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家镇夜里下了好大一场雪。

    夜色将明。

    前些日子薄薄的小雪片变成了绒鹅毛般大小,簌簌然落在已经积了有小半尺厚的雪地上,没发出一点声音。熹微晨光一点点挣脱开了黑夜的束缚,像一只轻柔的手慢慢拢住银装素裹的童家镇,映的雪地微微泛黄。

    “吱呀。”

    治安所门前那颗老树枝干猛的向下一抖,将积压了一夜的厚雪尽数抖落地面。

    “嗬,这一夜的雪下得可真够来劲!”树下的左胖子猝不及防被树上的积雪铺了满头,慌忙摘下厚实的毛边冬帽拍打着。

    “瑞雪兆丰年……好兆头。”一旁的徐锐看着裹在白茫茫里的童家镇,有些感慨。

    “徐副官说笑了。童家镇满地都是硬岩,能种粮食的地方少之又少,哪有什么丰年。”老杨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求少下两场雪,让镇上那些贫户攒置下的煤够熬的过今年冬天就行。”

    徐锐看了眼还未苏醒的小镇,沉默着没有说话。

    今天是约定好出发的日子,警备处的重装机车足有七八辆,在治安所门前排了一长队,因为入夜气温太低正轰着发动机预热。三人站在纯黑色的机车头前,时不时看看中央大街方向,似乎正在等人。

    老杨深深嘬了一口手中快要燃尽的烟屁股,然后扔在脚下的雪地里踩了一脚。他看看左胖子,问道:“什么时候了?”

    “差三分钟六点。”左胖子撸起厚实的棉袖看了看手腕。

    三人同时抬头,再次看向中央大街。不多时,拐角处转来两个人影,背着行李踏在清晨的光影上向治安所走来。

    “不好意思徐副官,行李多,有些难拾掇……”雨果走到三人面前,有些不好意思的将沉重的行李包换了个肩膀。

    “唉,早知道昨晚睡前就再查一遍……这么重要的东西都没带……”雨果身后的红姐也是背着几个大行李,她絮叨着紧跟两步,将手里的两把厨刀塞进雨果鼓囊囊的背囊里。

    “就小老板你们两个人吗?沧澜居的伙计们呢?”徐锐往二人身后又看了看,问道。

    “徐副官有所不知,我和小老板前两天便商量好了。”左胖子看了眼雨果接着说道:“这一趟来回少说也要月余,我和小老板都不在镇上,没人照看生意。沧澜居伙计本来就少,所以干脆两家并一家。沧澜居的伙计们留守看着两家铺子,帮厨需要的人多,都从我食为天出。”

    雨果点了点头,指了指车队末尾缓缓开来的一辆红蓝色带冷藏厢的重机车,对徐锐说道:“伙计们都在最后那车里,这车是我沧澜居平日里自用的。”

    徐锐闻言向车队末尾望去,那车缓缓停在队尾,巨大的机车窗里正探出一个脑袋,冲着几人挥手执意,当中的红鼻子显眼的一晃一晃。

    左胖子轻咳一声重新带上毛边冬帽,远远冲着红鼻子摆了摆手,后者赶紧缩了回去。

    “实话跟您说,车上除了要带的家伙事儿还有不小空间。我们自己平时出趟界可难,这次难得有警备处帮忙办了出界的手续,准备进些鲜鱼回来。”左胖子也不隐瞒,一五一十的说道:“把话说在头里,好叫您知晓。”

    “车里没带什么违禁品吧?”徐锐挥手唤来两名警备兵,准备查验。

    “刚才已经着咱警备处查验过了,没有什么违禁品。”老杨赶紧上前一步说道。

    得了亲信下属确实的消息,徐锐似乎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道:“你们本是开饭馆的,顺道置办些食材也无可厚非。出界路上要谨言慎行,不要惹什么麻烦。”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叮嘱三人道:“行车途中你们的车开到车队中间,免得掉队。”说完单手一撑,翻身上了头辆机车的驾驶室。

    ……

    天光大亮,骤雪初歇,一轮红日踏破风雪冉冉升起。

    “二位掌柜的。”老杨在车下看着坐在红蓝机车里的雨果和左胖子,点起了根香烟深吸一口道:“时候不早了,一路上加点小心,镇上万事有我,不用挂念。”

    “杨所长,那就拜托你了。”雨果点了点头,想起将要踏上的路途,嘴角微微上扬笑了笑。

    在童家镇待了这几年,身上的骨头似乎都有些发锈……雨果下意识的抻直了肩颈活动了两下,暂时把那些有得没得猜忌疑虑抛却脑后,看着前路苍茫的雪野,心中徒然生出些许兴奋之意。

    “我一个月后准回来!”雨果突然把头伸出车窗外面,也不知是冲着谁大声喊道,声音里满是少年的意气风发劲儿。

    正在身上摸来摸去找什么东西的左明磊被吓了一跳,“这是跟谁嚷呢?”

