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新州县城,好像是蜿蜒曲折的新江不经意间抛到岸上的一个泥丸。它虽然名字也叫“州”,却属广州管辖。

    李氏拉着小慧能,步履蹒跚地走进新州县城南门。她东张西望,目光在一家家店铺巡视。最后,她犹豫了一下,走到一家杂货店里,向店小二打听说:“小二哥,请问你,城里的当铺在什么地方?”

    敢情,这一老一小不是来买东西的!店小二的笑脸马上冷若冰霜,不耐烦地说道:“去去去,打听闲事到别处去!走走走……”

    李氏拉上慧能,刚要转身离去,这时从里面走出了一位中年富绅。他是杂货店的老板,名叫安道诚。他喝住店小二,对李氏说:“老嫂子,你是从乡下来的吧?”

    李氏说:“是啊,是啊,俺们娘俩是夏卢村的。孩子他爹病了,没钱抓药,想到当铺里……”

    安道诚说:“你沿着这条街一直向前走,到第三个路口向东,然后再向北拐,然后……”

    李氏十分尴尬地笑着问道:“请、请问,哪边是北呢?我有些转向了……”

    安道诚刚要伸手给她指示方向,想了想说:“算啦,算啦,我还是领着你们去一趟吧,省得你们娘俩走冤枉路。”

    李氏千恩万谢,跟着安道诚来到了当铺里。当铺的柜台很高,李氏的身体又那么瘦小,她吃力地举着胳膊,才把一包衣服递了上去。

    掌柜从包袱中抖出一件半新的官服,居高临下虎视着李氏:“你,这件官服从何而来?是不是从衙门偷的?说!”

    李氏十分倔强地说道:“我们卢家虽穷,但是,宁可饿死也不会偷人家的东西。”

    当铺掌柜拎起官服,咄咄逼人问道:“不是偷的,你们一个平民百姓人家,哪儿来的官服?”

    李氏说:“我家老爷曾在北方为官,当然有官服啦!”

    掌柜反复掂量那件官服:“这件官衣,与县衙里大老爷的一样。看来你家老爷曾做过知县。为官一任,富过三辈经商。你们既然是官宦人家,还用估衣度日?”

    李氏叹了一口气,无言以对。这时,一旁的安道诚对当铺掌柜双手抱拳,说道:“大掌柜,十七八年前,有一个官儿从中原贬到咱们新州。看样子,这娘俩就是他的家人。我看,你就别难为她啦。”

    大掌柜边收拾衣服边咕哝道:“将近二十年前就削职为民了,穷得揭不开锅,还一直保留这官服做什么……”

    李氏接过几块碎银,在安道诚的指点下,又拉着慧能走进了中药铺。

    这是小慧能生下来之后第一次到城里。

    高高的龙山依旧云蒸霞蔚,气象万千,而山下的卢家小院却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慧能安安静静地坐在屋檐下,用扇子扇着一只小泥炉熬药。

    室内,卢行瑫僵卧竹床,一动不动,死尸一样。半晌,才能看到他的眼球转了转,两颗硕大的泪珠,无可奈何地从眼角滚落下来。

    李氏给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轻轻劝慰说:“老爷,你想开些。”

    卢行瑫一脸的痛苦,一脸的愁云:“夫人,复职无望,返乡无时,我能想得开吗?”

    李氏说:“不当官就不当呗。当官有什么好?整天提心吊胆的。一不小心,乌纱帽就丢了。”

    卢行瑫说:“可是,我十年寒窗苦读,满腹经纶文章,不做官怎么施展平生抱负?大丈夫生于斯世,理当治国平天下,万古流芳,永载史册。再说,我这样被罢官流放,使卢家列祖列宗蒙羞,若不能东山再起,重振家门,我死不瞑目哇!”

    卢行瑫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抖个不停,喘不上气来。

    李氏边给他捶背,边悲伤的呼喊:“老爷、老爷……”

    卢行瑫总算将一口带血的浓痰吐了出来,喘息着说道:“老爷?老爷?我卢行瑫是谁家的老爷?平头百姓一个,只能喊人家大老爷!哈……呜……”

    他时而狂笑,时而痛哭,如疯如癫。折腾了半晌,才昏睡过去。

    院子里,熬药的小慧能似乎陷入了某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索中,脸上的表情极为茫然。他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却并没有扇在炉子的进风口上。

    李氏在室内喊道:“能儿,药熬好了吗?”

    慧能浑然不觉,苦思冥想如故。

    李氏又叫了两声,仍不见答应,便从室内走出来。她见慧能正在发呆,便用竹棍轻轻敲了他一下。

    慧能一惊,大梦方觉,愣愣怔怔地问:“什么事,娘?”

