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表的是张金凤现身说法十层妙解讲得个何玉凤侠气全消;何玉凤立地回心一点灵犀悟彻那安龙媒良缘有定。乍听去只几句闺阁闲话无非儿女喁喁;细按来却一片肝胆照人不让英雄袞袞。

    这话又似乎是说书的迂阔之论了。殊不知凡为女子必须妇德、妇言、妇容、妇工四者兼备才算得个全人。又得知道那妇工讲得不是会纳单丝儿纱会打七股儿带子就完了;须知整理门庭亲操并臼总说一句便是“勤俭”两个字。

    妇容讲的不是梳鬅头甩大袖穿撒裤脚儿裁小底托儿就得了须要坐如钟立如松卧如弓动不轻狂笑不露齿总说一句便是“端庄”两个字。妇言不是花言巧语嘴快舌长须是不苟言不苟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总说一句便是“贞静”两个字。讲到妇德最难要把初一十五吃花斋和尚庙里去挂袍姑子庙里去添斗借着出善会热闹热闹撒和撒和认作妇德那就误了大事了;这妇德须孝敬翁姑相夫教子调理媳妇作养女儿以至和睦亲戚约束仆婢都是天性人情的勾当。果然有了妇德那妇言、妇容、妇工件件桩桩自然会循规蹈矩。便是生来的心思笨些相貌差些也不失为本色妇女。

    却又有不可犯偏最容易犯的一桩事切切莫被那卖甜酱高醋的过逾赚了你的钱去你受一个妒嫉的病儿博一个“醋娘子”的美号。说书的最讲恕道话同一个人怎的女子就该从一而终男子便许大妻小妾?这条例本有些不公道。易地而观假如丈夫这里拥着金钗十二妻儿那里也置了面首十人那作丈夫的答应不答应?无如阳奇阴耦乃造化之微权;此倡彼随是人生之至理。偏是这班“醋娘子”这桩事自己再也看不破这句话谁也合他说不清。所以从古至今的妇人孝顺节烈的尽有找个不吃醋儿的竟少少儿的。

    但是同样一口醋却得分一个会吃不会吃。先讲那会吃醋的。王的后妃自然要算千古人了。其余大约有三种。一种是“仗心地吃醋”。不是自己久不生育便是生育不存把宗祧、家业两件事看得着紧给丈夫置几房姬妾自己调理管教疼起来比丈夫疼的甚管起来比丈夫管的严不怕那侍妾不敬我如天神丈夫不感我如菩萨。无论那一房生个孩子我比他生母还知痛痒还能教训人道“妾侧碍于妻齐”我道“嫡母大似生母”亲族交赞名利双收。这种吃醋要算“神品”。再一种是“靠本领吃醋”。自己本生得一副月貌花容一团灵心慧性那怕丈夫千金买笑自料断不及我一顾倾城;不怕你有喜新厌旧的心肠我自有换斗移星的手段。久而久之自己依然不失专房擅宠那侍妾倒作了个挂号虚名却道不出他一个“不”字。这种吃醋叫作“能品”。再一种是“顾脸面的吃醋”。或者本家弟兄众多亲戚宴会姐妹妯娌谈起来你夸我耀彼此家里都有两房姬妾自己一想又无儿无女以有钱有钞不给丈夫置个妾觉得在人面上挂不住没奈何一狠二狠给他作成了却是三面说不到家一生不得合式。这毛病人人易犯处处皆同。这种吃醋便是“常品”。这都讲的是会吃醋的。

    如今再讲那不会吃醋的也有三种。一种是“没来由的吃醋。”自己也有几分姿容丈夫又有些儿淘气既没那见解规谏他又没那才情笼络他房里只用几个童颜鹤发的婆儿鬼脸神头的小婢只见丈夫合外人说句话便要费番稽查;望一眼也要加些防范。甚至前脚才出房门后脚便差个能行探子前去打探。再不想丈夫也是个带腿儿的把他逼得房帏以内生趣毫无荆棘满眼就不免在外眠花宿柳荡检逾闲。

    丈夫的品行也丢了他的声名也丢了他还在那里贼去关门明察暗访。这种醋吃得可笑!一种是“不自量的吃醋”。自己不但不能料理薪水连丈夫身上一针一线也照顾不来作丈夫的没奈何弄个供应栉沐衾禂的人也算照顾了自己也算帮助了他于他何等不妙?他不是左丢一鼻子便是右扯一眼甚至指桑骂槐寻端觅衅。始而那丈夫还顾名分侍妾还拘礼法及至闹到糊涂蛮缠讲不清了只好尽他闹他的人家过人家的他可竟剩了犯水饮害肝气疼了。这种醋吃得可怜!一种是“浑头没脑的吃醋”。自己只管其丑如鬼那怕丈夫弄个比鬼丑的他也不容;自家只管其笨如牛那怕丈夫弄个比牛笨的他还不肯。抄总儿一句话要我的天灵盖着闷棍敲;要我的心头血用尖刀刺;要讲给丈夫纳妾我宁可这一生一世看着他没儿子都使得想纳妾?不能!这种醋吃的却是可怕!世上偏有等不争气没出豁的男子越是遇见这等贤内助他越不安本分一味的啖腥逐臭还道是窃玉偷香弄得个茫茫孽海醋浪滔天扰扰尘寰醋风满地又岂不大是可惨!

