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表的是安家迎娶何玉凤过门只因这日邓九公帮的那分妆奁过于丰厚外来的如吹鼓手、厨茶房以至抬夫、轿夫这些闲杂人等过多京城地方的局面越大人的眼皮子越薄。金子是黄的银子是白的绫罗绸缎是红的绿的这些人的眼珠子可是黑的一时看在眼里议论纷纷。再添上些枝儿叶儿就传到一班小人耳朵里料着安老爷家办过喜事一定人人歇乏不加防范便成群结伙而来想要下手。

    不想被这位新娘子小小的游戏了一阵来了几个留下了几个不曾跑脱一个这班贼好不扫兴!好容易遇见了一位宽宏大量的事主安老爷不要合小人为难待要把他们放了这班人倒也天良发现知感知愧忽然不知从那里横撑船儿跑出这么一个邓九公来。大家起先还只认作他也是个事主及至听他自己道出字号来才知他是个出来打抱不平儿的这桩事通共与他无干。又见他那阵吹镑懵诈来的过冲像是有点儿来头不敢合他较正。如今闹是闹了个乌烟瘴气骂是骂了个破米糟糠也不官罢也不私休却叫他们把摔碎了的那院子瓦给一块块整上这分明是打主意揉搓活人!

    四个贼可急了就乱糟糟望着他道“老爷子你老也得看破着些儿。方才听你老那套交代是位老行家。你老瞧作贼的落到这个场中算撒脸窝心到那头儿了!不怕分几股子的赃挤住了都许倒的出来;这摔了个粉碎的瓦可怎么个整法儿呢?真个的作贼的还会变戏法儿吗?这不是人家本主儿都开了恩了你老抬抬腿儿我们小哥儿们就过去了出去也念你老的好处。没别的祝赞你老寿活八十好不好?”

    这班贼大约也看出老头子是个喜欢上顺的来了那知恭维人也是世上一桩难事只这一句才把他得罪透了!他不问长短先向那班人恶狠狠的啐了一口说道“没你娘的兴!你九太爷今年小呢才八十八呀!你叫我寿活八十那不是活回来了吗?那算你咒我呢!你先不用合我汕料着你们也整不上这瓦。我给你条明路这东西砖瓦铺里有卖的人家本主儿盖房的时候也是拿钱儿买来的你们摔了人家多少块就只照样买多少块来给人家赔上;索性劳你的驾连灰带麻刀一就手儿给买了来再叫上他几个泥水匠人多了好作活趁天气早些儿收好了夜里腾出工夫来你们好再干你们的正经营生去。讲到买几片子瓦也不值得打狠也似价的去这么一大群匀出你们欢蹦乱跳这俩去买瓦留下房上滚下来的合炉坑里掏出来的那俩先把这院子破瓦拣开院子给人家打扫干净了也省得人家含怨。”

    那霍士道听了这话心里先说道“好作贼的算叫我们四个出了样子咧!有这么着的还不及饱饱的作顿打远远的作荡发干净呢!”待要怎样又不敢合他怎样只有不住口的央及讨饶。他更不答言便向安公子要了枝笔蘸得饱了向那四个脸上涂抹了一阵。内中只有霍士道认识几个字又苦于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也不知他给划拉了些甚么望了望那三个脸上原来都写着核桃来大小“笨贼”两个字好像挂了一面不误主顾的招牌待要上手去擦两只手都倒剪着。

    正在着急见他搁下笔便合方才要把他们送官的那老头子说“张伙计你拨两个硬挣些的人给我带上他俩就这么个模样儿买瓦去。手里可带住他拉腿的那把绳不怕他跑也由不得他不走。有个闹累赘的先叫他吃我五七拳头再去!”那两个贼听了这话只急得嘴里把“老爷子”叫得如流水说“情愿照数赔瓦只求免得这场出丑!”怎奈他不来理论这话倒瞪着两只大眼睛摇头晃脑指手画脚的向那班贼交代道“这话你们可得听明白了人家本主儿算放了你们了没人家的事这全是我姓邓的主意。你们要不服过了事儿只管到山东茌平县岔道口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儿找我我那里是个坐北朝南的广梁大门门上挂一面黑漆金字匾匾上有‘名镇江湖’四个大字那就是我舍下。我在舍下候着。”

    安老爷看他闹了这半日早觉得“君子不为已甚”这事尽可不必如此小题大作。只是他正在得意场中迎头一劝管取越劝越硬。倒从旁赞道“九哥你这办法果然爽快。只是家人们也闹了半夜了也让他们歇歇吃些东西再理会这事不迟。”因合张进宝使了个眼色吩咐道“且把他们带到外头听着去。”张进宝会意便带着众家人七手八脚一个个拉住一把绳子轰猪一般的带出二门去了不提。

    他这里才一甩手踅身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还嚷道“我就不信咧!北京城里的贼这么大字号他会不认得邓九公!”

    褚大娘子道“得了!够了!咱们到那院里坐去好让人家掇屋子。”安老爷、安太太也一面道乏往那边让。那边上房里早已预备下点心无非素包子、炸糕、油炸果、甜浆粥、面茶之类众女眷随吃了些才去重新梳洗。

    邓九公这里便合安老爷坐下又要了壶荸荠枣儿酒说“昨日喝多了必得投一投。”安老爷合他一面喝酒只找些闲话来岔他因说道“老哥哥我昨日一回家就问你说你睡了。怎么那么早就睡下了呢?”邓九公道“老弟告诉不得你!这两天在南城外头只差了没把我的肠子给怄断了肺给气乍了!我越想越不耐烦还加着越想越糊涂没法儿回来闷了会子倒头就睡了。”安老爷道“这话怎讲?我只说你城外听这几天戏一定听得大乐。我正想问问老哥哥也要听个热闹儿怎么倒如此说?”他连连的摆手说道“再休提起!我这肚子闷气正因听戏而起。我说话再不会藏性我平日见老弟你那不爱听戏等闲连个戏馆子也不肯下我只说你过于呆气谁知敢则这桩事真气得坏人!”

