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烁趴在桌子都快睡着了,三忘才忽闪进来。已经快至午夜,店里的黄蜡烛蓦地亮了。胡子烁软糥地缩成一团,坐在长桌的一端,飞哥则飞奔至主人的腿打转,那只黑猫很乖巧地趴在远离胡子烁的桌子另一角打着盹。

    烛光一亮,胡子烁慢吞吞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今天又不回来了。”

    三忘坐在胡子烁的对面,隔着这张木质长桌,她的脸上有总说不出的朦胧与安静。

    “师傅。”三忘的声音很短促,仿佛鼓足了勇气。

    胡子烁揉了揉眼睛,好象一个等待夜不归宿女学生家长的口气:“我得跟你说一下。”

    “师傅。”三忘打断了他的话。

    胡子烁抬头看着她的脸,才发现她的眼神虽然看着自己,仿佛有无尽的空洞。

    “什么?”胡子烁忽然有些心慌,做了亏心事一般,把眼神投向别处。

    “我,有些事情想问您。”三忘一动也没动,话里有这一种难以诉说的坚定:“我希望您能……告诉我。”

    胡子烁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将双手交叠地放在了桌上,小声地说道:“有什么事情这么严肃?弄得人心里怪不舒服。”

    “闻喜……”三忘的心里忽然有一种锥心地疼痛,她极艰难地念完这两个字,吐了一口气,眉头皱在一起。

    胡子烁看到她这样,连忙站了起来,说道:“你这又是管上谁的闲事了?”

    三忘抬起头问道:“闻喜的事,是闲事吗?”

    胡子烁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走近了看着她说道:“除了你三忘的事,别的事,当然都是闲事。”他的眼睛躲闪着三忘的目光,她怎么会看不出来。

    “你不愿意告诉我吗?”三忘轻声地说道:“我原本看不见高正楠的前世和未来,可是双生花打开了他前世的梦境,让我从他的头发上看到了一个叫闻喜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和高正楠的前世是相识的。”

    胡子烁走到阁子旁给她倒了一杯热茶,三忘望着他的背影说道:“那个小女孩的每一句话,我都感觉特别熟悉,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仿佛……”

    胡子烁转身将茶递到她跟前说道:“只不过是一个凡人的前世,有什么值得你奇怪的。”

    三忘摇摇头:“498年了,我见过无数的前世,听过无数的名字和声音,没有哪一个让我觉得如此亲切。”她抬头凝视着胡子烁的脸,那双平日里嘻笑怒骂的眼睛里写着担忧与疼惜。

    胡子烁将茶杯放下,恢复了平淡的神情:“我们做灵魂引领,总会有一两次错觉,这次的灵魂仿佛与自己相识一般,其实也许只是在这期间,我们曾经与他们交会过。这么长久的时间,总有一些人反复的轮回,也总会有一两次让自己心动的时候,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三忘看着他的侧面说道:“真的吗?”

    胡子烁看着桌上的茶杯说道:“你看,这碗,今日可以盛解忧茶,让人暂时忘却烦恼;昨日还曾盛过孟婆汤,让人忘却今生的一切恩怨。也许明日,它还将盛真如水,洗净神灵的痕迹。碗还是这个碗,但茶汤的内容却千差万别。正如人一样,看到的也许还是这个皮囊,但面对的也许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灵魂了。”他将目光又投回她的脸上:“菩提本无台,何处惹尘埃。你不总说想离开这个花店吗?像从前一样就好,指引灵魂的到来,接受他们所有的悲喜,等待将他们送往地狱或者下一场轮回。这样再坚持两年就足够了。”

    三忘闭着眼睛凝神静思了一会,解忧茶的香气弥漫在鼻尖,尘世间的万千景象,在她看来重复往返地不断轮回,花开极盛的鼎沸,人情悲苦的冷酷,原来早已麻木,今天她却为了一个妇人的魂魄,一而再,再而三地动了侧隐之心。

    她拿出了白折扇,胡子烁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呀,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不该借这把扇子给你。”说完他将大手一挥,白折扇自己展开摊落在桌面上,那妇人的魂魄被胡子烁指尖的金光弹起,幻化成人形。

    妇人看着三忘,对着她深深地躹了一躬。

    香炉里的灰不知道从哪里飘来,形成云烟即将要融化点妇人。三忘一抬手,说道:“在我这里,按我的规矩来吧!”

    那云烟散去了,胡子烁看到她站了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对话都不曾发生过,她仍然是那个无喜无忧的灵魂收集者。她走到花阁拿出一包香茉莉,放在了茶碗中,沸腾的水激起了茉莉的身姿,在杯里轻舞旋转来,这香气带着一股宁静,似乎要让喝茶的人忘记所有发生在她身上的痛苦。

    三忘将茶放在她的面前说道:“你的尸骨明天就会被人重启出来,但愿你的灵魂得到真正的安息,从此不必游荡在世间。”

    妇人心存感激地说道:“能让我见到两个孩子,真的非常感谢您!”