    列公你道好端端的《儿女英雄传》怎的闹出这许多醋来?岂不连这回书也“坏了醋了”?这话正因书里的张金凤合何玉凤而起。如今把他两个相提并论起来正是艳丽争妍聪明相等。论才艺何玉凤比他有无限本领;论家世何玉凤比他是何等根基!况且公婆合他既是累代渊源丈夫待他自然益加亲厚。这等一个人便在宦途世路上遇着了还不免弄成个避面尹、邢怎的肯引他作同心管、鲍?不想张金凤他小小一个妇人女子竟能认定性情作得这样到地!不知安老夫妻何修得此佳妇安公子何修得此贤妻何小姐何修得此腻友!想到这里就令人不能不信“不善余殃积善余庆;乖气致戾和气致祥”的几句话了。

    剪断残言言归正传。却说安太太见何玉凤经张金凤一片良言言下大悟奔到自己膝下跪倒尘埃低首含羞的叫了声“亲娘”知他“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太太便先作了个婆婆身分不像先前谦让端坐不动的一手把他揽在怀里说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许伤心。你这才是你父母的孝顺女儿才是我安家的孝顺媳妇!你方才要没那番推托也不是女孩儿的身分;如今要没这番悔悟也不是女孩儿的心肠。也难为你妹妹真会说也难为你真听话。我合你公公一年的提心吊胆到今日且喜遂心如意了!”说着便一只手拉起他来又叫丫头“给你新大奶奶湿个手巾来把粉匀匀。”褚大娘子忙一把搀了他过来说“先歇歇儿罢站了这半天了。”让再让三姑娘只摇头不肯坐。褚大娘子此时是乐得眉开眼笑要露出个娘家的过节儿来只管让。把个姑娘让急了低声说道“你怎么这么糊涂?你瞧这如何比得方才也有来不来的我就大马金刀的先坐下的?”咦!谁说这姑娘没心眼儿呀!

    按下这边再整张金凤这半日合何玉凤讲了万言嘴也说酸了嗓子也说干了连嘴说带手比袖子也累掉了袖口里的小手巾儿、手纸掉了一地柳条儿忙着过来给他拣。随缘儿媳妇又倒过一碗茶来。他一面就着那媳妇手里喝茶一面挽着袖子又看见华嬷嬷、戴嬷嬷两个在那里悄悄的彼此道喜。他便怄他两个道“嚄!二位嬷嬷倒先认着亲家了。”说着挽好了袖子才整衣理鬓过来给婆婆道喜。安太太自然更有一番嘉奖不及细述。

    他见过婆婆便走到玉凤姑娘跟前先深深道了个万福。

    说道“姐姐大喜。”随又跪下说“妹子今日说话莽撞冒犯姐姐可实在是出于万不得已。妹子不这样莽撞大料姐姐也不得心回意转。我这里给姐姐赔个不是!”姑娘心里这一感一愧也顾不得大家在坐连忙跪下双手把他抱住叫了声“我那嫡嫡亲亲的妹子!”往下只有哽咽的分儿却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谁想好事多磨这个当儿张太太又吵吵起来了说“姑奶奶越说叫你好好儿的合他说别逼扣他说结了咱好给他张罗事情。这天也是时候了你可尽着招他哭哭咧咧的是作甚么呢?是作甚么呢?”张金凤站起来笑道“人家婆婆都认过了你老人家还叫我合他说甚么呀?”他道“咱儿着他依了?真的吗?”褚大娘子道“你老在那儿来着?”他听了口中念念有词先念了声“阿弥陀佛”站起来往外就跑。只听他那两只脚踹得地蹬蹬蹬的山响掀开帘子就出去了。

    安太太忙问“亲家你那里去?”他也不理。张姑娘随后赶到帘子跟前往外一看原来他头南脚北跪在当院子里碰头呢。只听他咕咚咕咚把脑袋碰的山响说道“神天菩萨这可好了!”说着站起来踅身又进了屋子对着那神主也打着问讯磕了阵头说“哎!这都是你老公母俩有灵有圣啊我多给你磕俩罢!”大家看了无不要笑。姑娘心里却是更觉不安。定了一定安太太便道“快着先叫人请你公公合九公去罢这老弟兄两个不知怎样惦着呢!”