    李氏没好气地说:“什么事!你说什么事?让你熬药,魂儿跑哪儿去啦?”

    慧能这才发现,炉火快熄灭了。他忙往泥炉里添了几根木柴,一边扇风一边问:“娘,爹的那件官服,为啥一直保存到了现在呢?”

    李氏说:“你爹一直幻想着能官复原职,穿上它回范阳。所以,宝贝似的护着,家里几天没米下锅,他也不让去当。”

    慧能关切地问:“现在咱们将它当了,家里没钱,还能要回来吗?”

    李氏长长叹了一口气:“唉——要回来干什么?你爹他是做梦哩!一旦被罢官流放,哪有复职的可能!这不,信来了,朝廷说了,削职为民,永不续用。”

    慧能皱着眉头问:“爹就为这吐了血,气得害了病?”

    李氏说:“谁说不是。他到岭南十八年了,却一直盼着有朝一日被朝廷重新起用。现在梦醒了,希望破灭了。没了这口气,也就苦撑不下了……”

    慧能又问:“当官有什么好呢?为什么爹爹一直梦想着做官呢?”

    李氏说:“人为名死,鸟为食亡。你爹他还不是为了赌一口气,为了在人前落一个好名声嘛!”

    慧能追问道:“名声那么重要?人活着就为了一个名?”

    李氏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药熬好了,李氏倒入碗中,端进屋里。

    卢行瑫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六神俱失,咳嗽不止。

    慧能端着药进来,吹了吹,说:“爹,该吃药了。”

    卢行瑫无力地摇摇头,断断续续说:“孩、孩子,你、你就别每天熬药了。爹这病,不是药能治好的,白、白费钱。害得你们娘俩连饭都吃不上……”

    卢行瑫拒绝吃药。李氏喂他,他牙关紧闭,药汤洒了一身。小慧能在一边急得直哭,却无任何办法。

    入夜之后,卢行瑫挣扎在死亡线上,神情极为痛苦。

    李氏给他抚胸,小慧能用布巾擦拭着爹爹嘴角的痰液。卢行瑫喘息了一会,神志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无限悲悯地看看即将成为孤儿寡母的妻儿,苍凉地说道:“夫人,能儿,你们别管我了。我一个大男人,上不能光宗耀祖,下不能养活妻儿,活着有什么用!”

    李氏哭着说道:“老爷,你胡说些什么!”

    慧能也挺着小胸脯说:“爹,你快快好起来吧。以后,我是大孩子了,我帮你种田干活。”

    卢行瑫惨然一笑:“我活着,白白拖累你们,可死了,又剩下你们孤儿寡母,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一家人抽泣不止。

    窗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卢行瑫已到了弥留之际。他一会儿像利刃剜心,痛苦难忍;一会又像魔鬼压顶,惊恐万状。他一直在胡言乱语着什么:

    “……不,不,我不能死……我、我不甘心……我、我要回范阳……”

    慧能和母亲爱莫能助,惟有抱头痛哭。

    一声震天惊雷炸响,油灯被狂风吹灭。黑暗中,传来慧能绝望地哭喊声:

    “爹——”

    “爹——”

    小慧能穿着长长的孝衫,戴着白白的孝帽,匍匐在村外山坡上。他的爹爹,已经躺在了那堆黄土之下。

    李氏收拾好上供用的碗盘,对依旧痛哭的慧能说:“能儿,咱们回家吧。”

    慧能跪着一动不动,悲伤的泪水混合着鼻涕默默流淌。

    李氏说:“唉,咱们娘俩都别难受啦,你爹已经死啦。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你爹死了,也就不受罪了。可咱们还得活着,还得受罪。”

    慧能想了想,问道:“娘,我爹活着时受罪,害病时又那么难受,临死更痛苦万分。这些都是为什么呀?”

    李氏随口说道:“都是因为命不好呗。”

    慧能说:“可是,命好的人,也要害病,也要死呀!”

    李氏说:“是呀,人一生下来就是要吃苦的。要不,孩子一生下来就哇哇大哭,而不是哈哈大笑。”

    小慧能追问:“那么,我们人为什么还要生下来呢?”

    李氏无言以对,有些怪异地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儿子。这慧能,小小的脑瓜子里,经常蹦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卢行瑫的撒手归西,对于慧能母子说来,不啻塌了天。幸好,卢行瑫活着的时候,识文断字,没少帮乡亲们的忙,所以,人们都很照顾他们孤儿寡母;幸好,李氏是土著妇女,肯吃苦,能下力,田地里的活能凑合着料理下来;幸好,李氏的娘家集成镇琅村距离这里不远,在娘家兄弟与乡亲们的帮助下,他们娘俩守住了二亩薄田,饥一顿,饱一顿,糠一天,菜一天,总算熬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