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柬之见方定道长一直呆在那里沉思不动,也不好意思打挠他,步着和尚的后盾走出了山洞。

    雨后的山野,十分宁静,宁静得有几分喧闹:有残存的雨水从高高的树叶上滑落,打在野芭蕉的阔叶上,发出战鼓似的轰鸣;有微风回旋于低矮的灌木丛中,活泼的叶片来回摆动,沙沙作响……张柬之一颗敏感而灵动的心,充分契入到自然中,感受、领略着那种妙不可言的境界……忽然,寂静山野中,像幻觉一样,飘来一阵吟唱:

    空手把斧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过,桥走水不流。

    张柬之停步,侧耳倾听,吟唱声早已无影无踪。他自嘲地一笑,边走边喃喃自语:空手把斧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过,桥走水不流……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山间小溪上的那座独木桥中央。“桥走水不流……”小桥下的溪水哗哗流淌。桥那边,走来一位行脚云游的僧人。是他,又是他,自然又是他,那个神秘的和尚。

    张柬之问:“大师,刚才是你在吟唱?”

    和尚说:“唱没唱我知道,听没听你知道。若是我唱过,此时此刻怎么听不见声音了?若说没有唱,你又如何会因此发问呢?”

    张柬之情知遇到了高手,所以不与他斗禅机,而是直截了当说:“大师,我觉得这几句话似懂非懂,乍一听,像是挺明白的,细一想,又稀里糊涂了。”

    和尚问:“没听懂?”

    “没有。请大师给我详细解释解释。”

    “那好,这次给你说个明白的,你听清了。”

    和尚吟诵道:东西大街南北走,出门碰见人咬狗。拿起狗头砸砖头,又怕砖头咬着手。

    张柬之张口结舌:“这、这、这……”和尚哈哈一笑,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和尚吟罢,扬长而去。

    张柬之呆立独木桥头,桥下绿水依旧长流。

    仿佛神差鬼使,张柬之不经意间听到几句经文,莫名其妙地感到十分亲切,似乎还有几分熟悉。他若有所思,随着细细品赏和尚吟诵的这几句经文,他的脸色越来越祥和恬静,心如止水,一波不生,一波不起……

    忽然,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正在悄然打开,融入经文之中: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所谓我相者,即恃有财产、学问、地位而轻慢他人;所谓人相者,虽然行仁义礼智信,但以此为资本而骄傲自负,蔑视普通人;所谓众生相者,将好事揽入自己怀抱,把坏事推给别人;而以自己的好恶为标准分别取舍者,即是寿者相。

    有此四相者,当然是凡夫,而不是菩萨!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不也,世尊,不可以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张柬之心身跃动,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前半生所经历过的前尘旧事……这一切,都不过是一种虚妄!那么,如何才能透过假象而见诸相非相呢?

    ……是故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这一声,好像来自宇宙中心的呼唤;这一声,恰似发自灵魂深处的呢喃;这一声,他仿佛已经期待了很久很久,好像从一生下来,他就在等待着它的到来……他像是突然之间受到了强烈的电击一样,愣了,呆了,傻了——然而他又能清晰地感到一股气息从他的节节脊椎向上射出,直贯脑髓,冲出脑壳,与这渴望了千百万年的声音融为了一体……

    他百感交集,泪流满面,身体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

    他脸上的表情在急剧变化!他心中无以言状地激动,充满了巨大的喜悦。像是有一股生命的暖流,从他的灵魂深处源源涌出,滋润了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生命的智慧之泉冲破一切障碍,汩汩喷涌……

    他原来在生活和劳作中所领悟的心的妙用,所有的一切,都有机地联系起来,融会贯通了。心灵开窍的感觉真好。他感到他像一片云,在天空中自由自在飘荡,又像回归到童年,躺在娘亲温暖的怀抱里听着娘亲慈爱地哼唱。无限的幸福、无限的光明,愉悦着他的身心,世界在他眼里变得那么美好,那么和谐、清澈。透过房顶,他似乎看到蓝天上几缕白云悠悠飘动;穿透墙壁,远方一抹青山淡淡如烟;绿草茵茵的田野,仿佛近在眼前,无名野花在微风中摇曳,连小树的每一次晃动,都是最曼妙的舞蹈……

    ……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