    正说着只听窗外哈哈大笑正是邓九公的声音说道“不用请不用请我们在此听得多时了。好一个能说会道的张姑娘!好一个听说识劝的何姑娘!这都是我们老弟合二妹子你二位的德行我这荡没白来了!我们姑娘呢这还不当见见你这位旧伯伯新公公吗?”

    原来此时姑娘见张老合褚一官都跟进来人多有些害羞躲在人背后藏着褚大娘子忙拉他出来。他便同褚大娘子过去低头不语的在公公跟前拜了下去。安老爷道“媳妇起来。

    你看这才是天地无私姻缘有定。我今日才对住我那恩师、世弟。”因合太太说道“太太我家有何修持玉格有多大造化上天赐我家这一双贤孝媳妇!”太太道“这也都是一定。老爷可记得当日出京的时候说的话?说‘将来娶个媳妇不在乎富室豪门只要得个相貌端庄、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他是南山里的、北村里的都使得。’不想今日之下得了这样相貌端庄、性情贤慧的一对儿、真个一个南山里的一个是北村里的。老爷看这两个孩子还愁他不会持家、不能吃苦么?”老爷道“是呀我倒不曾想到这里。”

    因把当日卜三爷给公子提亲不得成的话告诉了邓九公一遍。

    邓九公道“姑娘你听听万事由不得人哪!你不信只看头上那位穿蓝袍子的他是管作甚么儿的呢?你瞧如今师傅是把你的终身大事说成了我同你大姐姐我们爷儿俩还有点臊脸礼儿给姑娘垫个箱底儿不值得给你送到跟前来我才托了我们张老大都给上了抬了。咱爷儿俩可有句话讲在头里你可不许不收我的。原故?自从咱爷儿俩认识以后是说你算投奔我来了你没受着我一丝一毫好处师傅受你的好处可就难说了都搁在一边子;只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替我打倒海马周三那回事那就算你在世街路上留了朋友俊了师傅了!讲到那一万两银子原是我憋一口气同海马周三赌赛的你既赢了他我把这银子转来送你你受之当然。白说咧你不要我的!及至你偶然短住了咱爷儿俩的交情就说不到个‘借’字儿‘还’字儿通共一星子半点子你才使了我三百金子这算得个甚么儿?归齐不到一个月你还转着弯儿到底照市价还了我了。姑娘在你算真够瞧的了!你想师傅九十岁的人我这脸上也消消的不消消的?今日之下好容易碰着你这桩事了多了师傅也举不起一千金子姑娘添补个首饰一万银子姑娘买个胭脂粉儿。余外还有绣缂呢雨绸缎绫罗以至实漏纱葛夏布都有一共四百件子。这也不是我花钱买来的都是这些年南来北往那些字号行里见我保得他全镖无事他们送我的可倒都是地道实在货儿你留着陆续作件衣裳。如今没别的水过地皮湿姑娘就是照师傅的话实打实的这么一点头算你瞧得起这个师傅了。不然你又讲究到甚么施恩不望根的话不收我的师傅先合你噶下个点儿[噶下个点儿意为赌个誓儿]师傅这荡来京叫我出不去那座彰义门!”安老爷连忙道“老哥哥你这是怎么说!”

    邓九公满脸发烧两眼含泪的道“老弟你不知道愚兄的窝心我真对不住他么!”褚大娘子道“他老人家这话说了可不是一遭儿了提起来就急得眼泪婆娑的说这是心里一块病。大妹子你如今可好歹不许辞了。”

    列公请看世上照邓老翁这样苦好行情的固然少有照何小姐那样苦不爱钱的却也无多。讲到“受授”两个字原是世人一座“贪廉关”然而此中正是难辨。伯夷饿死首阳孟子道他“圣之清者也”;子有马十乘我夫子也道他“可谓清矣。”上古茹毛饮血可算得个清了如终不能不茹毛不饮血还算不曾清到极处。自有不近人情的一班朋友无故的妻辟纑妾织蒲无故的布被终身饼饵终日。究竟这几位朋友那个是个人物?降而晚近又合这班不同口口说不爱钱是不爱小钱爱大钱;口口说不要钱是不要明的要暗的。好容易盼得他大的也不爱、暗的也不要了却又打了一个固位结主、名利兼收、不须伸手自然缠腰的算盘依然逃不出一个“贪”字。所以说“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大慝。”便是老生常谈也道是“不要钱原非异事过沽名也是私心。”又道是“圣贤以礼为书豪杰惟情自适。”