    安老爷道“想是戏唱得不好?”邓九公道“倒不在这上头。愚兄听戏也就只瞧热闹儿。那戏儿一出是怎么件事或者还许有些知道的曲子就一窍儿不通了。到了昆腔哼哼唧唧的我更不懂。要讲那排场、行头、把子可都比外省强便是不好大不过是个顽意儿也没甚么可气的。我是被一起子听戏的爷们把我气着了!这一天是不空和尚的东儿他先请我到了前门东里一个窄胡同子里一间门面的一个小楼儿上去吃饭说叫作甚么‘青阳居’那杓口要属京都。

    及至上了楼要了菜喝上酒口味倒也罢了就只喝了没两盅酒我就坐不住了。”

    安老爷道“怎么?”他又说道“通共一间屋子上下两层楼底下倒生着着烘烘的个大连二灶。老弟你想这楼上的人要坐大了工夫儿有个不成了烤焦包儿的吗?急得我把帽子也摘了马褂子也脱了。不空和尚这东西大概也瞧出我那难过来了他说‘路南里有个雅座儿不咱们挪过边去座罢。’我听说还有雅座儿好极了就忙忙的叫人提掳着衣裳帽子零零星星连酒带菜都搬到雅座儿去。及至下了楼出了门儿荡着车辙过去一看是座破栅栏门儿。进去里头是腌里巴臜的两间头发铺。从那一肩膀来宽的一个夹道子挤过去有一间座南朝北小灰棚儿敢则那就叫‘雅座儿’!

    那雅座儿只管后墙上有个南窗户比没窗户还黑。原故那后院子堆着比房檐儿还高的一院子硬煤那煤堆旁边就是个溺窝子太阳一晒还带是一阵阵的往屋里灌那臊轰轰的气味!我没奈何的就着那臊味儿吃了一顿受罪饭。我说‘我出去站站儿罢。’抬头一看看见隔墙那三间大楼了我才知这个地方敢是紧靠着常请我给他保镖的那个缎行里。他老少掌柜的我都认得连他怀抱儿俩小孙子儿一个叫增儿、一个叫彦儿的我也见过。早知如此借他家的地方儿吃不好吗?老弟你往下听这可就要听戏去了。”

    安老爷道“我见城外头好几处戏园子呢那里听的?”邓九公道“我也没那大工夫留这些闲心横竖在前门西里一个胡同儿里头。街北是座红货铺那园子门口儿总摆那么俩大筐筐里堆着岗尖的瓜子儿。那不空和尚这秃孽障这些事全在行进去定要占下场门儿的两间官座儿楼。一问说都有人占下了只得在顺着戏台那间倒座儿楼上窝憋下。及至坐下要想看戏得看脊梁。一开场唱的是《余伯牙摔琴》说这是个红脚色。我听他连哭带嚷的闹了那半天我已经烦的受不得了。瞧了瞧那些听戏的也有咂嘴儿的也有点头儿的还有从丹田里运着气往外叫好儿的还有几个侧着耳朵不错眼珠儿的当一桩正经事在那里听的。看他们那样子比那书上说的闻《诗》闻《礼》还听得入神儿!

    “这个当儿那占第二间楼的听戏的可就来了。一个是个高身量儿的胖子白净脸儿小胡子儿嘴唇外头露着半拉包牙;又一个近视眼拱着肩儿是个瘦子。这俩人七长八短球球蛋蛋的带了倒有他娘的一大群小旦!要讲到小旦这件东西更不对老弟你的胃脘子。愚兄老颠狂却不嫌他。为甚么呢?他见了人请安磕头低心小胆儿咱们高了兴打过来骂过去他还得没说强说没笑强笑的哄着咱们。在他只不过为那挣几两银子怪可怜不大见儿的及至我看了那个胖子的顽小旦才知北京城小旦另有个顽法儿。只见他一上楼就并上了两张桌子当中一坐那群小旦前后左右的也上了桌子摆成这么一个大兔儿爷摊子。那个瘦子可倒躲在一边儿坐着。他们当着这班人敢则不敢提‘小旦’两个字都称作‘相公’偶然叫一声一样的‘二名不偏讳’不肯提名道姓只称他的号。

    “我正在那里诧异又上来了那么个水蛇腰的小旦望着那胖子也没个里儿表儿只听见冲着他说了俩字这俩字我倒听明白了说是‘肚香’。说了这俩字也上了桌子就尽靠着那胖子坐下。俩人假醋的满嘴里喷了会子四个字儿的匾。这个当儿那位近视眼的可呆呆的只望着台上。台上唱的正是《蝴蝶梦》里的‘说亲回话’一个浓眉大眼黑不溜偢的小旦唧溜了半天下去了。不大的工夫卸了妆也上了那间楼。那胖子先就嚷道‘状元夫人来矣!’那近视眼脸上那番得意立刻就像真是他夫人儿来了。

    “我只纳闷儿怎么状元夫人到了北京城也下戏馆子串座儿呢?问了问不空和尚才知那个胖子姓徐号叫作度香内城还有一个在旗姓华的这要算北京城城里城外属一属二的两位阔公子。水蛇腰的那个东西叫作袁宝珠。我瞧他那个大锣锅子哼哼哼哼的真也像***个‘元宝猪!’原来他方才说那‘肚香’‘肚香’就是叫那个胖子呢!我这才知道小旦叫老爷也兴叫号说这才是雅。我问不空‘那状元夫人又是怎么件事呢?’他说‘拱肩缩背的那个姓史叫作史莲峰是位状元公是史虾米的亲侄儿。’我也不知这史虾米是谁。又说‘那个黑小旦是这位状元公最赏鉴的所以称作状元夫人。’我只愁他这位夫人倘然有别人叫他陪酒他可去不去呢?”安老爷微微一笑说“岂有此理!”

