

    一良终于找到知音了。我与别人谈这些,被人当做疯子轰出呢。张一良道。

    若公子不嫌弃,我邀请公子加入我琅琊宗,用江湖之力,救百姓于水火。萧长林到。

    张一良站了起来,双手抱拳,行了个礼,道:求之不得。

    先知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是疯子,在智者眼里是宝贝。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聊了几个时辰,张一良得到宗主的许可,去见了萧可的父母,他们看得开,萧可为宗门效命,战死沙场对他们而言是荣耀。这两位老人对张一良也没有多少好感,就如同招待了一个陌生人一样。张一良在他们家过了一个很尴尬的春节。

    倒是那白发老头,手上的枪伤还没好,便来找张一良看火铳,还把张一良和小念带到他家里。他不愿意和大家住在琅琊镇,自己到山顶的绝壁上建了一座木屋,需要爬上一座石山,再滑到一个石台上才能进那屋子,木屋之下数十米,就是迷雾之湖,屋子在风中摇摇欲坠,张一良在里头心惊胆战起来。

    这老头是琅琊宗第三代宗师四大长老之一,江湖绰号逍遥子,名叫萧清云,是年纪最小的第三代长老,那一代的长老皆已故去,逍遥子也已是九十来岁的高龄。他有间歇性老年痴呆症,但他生性桀骜不驯,喜欢逍遥自在,不愿意让人照顾,常疯疯癫癫的,如同乞丐一般。

    参观完逍遥子的危房,他们便到山谷中打猎去了。一良教逍遥子用火铳打死了一头猛虎,他便更喜爱那把火铳了。不知是犯糊涂了还是贪玩之心难以抑制。逍遥子竟提出用他的麒麟神掌换火铳的想法。

    张一良当然想学功夫,但谁能保证这老头脑子没问题,就算教的是真功夫,他日清醒了,后悔了怎么办?是不是得杀掉张一良?于是拒绝了逍遥子的要求。没想这老头霸王硬上弓,在张一良面前耍起他的麒麟神掌来。

    张一良从未练过武功,连最基础的杀招都不会,悟性差得跟头驴一样,看完就忘了。那逍遥子也不服,他就不相信教不好一个徒弟,于是牛不喝水强按头,找了根木棍逼他一招一式的练了起来。就这样,他们在山谷的雪地上练习了一个多月时间,张一良从最基本的格斗擒拿招数练起,那套麒麟神掌也马马虎虎能打出招式来。

    张一良哪里知道,他们乘舟进入琅琊宗的那天,逍遥子萧清云在湖边崖壁上吹箫,就是试探闯入者功夫的,内功越高的人,对那箫声反应越激烈。逍遥子无意中发现张一良身上的内功是他所见的年轻人中最高的,春节几天暗中观察,发现是个性善之人,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暗自决定要将自己的麒麟神掌传给他。

    这麒麟神掌乃江湖顶级功夫,曾徒手完胜浣花神剑的创始人。三国时期,西域恶僧菩尼尔想趁中原之乱入主江湖,争夺武林霸主之位,凭他所创的西域武功安法屠魔指从西域杀来,整个江湖被搅得天翻地覆。

    那时琅琊宗刚建立不久,遵循归隐于深山,匿迹于江湖的门规,决定任由他去。其他三位长老各自闭关修炼,只有萧清云咽不下那口气,偷偷出山与那西域恶僧在西子湖畔打了三天三夜。麒麟神掌最终得胜,那西域恶僧菩尼尔被迫立下三十年不得入中原的誓言。

    麒麟神掌讲究内力和外力的双重爆发,张一良内力传承于大侠韩龙的后人,自然是无需质疑,他那书生体格则大大减弱了麒麟神掌的威力。麒麟神掌共九套掌法,十八个杀招,如若内外力都能发挥到极致,十米开外可毙杀敌人。张一良自然达不到这水平。

    得知逍遥子将麒麟神掌传给了张一良,萧方简直要炸了。这样一来他要叫张一良一声师叔,见面要行大礼。这就好比忽然间自己鄙视的人成了自己的干爸爸,萧方真后悔把这家伙带上山。

    宗主萧长林却暗自欣喜,吸纳张一良是他的决定,如今他有了功夫,能去完成一些危险的任务,这对琅琊宗大有裨益。于是和他们再次长谈,先说了一轮宗门规矩,宗门使命,组织架构之类的。然后给他安排了秘密任务。

    据萧长林介绍,琅琊宗本部及各地分支,有近三万人的规模,光是收集情报的就有数千人。琅琊门徒中武功能在江湖上排上号的有数十人;此外还有几千人是不公开琅琊门徒身份的地下党成员,他们分散潜伏在各地衙门,各王爷贵族的幕僚之中。天下大势,一清二楚。

    张一良暗自称奇,这太牛了,比后世的共济会还厉害……还没等张一良想下去,宗主就给他下达任务:依托现有的关系,打入朝廷内部,掌握朝廷动向。

    张一良的宗内身份是:琅琊麒麟少主。这个身份只有宗主和张一良的联络人知道,宗门将在京城洛阳建立专属联络站,并派五十人左右的队伍在京城协助张一良。书信往来,用代号,张一良在行动中的代号是:京畿密使一号。真实身份绝密。

    商定后,宗主便以“窃取琅琊秘笈,偷学琅琊功夫”之名,将张一良和小念关押到琅琊湖底监狱中。随后召开琅琊宗大会,宣布对张一良的处罚:打残,废掉功夫,逐出琅琊山……当然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假戏,这些事情也只是做给大本营之人以及萧方等少量知情人士看的,并未传出江湖。

    张一良被逐出琅琊山的时候,已是人间四月天。在船上,他又听到了悠扬的笛箫,然而这一次不再是那刺耳难听的声音,而是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曲子,似乎是告别,似乎是留恋。也许是他那莫名其妙的师父为他送行吧,不知道宗主是否把真相告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