    何小姐原是个性情中人他怎肯矫同立异?只因他一生不得意逼成一个激切行径所以宁饮盗泉之水不受嗟来之食。到了眼下今非昔比冤仇是报了父母是葬了香火烟缘是不绝了终身大事是妥当了人生到此还有甚么不得意处?更兼邓九公合他有个通财之谊掯子上送了这等一分厚礼岂有个大仪全璧的理?只为的是帮箱的东西不好谢出口来。安太太怕羞了他便接口道“九大爷合大姐姐大远的来了还这么费心明日叫媳妇一总磕头罢!”邓九公这才掀髯大乐。

    说着只听厢房里的钟打了十一下了。安太太道“老爷可得让九哥合大姑爷吃饭了。”邓九公道“实不相瞒方才你们说话这个当儿我两个同张老大、女婿、大侄儿都在这厢房里鸦默雀静儿的把饭吃在肚子里了。我们老弟怕我误事他一口酒也不许我喝这回来可痛痛的喝一场罢了。”说罢又呵呵大笑道“姑娘你这头儿的事师傅算张罗完了我可得替我们老弟那头儿张罗去了。”安老爷便陪了他同张、褚二人往前边去不提。

    安太太这里也要到前边张罗事情去便约褚大娘子过去吃饭。褚大娘子因要合姑娘盘桓盘桓就等着送亲因说“我这里合他娘儿们就吃了省得回来又过来。”安太太道“要姑奶奶在这边帮着我更放心了。”因合张太太道“亲家这边小厨房里预备着饭呢我那里有给媳妇包下的馄饨里头单弄的菜回来叫人送过来。亲家可叫他多吃点儿闹了这半天了。”张太太一一答应。安太太便别过褚大娘子把张姑娘留下又吩咐何姑娘说“外边有人不用出来。”才带着一群仆妇丫鬟往那边去。大家送到院子里媳妇提补婆婆这件婆婆又嘱咐媳妇那件半日还谈不完。

    这个当儿只剩姑娘一个人儿在屋里心下想道“我自从小时候就跟父母在任上关在衙门里也走不着个亲友凡这些婚嫁的喜事我从没经过。瞧不得我在能仁寺给人家当了会子媒人共总这女孩儿出嫁是怎么桩事我还闷沌沌呢!

    自从去年见他们算叫他们把我装在坛子里直到今日才掏出来。今日轮到我出嫁了我到了人家我该怎么着该说甚么?——这都是褚大姐姐合小金凤儿两个闹的。再说我这不出嫁的话我是合我干娘说了个老满儿方才他老人家要在跟前儿到底也知道我是叫人逼的没法儿了偏偏儿的单挤在今日个家里有事等人家回来可叫我怎么见人家呢?”

    越想心上烦闷起来。可煞作怪不知怎的往日这两道眉手一拧就琐在一块儿了此刻只管要往中间儿拧那两个眉梢儿他自己会往两边儿展;往日那脸一沉就绷住了此刻只管往下瓜搭那两个孤拐他自己会往上逗。不禁不由就满脸的笑容儿益发不得主意。想了半日忽然计上心来说“有了等我合他们磨它子磨到那儿是那儿!”

    说书的这话却不是大离话。请看人生在世到了儿女伤心英雄短气的时候那满怀的茹苦吞酸真觉人海茫茫无可告语。忽然的有人把他说不出的话替说出来了了不了的事给了了这个人还正是他一个性情相投的人那一时喜出望外!到了衾影独对的时候真有此情此景。

    闲话休提。却说褚大娘子和张太太送了安太太回来见姑娘一个人坐在那里把脊梁靠在墙上低头无语手里只弄手巾便说道“咱们这可到厢房里歇歇儿去罢。回来吃点儿东西妆扮起来也就是时候儿了。”姑娘头也不抬口也不开只是不动。张姑娘又催道“走哇!姐姐。”他道“我走不动了。”张太太问道“咱又走不动咧?脚疼啊?”他道“我的腿折了!”

    这书里自《末路穷途幸逢侠女》一回姑娘露面儿起从没听见姑娘说过这等一句不着要的话这句大概是心里痛快了要按俗语说这就叫作“没溜儿”捉一个白字便叫作“没路儿”!