    邓九公道“你打量这就完了吗?还有呢!紧接着间楼上的听戏的也来了。一共四个人嘻嘻哈哈的顽笑成一团儿。看那光景虽是一把子紫嘴子孩子却都像个世家子弟。一坐下就讲究的是叫小旦。乱吵吵了一阵你叫谁我叫谁柜上借了枝笔他自己花了倒有十来张手纸开条子可怜我见他那几个跟班儿的跑了倒有五七荡一个儿也没叫了来。落后从下场门儿里钻出个歪不楞的大脑袋小旦来一手纯泥的猴儿指甲到那间楼上来望着他四个不是勾头儿不像哈腰儿横竖离算请安远着呢就栖在那个长脸儿的瘦子身旁坐下。这一坐下可就五个人顽笑起来了。那个瘦子叫了那小旦一声‘梆子头’他就侉一声爪一声的道‘吾叫“梆子头”难道你倒不叫“嚏喷”吗?’还有那么个肉眼凡胎溜尖的条嗓子的不知又说了他一句甚么他把那个的帽子往前一推脑杓子上吧就是一巴掌。我只说这个小蛋蛋子可是要作窝心脚那知这群爷们被他这一打这一骂这才乐了!我可就再猜不出他们倒底是谁给谁钱来了!”

    安老爷道“这话大约是九兄你嫉恶太严何至说得如此!”邓九公急了说“老弟你只不信我此时说着还在这里冒火。你再听罢可就越出越奇了!第三间楼坐着五个人。正面儿俩都戴着困秋儿穿着马褂儿一个安庆口音一个湖北口音一时看不出是甚么人来。那三个不大的岁数儿都是白毡帽绿云子挖镶的抓地虎儿的靴子半截儿皮袄掩着怀搭包倒系在里头。不但打扮得一样连长相儿也一样那光景像是亲弟兄。这班人倒不顽笑只见他把那两个戴困秋的让在正面他三个倒左右相陪你兄我弟的讲交情交了个亲热。我一看这五人不像一路哇怎么坐的到一处呢?

    不空和尚这东西他也知道他说‘那两个戴困秋的里头岁数大些那个赤红脸姓虞叫虞太白;那一个鼻子上红暗暗的要长杨梅疮的姓鹿名字叫鹿亚元;连上方才唱《摔琴》的那个此外还有一个算四大名班里的四个二簧硬脚儿。’我才知道他两个也是戏子。我问他‘既唱戏怎的又合那三个小车豁子儿坐的到一处呢?’不空和尚指了我一指头他又摆了摆手儿吐了吐舌头问着他他便不肯往下说了。老弟你知道这起子人到底都是谁呀?”

    安老爷道“不惟不知知之也不消提起大不外‘父兄失教子弟不堪’八个大字。但是养到这种儿子此中自然就该有个天道存焉了。我倒怪九兄你既这等气不过何不那日就回来昨日又怎的在城外耽搁一天呢?”邓九公道“何尝不要回来?也是不空和尚闹的他说明日有好戏。果然昨日换了一个‘和’甚么班唱的整本的《施公案》倒对我的劲儿。我爱听那张桂兰盗去施公的御赐‘代天巡狩如朕亲临’那面金牌施公访到凤凰张七家里不但不罪他倒叫副将黄天霸合他成其好事真正宽宏大量说的起宰相肚子里撑得下船。”安老爷便道“我的哥!那是戏!”他道“老弟这戏可是咱们大清国的实在事儿呀!慢说施公的尽忠报国无人不知就连那黄天霸的老儿飞镖黄三太我都赶上见过的。那才称得起绿林中一条好汉呢?”

    安老爷笑道“然则这事情是真的施公是好的都是老兄你说的?”邓九公绰着胡子瞪着眼睛说道“怎的不真?真而又真!难道像施公那样的人老弟你还看不上眼不成?”安老爷道“既如此说怎的戏上张桂兰盗去施公的金牌施公不罪他老哥哥你便道他是好;我家这等四个毛贼踹碎了我几片子瓦我要放他你又苦苦的不准是叫他赔定了瓦了这是怎么个讲究呢?”邓九公听了不觉哈哈大笑直笑的眼泪都出来了说“老弟我敢是又叫你绕了去了!方才我原因他说不认得邓九公这句话其实叫人有些不平。如今你要放他正是君子不见小人过‘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就把他放了罢。”

    安老爷这才叫进张进宝来放那班人。那班人还算良心不死后来三个改过作了好人趁个小买卖儿;只有霍士道因他哥哥不信他作贼不曾得手两个打起来他一口咬下他哥哥一只耳朵来到底告到当官问了罪刺配到远州恶郡去了。那安老爷家的房子自有人照料修理不提。

    自此邓九公又把围着京门子的名胜逛了几处也就有些倦游便择定日子要趁着天气回山东去。安老爷再三留他不住只得给他料理行装。想了想受他那等一分厚情此时要一定讲到一酬一酢不惟力有不能况且他又是个便家转觉馈出无辞义有未当。便把他素日爱的家做活计内款器皿以及内造精细糕点路菜之类备办了些。又见天气冷了给他作了几件轻暖细毛行衣甚至如斗篷、卧龙袋一切衣服都备得齐整。安太太合金、玉姊妹另有送褚大娘子并给他那个孩子的东西又有给他那位姨奶奶带去的人事。老头儿看了十分喜欢。