    红姐儿早对雨果偶尔冒出的痴气见怪不怪,她白了左明磊一眼,拿起挂在胸前的水杯咕咚喝了一口没有说话。

    老杨转身走到车队前方,伸出插在大衣兜里的手挥了挥,示意车队就绪可以出发了。

    伴着机车引擎的旋转轰鸣声,一行共八辆机车缓缓沿着中央大道驶出了童家镇,半人多高的硬轮胎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在雪地里倾轧出两道整齐的深灰色痕迹。

    起早的童家镇人要赶着上工,正三三两两的蹲在门前或墙下端着碗刨饭,听到声音抬起头,目送着渐渐远去的车队咽下口中的稀粥叹道:“又得啃一个月的馒头咯……”

    沧澜居后墙顶高处正骑着个衣着邋遢的中年人,远远听到雨果的大喊,坐在墙头愣了愣,边望向远去的车队边自言自语道:“一个月而已,我又不会把你店里搬空……”

    出了童家镇再往北,地势转高,虽然少了些许阴冷的湿意,路上的皑皑白雪却越来越厚,渐渐积满了机车前行的轮轴。

    眼见风雪渐紧,纯黑色的头车尾灯有节奏的闪了几下后停了下来,示意车队暂歇。警备处众人下车修整,清理机车轮胎和车轴上的积雪。

    “三角支杠呢?”红蓝相间的机车底盘下趴着个人,只露出两条腿在外面。

    说着又从车下探出一只带着厚布手套的手挥了挥,上面沾满了机油污迹。

    “给。”蹲在轮胎旁边的红姐儿将工具递到那只手上说道,好奇的问道:“童五,你的鼻子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论春夏秋冬,老是那么红彤彤的?”

    “唉……”车下的童五闻言用支杠顶起车轴,边清扫着上面的积雪边叹了口气,说道。

    “小时候淘,冬天经常光着屁股光着膀子在雪地里跑,结果冻坏了鼻子,老也治不好。如今落下了个大红鼻子,对象都不好找。”童五梆梆的敲着车轴,把积存在缝隙里不好清理的积雪震落下来。

    “我觉得还蛮喜庆啊……”红姐儿抿着嘴,俯下腰紧贴着地,右臂拿着扫帚帮童五把清理出的积雪扫出来。“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姐帮你介绍个。”

    童五涨红了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扭捏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红姐儿却不依不饶,还说要让童五把手伸出来给他做个占卜,看看他上辈子的老婆转世到什么地方了,童五一听更不好意思出来了。两人在车边僵持许久,乐的在一边休息抽烟的伙计们笑弯了腰。

    车队不远处有个遮挡视线的小雪坡,雨果和左胖子正在斜坡后小解。热的尿将雪地一激,豁豁牙牙的露出被积雪覆盖着泥地。

    左胖子抖了抖提起裤子,从怀里摸出一盒香烟打开口,向雨果伸了伸。

    “我不会抽烟。”雨果伸直了腿还没尿完,看左胖子要递烟赶忙说道。

    “不会抽烟好啊……”左胖子说着叼起一根香烟衔在嘴里,熟练的点着深吸了一口。

    “学会了再想戒就难喽……”说着左胖子摇了摇头,迎着风缓缓吐出一道长长的白气。

    “这东西还是少抽的好,联邦不是才颁布了禁烟令吗?”雨果提上裤子原地跺了跺脚,活动着因为久坐有些酸麻的大腿。

    “狗屁禁烟令,在咱下邺哪有人监管,你没看老杨一天抽的烟比我还多?要真严令执行禁烟只怕要憋死一堆老烟枪。”左胖子取下嘴边的香烟,看着雨果咧嘴大笑:“不过你这劝人戒烟的样子让我想起来我女儿,原来和我老婆住一起的时候,那管的可比禁烟令厉害……”

    “说起这个,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老婆和孩子?”雨果有些好奇,在童家镇这几年,他从来没见过左胖子的家里人,只是听人说起过他有个老婆和女儿。

    “童家镇这地儿太穷太偏,连个学校都没有。我老婆和女儿都在下邺城里,早些年宝贝闺女儿到了上学的年纪,我给她们在那置办了一处房产。”左胖子说着把抽了一半的香烟夹在嘴边,腾出手从怀里摸出张相片递给雨果。

    雨果接过相片,上面是左胖子一家三口的合影。左胖子那时看上去比现在更胖,在最左边站着,傻笑着搂着右边的妻子。最中间的小女孩约莫五六岁,脑后扎着一个朝天的揪揪,露出两个小虎牙微偏脑袋甜甜的笑着。

    “这孩子长得像他妈。”

    左胖子收回相片看了看,眼里满是甜蜜的爱意。他小心的把相片放入怀里,问道:“对了,我也有个事,很久之前就想问你了,一直绷不开面儿……”

    “什么事?”

    “为什么你们沧澜居能建起和天穹外那些游猎部族的进货渠道呢?这些游猎部族有军方管制又难打交道,很少搭理我们这些小商小户。我原先在西海的那家酒楼托人转了好几道手,都没办下来。”

    两人此时缓缓走上雪坡,雨果看着还蹲在机车旁和一众伙计们逗趣的红姐儿,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