    张太太道“大好日子的甚么话呀?走罢呀!”姑娘道“我走不动你们大伙儿抬了我去罢。”褚大娘子道“这话早些儿回来少不得有人抬姑娘。”姑娘从方才一个不得主意此时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忙问“谁抬我?”褚大娘子道“等到了吉时人家就拿花红轿儿八个人儿抬了去了。我不怕你笑话我怯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儿看见大红猩猩毡的轿子敢是比我们家乡那怯轿子好看多着呢!”姑娘这才想过来了瞅了他一眼嘴里又“啧啧”了两声说“谁倒是合你们说这些呢!”张金凤又催道“姐姐别搅快走罢!”姑娘道“你拉的动我我就跟了你去。”张金凤道“真的呀?”说着当真用手攥住他的腕子才一拉只听姑娘“嗳哟”了一声说“张姑娘女孩儿家怎么这么蠢哪拉的人胳膊生疼!”口里说着不由得那身子随了张姑娘站了起来跟着就走。

    噫噫!这是那里说起!姑娘要些微的动动劲儿大约捆上二十张金凤也未必掰得动他一个指头;这么一拉就会把姑娘的胳膊拉疼了?吾谁欺?欺燕北闲人乎?但是一个打定主意磨它子的人不这样一搭讪叫他怎么下场?又叫那燕北闲人怎生收这一笔?

    却说张金凤听了笑道“我的不是!走罢!走罢!”褚大娘子便在后头推着他张太太也跟在后面才往厢房里去。

    一进门儿姑娘一抬头看见方才那副对联又叨叨起来了说“这还闹的是甚么‘果是因缘因结果’呢!”及至念出口来自己耳轮中一听心里忽然悟过来暗说“旦住。这上头一开口四个字岂不明明白白说的‘果是因缘’么!到了果是因缘了还怕不‘因’这个‘缘’就‘结’那个‘果’吗?”随又看下联“空由色幻色非空”七个字心里又道“只说出家出家如今闹到出嫁了自然是色不是空了还用讲吗可不是‘空由色幻色非空’是甚么呢?那里的甚么禅语呀!这等看起来这张画儿一定还有个哑谜儿在里头。”随又仔细一看早明白了。张姑娘见他那里发呆只望着他笑。又听他忽然问道“这都是谁干的?”张金凤道“这是婆婆说姐姐新搬家墙上怪素的叫我弄张画儿、找副对子挂上。我想这是姐姐坐静的地方儿我就出了个主意告诉外头画了这么一张可不知找甚么人画的那对子就是才说的那个属马的写的。”姑娘又看了一看心里说道“甚么‘七宝莲池’‘八宝莲池’的这可不是我梦里的那个‘名花并蒂’么?还怕我同张姑娘不跟着那个‘天马行空’的同来同去呀!竟搅我么!他们要早告诉了我何苦叫我打这半天的闷葫芦呢!”一面想一面扭着头看一面掀开里间那个软帘儿往里走。进门一抬头不防屋里床边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人一时意想不到倒吓了一跳!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干娘佟舅太太。

    姑娘见了他干娘脸上却一阵大大的磨不开要告诉这件事一时竟不知从那里告诉起。忙上前拉住舅太太说道“娘你怎么这时候儿才来?只瞧这里叫他们闹的这个……”姑娘这句话不但不接气并且不成句妙在说了这半句往下也没话了。只有素面起红云低着个头撅着个嘴。

    舅太太早已明白他的意思连忙站起来拉着他的手笑道“姑娘可大喜了!我不但不是今日这时候才来我昨日本就没到那里去。我就在前头帮着你公公、婆婆料理你的事来着倒合褚大姑奶奶谈了半天这事你不用说了我从船上见着你那天就全知道了。今日实告诉你我看你公公婆婆为难的那个样儿这里头还有我给他们出的一半子主意呢!今日这件大喜的事作成了你这个干女孩儿我可算认着了这边是我的女儿那边儿是我的外甥媳妇还怕你不孝顺我吗?”

    舅太太这话是要叫姑娘心里过得去无奈姑娘自己觉得脸上磨不开只得说道“好连你老人家也赚起我来了!”说着上了炕从铺盖垛里抽出个枕头来面向窗户躺倒就睡。

    张太太道“别价睡了完了那纂咧!”舅太太道“亲家太太你叫他歇歇儿罢他整闹了这一早起了天也早呢。”

    这个当儿张姑娘便叫人张罗摆饭。便有安太太给姑娘送过来的喜字馒首、栗粉糕、枣儿粥又是两碗百和鸳鸯鸭子、如意山鸡卷儿还有包过来的馄饨都是姑娘素来爱吃的一时都摆在外间炕桌上。舅太太便叫“姑娘起来咱们陪褚大姐姐吃饭去了。”姑娘只在那里装睡不理。张姑娘道“姐姐起来罢不要打主意起磨呀!”姑娘仍不言语。舅太太便向张姑娘打了个手势张姑娘道“姐姐再不起来我上去膈肢去了。”原来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单怕膈肢他的膈肢洼才听得这句便笑着说道“你敢?”张姑娘真个上了炕呵了呵手要去膈肢他他已经笑得咯咯咯咯乱颤。张姑娘便向他两掖抓了两把他不由的两只小脚儿乱登便连忙爬起来这才出外间去吃饭。