    这日正是安老爷同了张亲家老爷带同公子在上房给他饯行。安太太便在西间合褚大娘子话别就请了舅太太、张亲家太太作陪两个媳妇也叫入坐。老头儿在席上看着安老夫妻的这个佳儿、这双佳妇鼎足而三未免因羡生感因感生叹便在坐上擎着杯酒望着安老爷说道“老弟呀!愚兄自从八十四岁来京那荡临走就合亲友们说过‘我邓老九此番出京大约往后没再来的日子了。’谁想说不来说不来如今八十八了又走了这一荡。这一荡把往日没见过的世面也见着了没吃过的东西也吃着了这都是小事;还了了我们何家姑奶奶这么一个大心愿又合老弟你多结了一重缘法真是万般都有个定数。如今我们爷儿们在这里糟扰了这一程子临走还承老弟、弟夫人这样费心费事你我的交情我也不闹那些虚客套了照单全收不算外我竟还有个贪心不足要指名合你要宗东西还有托付你的一桩事。”

    安老爷连忙道“老哥哥肯如此好极了。但是我办得来的、弄得来的必能报命。”他笑呵呵的干了那杯酒说道“这话不用我托你大约你也一定办得到除了你大约别人也未必弄得来。只是话到礼到我得说在跟前。”因又斟上酒端起来喝了一口道“老弟你瞧愚兄啊闰年闰月冒冒的九十岁的人了你我此一别可不知那年再见。讲到我邓老九一个无名白出身俩肩膀扛张嘴仗老天的可怜众亲友们的台爱弄得家成业就名利双收我还那些儿不足?

    只是一会儿价回过头来往后看看拿我这么一个人竟缺少条坟前拜孝的根我这心里可有点子怪不平的。”

    说到这里安老爷便说道“九哥你这话我不以为然。《洪范》五福只讲得个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不曾讲到儿子合作官两桩事上。可见人生有子无子作官或达或穷这是造化积有余补不足的一点微权不在本人的身心性命上说话。再我还有句话不是怄老哥哥要看你这老精神儿只怕还赶得上见个侄儿也不可知呢!”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老弟那可就叫作‘六枝子晔拳——新样儿的没了对儿’咧!”张老也说了一句道“合该命里有儿那可也是保不齐的。”不想座中坐着个褚一官正是个六枝子说落了典了。他听了只抿着嘴低着头喝酒又不好搭岔儿。

    这席上在这里高谈阔论安太太那席上却都在那里静听。

    听到这里舅太太便道“九公这话我就有点子不服。我也是个没儿子的难道我这个干女儿合你们这个大姑奶奶还抵不得人家的儿子吗?”安太太也道“这话正是。”邓九公那边早接口高声叫道“好话呀!舅太太!弟夫人!我正为这话要说。”因向安老爷说道“不但我这女儿就是女婿也抵得一个儿子。心地儿使得本领也不弱只不过老实些儿没甚么大嘴末子。为甚么从前我在道上的时候走一天拉扯他一天到了我歇了业了我也不叫他出去了?原故走镖的这一行虽说仗艺业吃饭是桩合小人作对头的勾当不是条平稳路。老弟你只看饶是愚兄这么个老坯儿还吃海马周三那一合儿!所以我想着将来另给他找条道儿图个前程。论愚兄的家计不是给他捐不起个白顶子蓝顶子那花钱买来的官儿到底铜臭气不能长久。以后他离了我了设或遇见有个边疆上的机会可得求下二叔想个方法儿叫他一刀一枪的巴结个出身一样的合贼打交道可就比保镖硬气多了。这是一。”安老爷道“这话也算九哥多交代。老兄二百岁以后果然我作个后死者这事还怕不是我的责任?再说只要有机会也不必专在你老人家二百岁后。交给我罢。请问要的那宗东西是甚么呢?”

    邓九公道“这宗东西比这个又关乎要紧了。老弟不是我合你说过的吗?我自从十八岁因一口气上离了淮安本家搬到山东茌平落了籍算到今日之下整整儿的七十年。不但我的房产地土都在这边儿连坟地我都立在这里了二位老人家我也请过来了我算不想再回老家咧!到了我庆八十的这年又有位四川木商的朋友送了我副上好的建昌板我那一头儿的房子也置下了内囊儿的东西呢你侄女是给我预备妥当了。甚么时候说声走我拔腿就走跟着老人家乐去了!我就只短这么一件东西这些年总没张罗下。愚兄还带管是个怯壳儿还不知这东西我使的着使不着得先讨老弟你个教。”

    安老爷道“老哥哥你不必往下说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要找一副吉祥陀罗经被。”那老头儿听了把头一扭嘴一撇道“呣!我要那东西作甚么呀?我听见说那都是那些王公大人还得万岁爷赏才使得着呢慢讲我这分儿使不着就让越着礼使了去也得活着对的起阎王爷死了他好敬咱们叫咱们好处托生啊!不然的时候凭你就顶上个如来佛去也是瞎闹哇!陀罗被就中用了?”安老爷暗暗的诧异道“不想这老儿不读诗书见理竟能如此明决!”因说道“既如此老哥哥你倒直说了罢。”

