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佛祖微笑如故,只是大殿内一排排次序井然、鸦雀无声站着的是他的后辈弟子。伴随着悠扬的大磬声,《炉香赞》清雅的梵唱在大殿中回荡:

    炉香乍热,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诸佛现全身。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

    五祖弘忍大师身披达摩祖师传承下的那袭木棉袈裟,端坐佛坛,闭目冥思。

    此时梵唱已停,磬声已歇,大师仍在默坐。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他双目猛睁,深邃的目光徐徐扫过全场,使每一个僧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的眼睛上。

    大师从容不迫的声音不疾不徐地送到大殿每一个角落:“你们大家听着,世间的俗人,都把肉体的享乐看得很重,不肯修证佛法这种宇宙间最珍贵的真理,只求满足欲望。你们这些出家弟子中,有些人看起来是在坐禅念经,却并没有一心向道。有人整日在寻求福田,而没有考虑怎样脱离生死轮回的苦海。如此这般,迷失自性,世间之福又如何能将你们从人生的苦海里解救出来呢?”

    弘忍大师略一停顿,见众僧茫然无语,反复开示道:“你们应该知道,假如迷失本来就有的佛性,既使修了福德又怎么样?能帮助你们脱离生死轮回吗?你们大家既然出家为僧,就应该加倍努力,把人人具有的觉心、佛性显发出来,心开得悟,成就佛道!”

    神秀、法如、玄赜等对师父的开示心有所感,皆微微颔首。

    弘忍大师歇歇气,继续说:“你们各自回去,潜心修学,然后凭借才智,用自己本来具有的般若佛性,各作一首偈子给我看。若是谁能悟到佛法的要义,我就把禅宗代代相传的衣钵传给他,立他为本宗的第六代祖师。你们切记,所作偈子,要从自性中流出,费心思量是不中用的。因为真正认识到佛性的人,言谈之间就能显示出来。它是自然而然的显发,不是刻意的雕琢、寻求。好啦,大家快去作吧。”

    弘忍大师离开后,众僧依次离开了大殿。

    这件事太突然、太重大了,禅僧们自觉不自觉地三五成群,聚在了一起议论纷纷。

    影隐、惠明、法如和玄赜等七八个在寺里有一定地位的僧人也聚到一块,所谈论的当然也是五祖大师即将传授衣钵的事情。

    影隐问:“诸位师兄弟,你们的偈子想好了没有?”

    惠明说:“师父说了,费心思量不中用,要悟到佛性。我找了半天,也找不到自己的佛性。”

    影隐说:“那你不想成为六祖啦?哇,若是能继承师父的衣钵,全寺八百多僧众都得听召唤,不,不仅仅是全寺,全国禅林、所有的禅僧,都得唯你马首是瞻,真威风、真荣光呀!”

    惠明一撇嘴:“就你这火烧火燎的熊样,也想成为禅宗第六代祖师?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影隐的无限神往、无限憧憬被打破了,不服气地说:“我怎么啦,不就是被毁了容嘛?二祖慧可还只有一条胳膊呢!”

    法如说:“对,人有南北之分,佛性却无差别。人的自性,与相貌无关。”

    “就是。”影隐来了劲。不过,他忽然想到,法如的话,是在重复慧能刚来东山寺所说的话。于是,他被伤疤扭曲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怪诞的神色。

    惠明说:“影隐师兄,你也是寺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那就请你念一首偈子,给大家听听。”

    “我不行你行?你作一首来听听!”影隐反唇相讥。

    惠明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老老实实说:“我可不像你,识文断字,精通世故。我出家之前是四品将军,只知道打打杀杀,幸得师父度化,才皈依佛门。我只求消尽恶业,下辈子不堕恶道就心满意足了。”

    文质彬彬的中年禅师玄赜说:“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惠明师弟,你何必妄自菲薄呢。”

    惠明说:“法如师兄,你与玄赜师兄都是师父的得意门生,名列十大弟子之中,你们都有资格继承师父的衣钵,应该试一试呀。”

    法如说:“我倒是想了一首,但不知好不好。”

    玄赜也说:“在师父他老人家的指导下修行多年,若是对禅一点儿都未领会,那真是白吃斋饭了。因此,我腹中也有几句顺口溜。”

    众僧七嘴八舌说:“你们就别拽着胡子过河——谦虚(牵须)啦!说出来听听,大家评判评判。”

    法如刚想开口,一个七八岁的小沙弥——那个常常跟随在神秀身边的孩子,抢着说道:“我看你们都别枉费心机了,你们所作的偈子,能超过神秀上座?”