    “不必谢我。”三忘坐在她的对面,静静地看着她:“这一生让你受了太多苦,来世请好好爱惜自己。”

    妇人点了点头,端起茶坏一饮而尽。这道褐色的魂魄,在大厅里绕了一个弧形,落进了唐三彩的瓶子里。

    三忘的本子上多了一行字:李彩英,2001年9月19日,死于莫原镇。死因被歹人胸刺四刀。

    金印封在了瓶口,胡子烁看着三忘说道:“你知道她的尸骨明天就能发现?”

    三忘一边收拾着茶具,一边说道:“我看了苏阳的未来,他应该在今天就已经到了莫原镇,最多明天他们会找到那间小石屋子。”

    胡子烁不由地感慨道:“只是逛个集市,就被人贩子给盯上,并且清天白日撸了人,还当着孩子的面杀了母亲,这种人下十八层地狱,好象都太轻了。”

    “孰轻孰重,都必须是他们自己要承担的罪孽,没有人能逃脱惩罚对吗?”三忘仿佛不经意地说道。

    胡子烁恢复了往日的神态:“恶人自有恶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是自古的道理。”

    三忘将已经快冷却的茶一饮而尽:“师傅,你刚给我泡的不是忘忧茶啊!”

    胡子烁惊讶地说:“错了吗?那是什么?”

    三忘将茶汤的残渣半倾着给他看:“苦瓜。”眼神甚是无奈。

    胡子烁摸了摸脑袋:“都怪你回来太忙,我最近也很辛苦啊!所以迷迷糊糊地就泡错了。”

    三忘将茶碗擦净放回花阁间里,安抚着胡子烁:“真是辛苦您了!去了一趟北方,看来是大有收获。”

    “哎呦!”胡子烁一拍脑门:“你不说,倒真是忘了,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三忘回到长桌旁,胡子烁用左手招过来黑釉瓷盘,右手把琉璃瓶挥了过来。三忘提醒道:“师傅,真如水很贵重呢!那个瓷盘也是东汉时期的祭祀之物。”

    胡子烁斜了她一眼:“小丫头什么时候这么小家子气了。这些玩意还不是我帮你找过来的。”

    三忘一字一句说道:“琉璃瓶和唐三彩花瓶是你从古墓堆里找出来的没错,但真如水是天上那位在两百多年前奖励给我的,那个瓷盘……”

    胡子烁连忙摆摆手:“怕了你了,还真跟师傅算起帐来了,你再多说,我手一哆嗦,还真就打泼了。”

    三忘不说话了,看着他把真如水倒进了黑釉瓷盘里。不消说,人间的世界顷刻间下起了瓢泼大雨。

    胡子烁双手金光四溢,瓷里出现了几个黑衣黑裤的人,与平素的灵魂收集者不同,这几人面上均有焦急之色,正在热烈地讨论着。忽然一团灰色之气飞驰而来,几个人同时伸出右掌祭出了暗夜之光,那团灰气四下游走,如泥鳅般光滑,不被蓝色之火笼罩。几人围着圆形想将灰气控制在蓝光里,蓝光越缩越小,最后如同一个篮球般大小。众人以为此时已经完全烧尽了灰气,刚要撤回手中的光焰,那灰气却从圆球顶端喷薄而出,众人待要再发出暗夜之光,那发现右手的能量已经完全被灰气吸收殆尽。那灰气并不逗留,只喷出一团蓝色火焰在地面上形成一个火焰字,细看竟是一个“冤”字。待众人再去寻访其踪迹时,早已不知去向。

    影像消失,三忘不解地说道:“什么东西?竟然可以吸食暗夜之光?”

    “魂魄!”胡子烁吐出两个极其平常的字:“又不是普通的魂魄,是比李彩英更冤的魂魄。”

    “李彩英的魂魄是黄色的,这家伙的是灰色的。”三忘宝贝的把黑釉瓷盘捧在手心里细细擦拭干净。

    “大概冤气太重了吧!”胡子烁回答道:“这么大的冤气许久不见了。”

    “是啊!”三忘将琉璃瓶也收回阁子上:“上一次还是蔡窦氏。这个魂魄和师傅又有什么关系?非得亲自去一趟北方。”

    “大概是天意,这家伙一路沿北方直逼南方,路上折了几十个灵魂收集者的暗夜之光。”胡子烁一一道来:“还真不知道,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三忘想起李彩英说过的凶爷,对胡子烁说道:“难不成是跟那个凶爷pk?”

    “凶爷?”胡子烁惊奇地看着她:“pk?哇,你最近脑回路也太大了些。不过,凶爷是谁?”

    三忘将李彩英的话重复了一遍,胡子烁踱着步子细思量起来:“你说的这个恶灵,闹这么大的动静,难道仅仅是为了让李彩英得到双生花,地狱里的家伙,有几个是为别人着想的。不管了,我还是亲自再去走一趟再说。”说完,他就要离开。

    三忘在身后说道:“太晚了,明天再去吧!”

    胡子烁头也不回,摆摆手说:“这屋子里的,哪个不是走夜路多过走阳光大道的!地府的门,晚上比白天好进。”

    三忘想想也对,毕竟,这屋子里,没一个是正常人,不能按常人的思维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