    只见他未曾开口脸上也带三分恧色才笑容可掬的说道“我见他们那些有听头儿的人过去之后他的子孙往往的求那班名公老先生们把他平日的好处怎长怎短的给他写那么一大篇子也有说‘行述’的‘行略’的‘行状’的我也不知他准叫作甚么。是说些事也不过是个纸上空谈哪可不知怎么个原故儿稀不要紧的平常事到了你墨人儿嘴里一说就活眼活现的那么怪有个听头儿的。到了劣兄可又有个甚么可写的?只是我一辈子功名富贵都看得破只苦苦的愿意听人说一句‘邓老九是个朋友!’所以我心里想着将来也要弄这么一篇子东西。这话要不是我从去年结识得老弟你这么个人我也没这妄想。原故我往往的见那些好戴高帽的爷们只要人给他上上两句顺他自己就忘了他自己是谁了觉着那人说的都是实话这话除了我别人还带是全不配。再不想那《神童诗》上说的好‘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家子的那管笔的利害比我们武家子的家伙还可怕。看不得面子上只管写得是好话暗里魂消骂苦了他他还作春梦呢!老弟你知道的愚兄问儿本就有限万一求人求得不的当他再指东杀西之乎者也的奚落我一阵我又看不激那可不是我自寻的么?讲到老弟你了不但我信得及你是问高不过、心地厚不过的人我是怎么个人儿你也深知。愚兄别的书是都就了绍兴酒喝了还记得那《观止》上也不知那篇子里头有这么的两句话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这两句话可就应在你我今日了。如今我竟要求你的大笔把我的来踪去路实打实有一句说一句给我说这么一篇。将来我撒手一走之后叫我们姑爷在我坟头里给我立起一个小小的石头碣子来把老弟你这章镌在前面儿那背面儿上可就镌上众朋友好看我的‘名镇江湖’那四个大字。我也闹了一辈子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算是这么件事。老弟你瞧着行得行不得?”

    列公再不想邓九公这等一个粗豪老头儿忽然满口大段的谈来并且门外汉讲行家话还被他讲着些甘苦利害大是奇事。“世有不读诗书的英雄”此老近之矣。更不想他又未能免俗忽然的动了个名想尤其大奇。然而细按去那“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这句话不是句平静话。名者实之归也。只看从开天画卦起教耕稼制冠裳以至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这几桩实实在在的事那一桩又不是个名想?只是想不想其权在人;想得到身上想不到身上其权可在天。天心至仁且厚唯恐一物不安其所不遂其生怎的又有个叫他想不到身上之说?殊不知人生在世万事都许你想个法儿寻些便宜独到了这“才名”两个字天公可大大的有些斟酌所以叫作“造物忌才”又道是“惟名与气不可以假人”。然则天心岂不薄于实而转厚于虚不仁于人而转人于物呢?不然。这大约就要看看那人的福命可载得起载不起。古今来一班伟人又何尝不才名两赋?到了载不起纵使才大如海也会令名不终;否则浪得虚名毕竟才无足取甚而至于弄得身败名隳的都有。

    只这邓九公充其量不过一个高阳酒徒又有多大的福命?怎的天公保全了他一世此刻还许他遇着这位安水心先生要把他成就到名传不朽?要知只他那善善恶恶的性情心直口快排难解纷急人之急便是种福的根本。种了这段福就许造这条命“才不才”这个名字儿天已经许他想得到手了何况这老头儿还不是个“不才”之辈呢!话虽如此说又何以见得他名传不朽呢?且莫讲别的只这位燕北闲人一时闲得没事干偶然把他采入《儿女英雄传》中已经比那“有友五人焉”中的“其三人”福命不同了哇!

    话休絮烦言归正传。却说安老爷听邓九公讲了半日再不想他益发有这等见解。恰好这句话又正搔着自己痒处先端起酒来一饮而尽说道“这更是我的事了。九哥你既专诚问我我便直言不讳。你要这宗东西也不必等到你二百岁后。古人朋友‘相交忘形’有生为立传的还有生吊生祭的。如今你我也不必作这骇人听闻的事待我把老兄的平生事实作起一篇生传来索兴请老兄看过了将来再镌在那通碑上。但是那块匾上的‘名镇江湖’四个字只好留作个光耀门楣的用处镌在碑上却不合款。老哥你必要用也不防入在这章里一并镌在碑阴上。”安老爷才说到这句早不是他的意思了嚷道“喂老弟!你给我的大笔倒要弄到后面去那正面可还配用甚么呀?”

    安老爷拈着那小胡子想了一想说道“依我的主意那正面要从头到底居中镌上‘清故义士邓某之墓’一行大字老哥哥你道如何?”他才听完这句话乐得把那大把掌一抡拍得桌子上的碟儿碗儿山响说道“着着着着着是这么着!这话我心里可有就只变不过这个弯儿来!真小不起你们字班儿的就结了!”说着一叠连声儿的叫“快取热酒来!换大杯来!”公子连忙站起用大杯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送过去。他也不管那酒的冷热双手端起来咕嘟嘟一气饮尽向安老爷照着杯告了个干说道“老弟呀!我邓振彪这就足咧!”

    当下两席上见他这等豪饮一个个都替他高兴。只有褚大娘子听见他父亲提到身后的事情心中有些难过勉强笑道“人家二叔今日给送行你老人家不说找个开心的兴头话儿说说且提八百年后这些没要紧的事作甚么?这叫作‘清晨吃晌饭——早呢’!”他只管满脸笑容嘴里这样说却不禁不由的鼻子一酸那说话的声音早已岔了邓九公这边说道“姑奶奶这话你不懂你过来我说给你。”褚大娘子只得过这边来。

    安公子见了忙离席让坐连褚一官也站起来。张老才要谦让被邓九公一把按住说道“张老大你别动。”因合他女儿、女婿说道“你两个可别把这话看作没要紧。不是我同你二叔的交情说不到这里是这交情不是你二叔这个人也说不到这里。这才是八百年难遇的件兴头事。方才的话你俩都听明白了?没别的你两口儿就至至诚诚的给你二叔磕个头算替我谢谢他。”女儿、女婿果然转过身来望着安老爷便拜了下去。慌的安老爷离座出席忙拉起褚一官又向褚大娘子作揖答礼说道“这礼从何来?这是你老人家的醉命了。”便回头向安太太道“太太快让大姑奶奶归坐去。”这个当儿金、玉姊妹早已陪着过来就便把他让了过去。安太太也出席相迎不想他将走到席前望着安太太又磕下头去。