    舅太太便叫把桌子横过来让大娘子坐了上首自己下首相陪。玉凤、金凤两个坐在炕里边。姑娘才坐下话又来了说“妈怎么不一块儿吃呀?”张姑娘道“姐姐是乐糊涂了你不知道他老人家吃长斋呀?”姑娘道“这还吃的是那门子的长斋呢难道今日还不开吗?”张太太道“不当家花拉的也有个白眉赤眼儿的就这么开斋的?”舅太太说“你别忙等着你过了门看个好日子你们三个人好好的弄点儿吃的再给亲家太太顺斋那才是呢。”姑娘道“我不懂娘这会子又拉扯上人家褚大姐姐作甚么。”褚大娘子笑道“嗳哟!姑太太不是我哟!我没那么大造化哟!”姑娘睁着眼问道“那么那一个是谁?”舅太太只是笑答应不出来。张姑娘道“还是那个属马的。——姐姐吃饭罢。”姑娘这才不言语了低着头吃了三个馒头六块栗粉糕两碗馄饨还要添一碗饭。张太太道“今儿个可不兴吃饭哪!”姑娘道“怎么索兴连饭也不叫吃了呢?那么还吃饽饽。”说着又吃了一个馒头两块栗粉糕找补了两半碗枣粥连前带后算吃了个成对成双四平八稳。

    饭罢大家盥漱烟茶各取方便仍到里间来坐。早有安老爷、安太太那边差了四个女人来见舅太太。内中晋升女人回道“奴才老爷、太太打发奴才们来回亲家太太给姑娘送过点儿糙东西来算补着下个茶求亲家太太给姑娘穿穿戴戴罢……”舅太太道“很好这些东西我都替我们姑娘领了。你们也不用往下搬运等我们各自回来把上轿的穿的戴的拿下来别的不用动省得又费一遍事。你们回去说姑娘磕头我多多的给你们老爷、太太道谢。你说我乐了。我不乐别的我没想到我这辈子也熬到作了亲家太太了!”便有戴嬷嬷等一班人让大家去喝茶舅太太自己备了赏倒像新亲一般办了个热闹。

    张亲家老爷合褚大姑爷已经叫人开了正门外面家人早将聘礼一桌桌的抬进来摆在东边。褚一官也叫人把他家的帮箱的妆奁摆在西边。舅太太合褚大娘子诸人到院子里看了回来便悄悄的拉姑娘道“咱们从这窗户眼儿里瞧瞧别叫九公、褚姑奶奶合你公婆白费了心。”姑娘此时自是害羞不肯去看无奈他本是个天生好事的人又搭着向来最听娘的说借这一拉便挨在玻璃跟前往外看。舅太太一一指点着道“你看东边儿这八桌是人家家的。那头抬是一匣如意一匣通书;二抬便是你们那两件定礼;那六抬是首饰衣服铺盖。他们算省子猪羊鹅酒了。西边的八桌便是九公合褚姑奶奶给你办的妆奁。你瞧把个小院子儿给摆满了!”说话间张姑娘合褚大娘子早把应穿应戴的衣裳首饰一桩桩的拿进来。舅太太打发送礼的男女家人去后便叫人铺水挖单放梳头匣儿催姑娘上妆。

    原来姑娘自遭颠沛埋首风尘并不知着意脂粉;接着守制一年更是无心修饰。这番经舅太太在旁一一的调停指点匀粉调脂修眉理鬓妆点齐整自己照照镜子果觉淡白轻红而且香甜满颊。舅太太道“好看了。可叫妹妹给你梳头罢。”姑娘道“我不叫他梳还是娘给我梳罢。”舅太太道“今日的头娘可上不得手了。”说着又“嗳”了一声便向褚大娘子道“我只恨我一个好好儿的人怎么到了这些事上就得算个没用的了呢!”说着眼圈儿便有些红红儿的。这位舅太太也就算得个“老马嘶风英心未退”了。

    却说这桩喜事原来安老爷不喜时尚又憋着一肚子的书办了个“参议旗汉斟酌古今”。就拿姑娘上头讲便不是照国初旧风或编辫子或扎丫髻;也不是照前朝古制用那凤冠霞披。当下张姑娘便尊着公婆的指示给他梳了个蟠龙宝髻髻顶上带上朵云宝盖髻尾后安上璎络莲地髻面上盖上镶珠嵌宝梁儿两旁插上七星流苏关上珍珠对挑后是同心如意前是富贵荣花耳上两个硬红宝石坠子。一时姑娘便觉头上多了好些累赘。张姑娘晓得姑娘是个不会静坐一刻的恐他把首饰甩掉了先用个大红头罩儿给他拢上。拢好了姑娘对镜一照忽然笑了一声。张金凤在背后从镜子里看见说道“姐姐这一笑我猜着了我猜准是想起在能仁寺从房上跳下来打扮的那个样儿来了。”姑娘也从镜里合他说道“你怎么这么讨人嫌哪!”