    众僧闻言,一下静默了。

    法如长叹一声,道:“是啊,我真是鬼迷心窍,怎么忘了大师兄呢!罪过罪过。”

    惠明说:“神秀上座出家之前便饱读诗书,博学多闻,精通儒、道两家。出家之后更是精进不止,师父对他极为欣赏,曾经说,全寺近千僧人,可是对于佛法的修学,却没有一个比得上神秀。”

    玄赜也叹了一口气,既像松了一口气,又像无可奈何地说:“这样也好,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省得大家互相不服,为此伤了和气。”

    知客影隐口吻酸溜溜地说:“是啊,谁比得上他呀,他是师父最钟爱的弟子,又是寺里的首座,师父之外,就是他了。近水楼台嘛!”

    法如正色说:“话不能这样说。大师兄的人品、学问及道行,都堪称全寺第一,唯有他一个人才有成为六祖的资格。否则,换了任何人,包括我法如在内,全寺僧众必然有人不服。”

    说完,法如的余光瞟了玄赜一眼。而同时,玄赜也在瞄着他。

    惠明说:“是的,我看大伙都别自不量力作什么偈子啦,死了心吧!神秀上座是咱们的教授师,咱们懂的这些佛法,大多是他教的。除了师父,谁比得上他?”

    他看知客影隐一眼,接着说:“若是有人用其他手段得了衣钵,我惠明第一个不服气。抢,我也要给神秀上座抢回来!”

    法如点点头:“未来祖师的位子,非神秀大师莫属。将来,我等就跟随着他继续修行便是了。”

    众僧心服口服,都合十称是。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神秀仍然难以入睡,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的长吁短叹惊醒了同屋的小沙弥。小沙弥翻过身来,爬在枕头上说:“上座,都三更了,您还没睡着?”

    神秀又叹了一口气,郁闷地说:“是呀,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小沙弥关心地问:“你是不是还没想好偈语?”

    “没想好。”

    小沙弥孩子气十足,轻松说道:“您随便写几句就得了,反正全寺僧众都不会向祖师交偈子了,只有您一首,就算不好,因为没有比较,也就无法鉴别。”

    神秀郑重地说:“正因为大伙都不敢向师父献偈子,我就更拿不定主意,不知怎么办好。”

    小沙弥一拍脑门,懊恼地叫道:“天哪,是我打消了众人呈献偈子的念头,难道反而害了上座您么?”

    神秀苦苦一笑:“本来,师父叫大家作偈,是为了检验众僧这些年来的修行心得,以便从中决定衣钵继承者。现在别人都不呈偈,我若呈给师父,岂不成了沽名钓誉之辈?成了贪图祖位的不肖之徒?”

    “那你就别呈了。反正大家心明眼亮,都认为六祖的位子非你莫属,请五祖直接传给你得啦。”

    神秀哭笑不得:“你呀你,真是个小孩子!师父让作偈,如果大伙都不做,岂不是我带头违背他老人家的旨意?再说,我是你们的教授师,假如连我也不作偈子,如何能验证我对佛法的见解正确与否?没有偈子,师父不了解我的修行境界,便对我的修行之路无法指点、评判,我又怎么精进呢?唉,左也不是,右也不好,你说怎么办?”

    事不关己,小沙弥才不会操这份心呢,早就打起了呼噜。

    神秀见小沙弥身子在外,怕他着凉,翻身下床,给他盖好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