    安太太连忙搀起来道“姑奶奶这是怎么说?就讲你二叔为你老人家也是该的可与我甚么相干儿你行起这个大礼来?”褚大娘子站起来道“我给你老人家磕这个头可另是一件事。我从在我们青云堡庄儿上见着你老人家那一天也不知怎的我心里只合你老人家怪亲香的就想认你老人家作个干娘因为关着我妹夫子这层续嬷嬷亲戚我总觉我不配。到了这回来了我还没打回这个妄想去。谁知那天我们老爷子在我何亲家爹祠堂里才说得句叫我们这位小姑奶奶叫二叔、二婶声‘父母’就把他惹翻了把我也吓住了。

    今日之下他倒作了你老人家的嫡亲儿女我这干女儿可倒漂了我越瞧越有点子眼儿热。此刻我父亲合二叔交到这个分儿上借着我们这小姑***光儿我总得叫我们老玉声‘妹夫子’我也不怕人笑话我奴才亲戚混巴高枝儿我今日可算认定了干娘咧!”把安太太喜欢的拉着他的手说道“姑奶奶你那里知道我这心里也合你一样的想头呢!只是我通共比你才大上十几岁呀我怎么说的出口来呢?你既这么说我正少个女儿你就算我的女儿!”他听安太太这样说更加欢喜。

    才待归坐邓九公那边早又嚷起来了。只听他向安老爷道“了不得!了不得!我又落在后头了!我从那天听见这张姑奶奶劝我们姑奶奶那番话我就恨不得立刻叫他声‘好孩子’想要认他作个干女儿。不想我的干女儿没得认成倒把个亲女儿叫弟夫人拐了去了!我有没的那么个女儿一般的徒弟又被你们抬了来了!张老大你想想这事莫非欠些公道?”

    张老是个老实人只望着安老爷笑。安老爷还没及答言褚大娘子那边早望着张金凤说道“听见了哇?我可不管你本人肯不肯我先肯。你们姐儿俩里头我总觉得你比他合我远一层儿似的我这心里可就有些丝丝拉拉的。这一来好极了就只得问张亲家妈答应不答应了。”因说道“亲家妈怎么样罢?”张亲家太太把嘴向安太太一努说道“那是他家的人我当不了他的家!我可有啥儿说的耶!多个人儿疼不好喂!”安太太便道“这更有趣儿了。”褚大娘子听说早一把把张姑娘拉住要过那席去。张姑娘笑着只看婆婆的眼色安老夫妻便叫他快给干爹行礼。邓九公乐得前仰后合说了许多兴头话说“我这才气平些儿!”因又合安、张两亲家干了一杯说道“再不想一句话合我们张老大又结了一重缘。”

    这个当儿那边舅太太早把何小姐揽在怀里笑道“我的孩儿呀快来罢!幸亏我在船上先把你认下了;不然你瞧他们爷儿们、娘儿们这阵横抢硬夺的还了得了!”何玉凤也捂着嘴笑个不住说道“娘放心我是再没人抢的了这屋里的几位老家儿不差甚么八面儿我都占下了!”

    一时安老夫妻便叫公子给邓九公行礼邓九公也叫公子带褚一官过来给安太太磕头。将磕完了起来褚大娘子大马金刀儿的坐在那里合他女婿说道“还有舅母合亲家妈得认亲呢劳动你再磕俩罢!”褚一官倒也会凑趣儿爬下就磕。

    舅太太是坐在里边有个张太太挡着出不去只说得“姑奶奶这个闹法儿!”连忙摸着头把儿还了个礼。张太太他也拜了一拜说道“这咱可就都有骨血儿管着咧算一家子咧!”说得大家哄堂大笑。那褚一官过那边去又拜了张老。

    只这一阵乱拜何小姐早暗暗的拉了张姑娘一把又向公子递了个眼色三个人便走到褚大娘子跟前。何小姐先说道“我们承姐姐这样亲热今日也该服侍服侍姑奶奶了。”说着便满满斟了一杯送过去。褚大娘子乐的一饮而尽。才得喝完张姑娘又奉过一杯来他便笑道“你们就这样轮流着灌我我也愿意我到底也姑奶奶了哇!”说道又是一盅。他姊妹两个才闪开早见公子斟过了一个大杯来他道“这一大下子可不是顽儿的还是那个小些儿的罢。”张姑娘一旁低声说道“好意思的?这么大个兄弟敬老姐姐一杯酒干回他去?”这位娘子那好胜的脾气儿有些合乃翁相似便也接过来一气饮干。登时吃得他杏眼微饧桃腮添晕一手擎着个空杯一手指着公子咬着牙纵着鼻儿笑容可掬的说道“小舅爷子搁着你就是了。”公子因父亲在那边只笑着不敢多说心里却想着了一句圣经贤传暗说“怪道说是‘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

    只他四个这阵乱舞莺花慢讲安、张二家两双老夫妻看着十分欢喜一个邓老头儿直乐得话都没了只张着个大嘴呵呵的傻笑不由得手够酒酒够口酒到杯干。一时主客几个眼界里无非乐境耳轮中都是欢声便是那些服侍的人无不一个个接耳交头颂扬叹赏。甚至那楼头的更鼓都觉筹添短漏;座上的灯花也知笑展长眉。