    梳妆已罢舅太太便从外间箱子里拿出一个红包袱来道“姑娘把里衣儿换上。”说着自己打开放在炕里边。

    姑娘一看原来里面小袄、中衣、汗衫儿、汗巾儿以至抹胸、膝裤、裹脚、襻带一分都有连舅太太亲自给他作的那双凤头鞋也在里头。姑娘道“我怎么日前换了衣裳又叫换衣裳啊?”舅太太道“啐呀!你给我换上罢。”说着又给他放下玻璃帘儿来。姑娘无法只得咕嘟着嘴背过脸去解扣松裙在炕旮旯里换上。一面低头系着汗巾儿不觉嘴里又叨叨出一句话来说“我说呢好好儿的洗了没两天儿的脚前日又叫人洗脚作甚么呢。”惹得大家抿嘴而笑。舅太太笑道“我们这个姑娘说他没心眼儿甚么事儿都留心;说他有心眼儿一会价说话真像个小傻子儿!”

    且住!姑娘这半日这等乱糟糟的还是冒失无知呢还是遇事轻喜?都不是。天下作女孩儿的除了那班天日不懂、麻木不仁的姑娘外是个女儿便有个女儿情态难道何玉凤天生便是那等专讲蹲纵拳脚、飞弹单刀、杀人如麻、挥金如土的不成?何况如今事静身安心怡气畅再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怎教他不露些女儿娇痴情态?若果然当此之际一毫马脚不露那人便是元奸巨恶还合他讲甚么性情来!

    闲话少说。再整张姑娘见他穿好里衣便上去给他穿大衣服。因换汗巾儿又看见那点“守宫砂”叫舅太太说“舅母请过来看他胳膊上这块真红的好看!”舅太太看了也点头赞叹不绝说“快给人家穿上罢怪冷的。”张姑娘便打发他一件件的穿好。因是上妆不穿皮衣外面罩件大红绣并蒂百花的披风砂绿绣喜相逢百蝶的裙儿套上四合如意云肩然后才带上璎络项圈金镯玉钏。舅太太太便叫人在下首给他铺了个大红坐褥坐下说“这可不许动了。”。

    却说姑娘梳洗的这个当儿外面张老同褚一官早带同这边派定的家人把那十六抬妆奁送过去。就只送妆的新亲只得张、褚二位人略少些。那边自然另有一番款待不必细述。这边才收完毕早听那边“当”一声锣响喇叭号筒鼓乐齐奏的响起房来。不想闯了个没对儿的姑娘才听得一声锣响唬了个两手冰凉只叫娘拉着。褚大娘子道“可完了我们的创咧!”舅太太是要过祠堂去等着公子来谢妆姑娘是苦苦的不放。褚大娘子道“我同张家妹子俩人跟着你难道还怕吗?”这舅太太才得脱身过去看了看香烛一切早已预备停当。那鼓声也就渐听渐近一时到了门前早见马蹄儿声音进了大门便有赞礼的傧相高声朗诵念道“伏以

    满路祥云彩雾开紫袍玉带步金阶。

    这回好个风流婿马前喝道状元来。

    拦门请请新贵人离鞍下马升堂奠雁。请!”屏门开处先有两个十字披红的家人一个手里捧着一彩坛酒一个手里抱着一只鹅用红绒扎着腿捆得他噶噶的山叫。那后面便是新郎蟒袍补服缓步安祥进来。上了台阶亲自接过那鹅、酒安在供桌的左右厢退下去端恭肃敬的朝上行了两跪六叩礼。行着礼舅太太在旁道“我替他二位说罢吉期过近也没得叫姑娘好好儿的作点儿针线请亲家老爷、亲家太太耽待姑爷包含罢!”公子答应着站起来又回舅太太道“我父亲、母亲吩咐我叫给舅母行礼请舅母到厢房里头坐下受头。”把个舅太太乐得笑逐颜开说道“还给我磕头呢很好!你就这里给我磕罢我没这些讲究。”公子转过身来便在舅太太跟前磕下头去。舅太太一面拉他口里说道“你又是我的外甥儿又是我的女婿我可不合你说客套。姐姐只管比你大两岁他可傲性儿些儿你可得让着人家你要欺负了我的孩子我可不依你!”公子只得笑着答应了个“不敢”。舅太太又道“回去先替我道喜罢咱们的老规矩儿今日可不留你喝茶。”公子退出来依然鼓乐前导回去。