    只这席离别小宴直把他几个天理人情的人彼此连络了个合意同心连这部《儿女英雄传》的书也给穿插了个套头裹脑。那邓九公直喝的眼睛有些粘糊糊的舌头有些硬橛橛的了还在那里左一杯右一盏的连叫斟酒。褚大娘子恐怕他父亲明日起不来误了上路的吉时好劝歹劝的拦了两遍他还吃了个封顶大杯才尽欢而散。

    一宿晚景提过。到了次日那些行李车驮都是前两天装载妥当自有他的伴当押着起五更先行。才得天亮他父女翁婿合那个孩子以及下人早已收了当吃了些东西便要告辞。这等一般热肠人彼此厮混了许多天怎生舍得?不必讲那褚大娘子拉拉这个看看那个已经哭得泪人儿一般。只那邓九公一一的辞过众人到了何小姐跟前他也就忍泪不住勉强说道“姑奶奶师傅把你送到这等个人家儿来师傅没有甚么惦记你的咧你倒也不必记挂着师傅。”交代了这句话他便一回身拉住安老爷说道“老弟呀!我合你此一别不知今生可得……”说到这里早已满面泪痕往下说不出来了。

    幸而安老爷是个阔达人说道“老哥哥!不消如此。你我今日暂别不久便当欢聚。”他一手擦着眼泪摇着头道“老弟你这句话愚兄可有点儿信不及了。”安老爷道“九哥且莫讲人生聚散无常只你此番来京可是算得到拿得稳的。况且转眼就是你九十大庆小弟定要亲到府上登堂奉祝就便把昨日说给你作的那篇生传带去当面请教。”他听了这话擦干了眼泪望着安老爷道“老弟你这话当真?”安老爷道“小弟平生不敢轻诺况在老哥哥跟前岂肯失信?”他便一手拉着安老爷的手一手指着天说道“老弟只你这一句话呀老天准留哥哥多活几年等着你。就是这样哥哥走了。”说着他松了安老爷的手头也不回带了褚一官往外就走。这里褚大娘子见他父亲走了也不好流连只得辞了安太太一行女眷起身安太太大家一直送出腰厅才回。邓九公站在大门外催着他女儿上了车他随后上车才走。

    安老爷头一天就差人在彰义门外三藐庵备下茶点便也合公子送下去。走了约莫三五里地路旁有座小庙早见褚一官圈马回来说“他老人家要到庙里磕个头也请二叔下来歇歇。”安老爷只得跟了他到庙前下车看了看那庙门写着“三义庙”三个字。进去里面只一层殿原来是汉昭烈帝合关圣、张桓侯的香火。安老爷向来是位重儒不佞佛的等闲不肯烧香拜庙只有见了关圣帝君定要行礼。等邓九公磕过头自己带了公子也拜过神像。

    那邓九公便在神座前向安老爷说道“老弟我晓得你定要远远的送我一程才肯回去但是此去前途还有张老大合老程师爷诸位候着呢大概我们各行里的亲友也在那里。老弟你就送到那里也不得久谈。常言道得好‘送君千里终须别。’到了你我的交情大概还见得过这三位尊神咱们就在这神圣面前一别。”安老爷固是不肯。他道“你我的心关帝菩萨看的明白何必如此!”安老爷见他这样说法倒也不好相强。当下这边父子两个那边翁婿两个只得各各作别。一路出了庙门大家道声“珍重”望着他车辚辚马萧萧竟自长行去了。

    书里按下邓九公这边不提。却说安老爷自他走后便张罗张亲家的搬家。他两口儿择吉搬过祠堂西边那所新房去一应家具安置得妥当。看了看头上顶的是瓦房脚下踩的是砖地嘴里吃喝的是香片茶大米饭浑身穿戴的是镀金簪子绸面儿袄老头儿老婆儿已是万分知足。依安老爷、安太太还要供茶供饭他两口儿再三苦辞。安老爷因有当日他交付的何小姐在能仁寺送张金凤那一百两金子不曾动用便叫他女儿送他作了养老之资。张老又是个善于经营居积的弄得月间竟有数十串钱进门。他两口儿却仍照居乡一般辛勤撙节着过度便觉着那日月从容之至。只是他两个时常要过前面来看看望望家里却短一个支使看家的人就用安老爷的家人固是不便便是外面雇个不知根底的人来也不放心。又兼他守分安常的惯了不肯才有钱那小人乍富行径立刻就添些新花样闹个跟班儿的。却也正在为难。谁想事有凑巧那燕北闲人又给他凑了两个人来。

    你道这人是谁?原来第七回书讲得他当日带着女儿要到京东投奔的那个亲戚正是那张太太娘家一个本家哥哥。这人姓詹名典他有个小名儿叫作光儿。他本是带着家眷在京东一个粮行里给人家管账就那里养了个儿子。因是七夕生的叫作阿巧。那阿巧才得十一二岁且是乖觉。詹典在京东一住十余年却也赚得几十两银子在腰里。落后来因行里换了东家他就辞了出来要想带了老婆孩子回家把这项银子合张老置几亩地伙种。

    他那里起身要回河南来正是张老夫妻这里带了女儿要投京东去路上彼此岔过去了不曾遇着。及至到了家正碰见荒旱之后瘟疫流行那詹典在途中本就受了些风霜到家又传染了时症一病不起呜呼哀哉死了。他妻子发送丈夫也花了许多钱再除了路上的盘缠那几两银子也就所剩无几只得权且带了个十来岁的儿子勉强度日。这个当儿见了从京里回来的乡亲们十个倒有八个讲究说“咱们这里的张老实前去上京东投亲不想在半路招了个北京官宦人家的女婿现在跟了女婿到京城享福去了。”詹典的妻子听得这话想了想自己正在无依孩子又小便搭着河南小米子粮船上京倒来投奔张老想要找碗现成茶饭吃。从通州下船一路问到这里恰好正在张老搬家的前两天。安老爷、安太太是肯作方便事的便作主给他留下一举两得又成全了一家人家正叫作“勿以善小而不为”。你看他家总是这般的作事法那上天怎的不暗中加护?