    这奠雁之礼诸位听书的自然明白不用说书的表白。那何玉凤姑娘却是不曾经过听了半日心里纳闷道“怎么才来就走也不给人碗茶喝呢?再说弄只鹅噶啊噶的又是个甚么讲究儿呢?”那里晓得这奠雁却是个古礼。怎么叫作“奠”?奠安也。怎么叫作“雁”?鹅的别名叫作“家雁”又叫作“舒雁”怎么必定用这“舒雁”?取其“家室安舒”之意。怎么叫新郎自己拿来?古来卑晚见尊长都有个贽见礼不是单拜老师才用得着。如今却把这奠雁的古制化雅为俗差个家人送来叫作“通信”这就叫作“鹅存礼废”了。

    闲话少说。公子走不多时只听那边二次响房舅太太道“快了。”因叫张姑娘把鞋给姐姐换上。姑娘说“这双好穿着又合式又舒服怎么还换哪?”说着张姑娘拿过个小红包儿来姑娘打开一看原来是双绿布的上面钉着单股儿带子的两朵红梅花儿。姑娘白说“不穿了!”舅太太千哄万哄好容易给他穿上。张姑娘便把那一双包了个包儿交给戴嬷嬷带在身上预备过去好换。才换得妥当早有人报“太太过来了。”便听得安太太车声隆隆从后门而来。一时下车舅太太同张太太、张姑娘都接出去。舅太太笑道“多远儿呀亲家太太还坐了车来了?”安太太道“甚么话呢?这是个大礼么!回来我可就从角门儿溜回去了好把车让给你们送亲太太坐。”一路说笑进门。

    姑娘见了婆婆要站起来太太连忙按住说“不许动。”

    因问“吃了点儿东西没有?”张姑娘代答“吃了一个喜字儿馒头两块栗粉糕吃了点儿馄饨喝了点儿枣儿粥。”倒替姑娘瞒了八成儿“昧心食”。太太还说“吃少了”。说着便坐在姑娘对面上首看他装扮起来益发面如满月皓齿修眉不禁越看越爱。舅太太以新亲礼相待照例烟而不茶。彼止无非谈些天气春和诸事吉利的热闹话。看看交了酉初二刻恰好轿子也将近到门安太太便给姑娘盖上盖头起身回去。这个当儿舅太太倒回避了躲在外间排插后面借着舍不得姑娘在那里落泪。

    安太太走后只听得鼓乐喧天花轿已到门首。搭进院子来抽去老杆众家人手捧进来安得面向东南。只听戴嬷嬷合随缘儿媳妇一条一条的往屋里要红毡子地下两三层的铺得平稳。褚大娘子便递给姑娘一个小金如意儿一个小银锭儿两手攥着取“左金右银必定如意”之兆。张姑娘又把个苹果送在他嘴边。姑娘被盖头这一捂捂得一心的心火正用得着便大大的咬了一口还要现吃却早拿开了。便听得院子里还是先前那个人嚼字的念道;“伏以

    天街夹道奏笙歌两地欢声笑语和。

    吩咐云端灵鹊鸟今宵织女渡银河。

    拦门第二请请新人缓步抬身扶鸾上轿。请!”褚大娘子、张姑娘扶着姑娘上了轿安上扶手板儿放下轿帘儿扣上葱管儿搭出轿去。这个当儿便有许多仆妇伺候褚大娘子上车先往头里去。这里才叫轿夫上轿杆打杵稳轿。只听前后招呼一声“请”前面十三棒锣开导彩灯双照箫鼓齐鸣姑娘到底被人家抬了去了!

    姑娘上了轿子只觉四围捂盖了个严密里边静悄悄的黑暗暗的只听得咕咚咕咚的鼓声振耳觉得比那单人独骑跨上驴儿深山旷野黑夜微行大是两般风味只把不定心头的小鹿儿腾腾的乱跳又好像是落下了许多事一般。走了半日忽然想起说“嗳呀!我怎的临走时节也不曾见着娘?

    我正有一句要紧要紧的话要问他老人家一时匆匆不曾问得此时料想没法回去这便如何是好?……”自己合自己商量了半日忽然说道“有了便是这等。”那知姑娘心里打的却又是个断断行不去的主意!这正是

    既为蝴蝶甘同梦鸳鸯又羡仙。

    要知何玉凤过门后又有些甚的情节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七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