    闲话休提。却说安老爷才把亲家安顿的停妥不两日便是何小姐新满月因他没个娘家没处住对月这天便命他夫妻双双的到何公祠堂去行个礼。张老夫妻如今住得正近况且又有了家了清早起来便到东边祠堂来预备代东。候安公子、何小姐行过了礼就请到他家早饭把女儿张姑娘也请过来。也买了些肉宰了只鸡只他那詹嫂合阿巧一个买一个作倒也弄得有些老老实实的田舍家风。三个人吃得一饱回来晚间便是舅太太请过去。那时因褚大娘子起了身腾出西耳房来舅太太仍就搬过去公子合金、玉姊妹便在那边吃过晚饭直到起更才过这边来。先到上房伺候父母公婆安置才一同回房。

    过了两日安太太便吩咐人把那新房里无用的锡器、瓷器、衣架、盆架等件归着起来依然把那槽碧纱橱安好分出里外间。张姑娘是叠着精神要张罗这个姐姐两只小脚儿哆哆哆哆的带了一班嬷嬷仆妇使婢把铺设贴落收得都合自己屋里一样。果然把他三人那幅小照挪过这边卧房来就把那张弹弓、那口宝刀挂在左右又把那圆端砚摆在小照面前桌儿上归结了他三个一段美满良缘的新奇佳话。何小姐也帮了他登桌子上板凳的忙个不了。他两个彼此说一阵怄一阵笑一阵一时真算得占尽儿女闺房之乐。

    只可怜安公子经他两个那日一激早立了个“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志气要叫他姊妹看看我这安龙媒可作得到封侯夫婿的地步!因此邓九公走后忙忙的便把书房收出来一个人冷清清的下帷埋首合那班三代以上的圣贤苦磨。这日直磨到二鼓才回房来金、玉姊妹连忙站起迎着让坐。张姑娘问道“你瞧我给姐姐收的这屋子好不好?”公子里外看了一遍说“好极好极。偏劳之至!”

    张姑娘道“我们爬高下低的闹了一天亏你也不来帮个忙儿。本来姐姐的事情罢咧可怎么敢劳动你呢!”公子道“你这人怎么这等不会说好话!非是我不来帮忙儿要说这些挂画焚香的风雅事我不喜作也是我欺你两个;我自承你两个那番清诲之后深悟出这些事最于用功有碍。所以古人说‘注虫鱼者必非磊落之士也。’正是这个用意。你且让我一纳头扎在‘子曰诗云’里头等我果然把那个举人进土骗到手就铸两间金屋贮起你二位来亦无不可。不强似今日的帮忙?”

    金、玉姊妹两个再不想那日一席话一激竟把他激成功了也暗自欢喜。

    何小姐便说道“妹妹说的是顽儿话其实还不是他们丫头女人们掇的我们两个也只跟着搅了一阵。倒是他才说也要给我绣那么一块匾挂在这卧房门上你给想三个字呢。”

    公子略想了一想说“就用那屋的三个字就很好。”何小姐道“这你可是塞责儿了。”公子道“非‘一瓣心香’的‘瓣’字却就是小照上那‘红袖添香伴著书’的‘伴’字。你两个人从此一位便可称作‘伴香女史’一位便可称作‘瓣香女史’我便可称作‘伴瓣主人’。只是我又恐防你们嫌我这风雅这三方图章也只好等后年春闱之后再讲罢。”那金、玉姊妹两个听了也深服他这心思敏捷各各道妙。过了几日张姑娘闲中果然照样给何小姐绣了“伴香室”三个字装满好了挂在他卧房门上。此是后话。

    即说这晚他三个在何小姐这边谈了这一番那天也就将近三鼓。张姑娘站起来道“不早了我要回家睡觉了。”何小姐一把拉住他道“今日可不许你空身走我要烦你顺带一角。”张姑娘早已明白只得挣着手要走怎奈被何小姐攥住手再挣不脱。只得向何小姐耳边说了句话何小姐这才放手说“滑再滑不过你了也不知真话哟也不知赚人呢。”

    张姑娘正色道“岂有此理!我要这样赚姐姐说顽儿话的事小那不是在姐姐跟前另存一个心了么?”他说完这话才待要走忽又想起回来说“等我索兴把今日的事情张罗完了再走。”因把桌子上的那盏灯拿起来剪了剪蜡花向安公子、何小姐说道“上月今日就是我送二位入的洞房今日还是我送二位贺新居。”说着便拿着灯前面照着往卧房里引他两个也只得笑吟吟的随他进去。只见他把灯放卧房里桌儿上又悄悄的向何小姐道“姐姐你老人家今日可好歹的不许再闹到搬碌碡那儿咧!”何小姐听了忍不住笑的前仰后合只赶着要拧他的嘴他早一溜烟过西间去了。

    安公子看了这番光景心里暗说“我依他两个的话才用了几日的功他两个果然就这等欢天喜地起来。然则他两个那天讲的只要我一意读书无论怎样都是甘心情愿的这句话真真是出于肺腑了。幸是我那天不曾莽撞不然今日之下弄得一个扭头彆项一个泪眼愁眉人生到此还有何意味!”只他这等一想那发奋用功的心益发加了一倍却又着点儿书魔因拍手合何小姐笑道“我安龙媒经师傅合我讲了半世的《论语》直到今日看了你姊妹两个才得明白‘《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句书是怎的个**!”这正是

    春风时雨同沾化绛帐应输锦帐多。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二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