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既把安、张两家公案交代明白这回书之后便入十三妹的正传。

    却说安老爷认定天理人情抛却功名富贵顿起一片儿女英雄念头挂冠不仕要向海角天涯寻着那十三妹报他这番恩义。若论十三妹自安太太以至安公子小夫妻、张老老夫妻又那个心里不想答报他?只是没作理会处。如今听了安老爷这等说了正合众人的心事。当下商量定了一面收行李一面遣人过黄河去扣车辆。那时梁材也从京里回来只这几个家人又有张亲家老爷合程相公外面帮着人足敷用。况大家又都是一心一计这番去官比起前番的上任转觉得兴头热闹。

    话休烦琐。那消几日都布置停妥。安老爷本因告病一向不曾出门也不拜客辞行择了个长行日子便渡黄北上。

    于路无话。不则一日到了离茌平四十里下店打尖。这座店正是安公子同张姑娘来时住的那座店。安老爷饭罢等着家人们吃饭自己便踱出店外看那些车夫吃饭。见他们一个个蹲在地下吃了个狼飧虎咽沟满壕平。老爷便合他们闲话问道“我们今日往茌平从那里岔道下去有个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红柳树离茌平有多远?”内中有两个知道的说道“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为甚么打茌平岔道呢那不是绕了远儿往回来走吗?要上二十八棵红柳树打这里就岔下去了往前不远有个地方叫桐口顺着这桐口进去斜半签着就奔了二十八棵红柳树了。到了那里打邓家庄儿头里过去就是青云堡。青云堡再走十来里地有个岔道口出了岔道口那就是茌平的大道了。打这里去近哪可就是这一头儿没车道得骑牲口不就坐二把手车子也行得。”

    老爷把这话听在心里看了看这座店虽然窄些也将就住下了。进来便合太太商议道“太太我看这座店也还干净严密今日我们就这里住下罢。”太太道“再半站今日就到茌平了。到了茌平老爷不是还有事去呢么为甚么又耽搁半天的路程呢?”老爷道“我正为不耽搁路程。我方才在外头问了问原来从这里有条小路走着近便。我们今日歇半天明日你们仍走大路住茌平等我我就从这里小路走干我的去。”太太道“罢呀老爷可不要闹了!听起来那小道儿可不是顽儿的。”老爷道“太太你想是因玉格前番的事唬怕了。要知人生在世世界之大除了这寸许的心地是块平稳路此外也没有一步平稳的只有认定了这条路走。至于祸福有个天在注定的祸避不来非分的福求不到。那避祸的纵让千方百计的避开莫认作自己乖觉究竟立脚不稳安身不牢;那求富的纵让千辛万苦的求得莫认作可以侥幸须知‘飞的不高跌的不重’。太太你只看我同玉格一个险些儿骨肉分离一个险些儿身命俱败今竟何如?这岂是人力能为的?”

    太太见老爷说得有理便说“既那样就多带两个人儿去。”张老听了说道“亲家太太放心我跟了亲家去保妥当。”安老爷笑道“怎么敢惊动亲家呢!此去我保不定耽搁一半天家眷自然就在茌平住下听信。亲家你自然照应家眷为是。我同了玉格带上戴勤、随缘儿再带上十三妹那张弹弓岂不是绝好的一道护身符么!”说着便吩咐家人们今日就在尖站住下。因又叫戴勤“明日雇一辆二把手小车子我坐再雇三头驴儿你同随缘儿跟了大爷我们就便衣便帽乔妆而往。我自有道理。”戴勤笑道“那短盘驴搭上个马褥子倒骑得那侉车子只怕老爷坐不来罢?”老爷道“你莫管照我的话弄去就是了。”戴勤只得去雇小车合驴儿心里却是纳闷说“这是怎的个用意呢?”

    一时老爷又叫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来问道“你母女两个从前在那家子跟的那位姑娘你可记得他的生辰八字?他是几岁上裹脚几岁上留头合他那小时候可有甚么异样淘气的事你可想得起一两桩来?”

    戴勤家的经这一问一时倒蒙住了想了想才说“奴才那位姑娘今年算计着是十九岁属龙的三月初三日生的时辰奴才可记不准了。”他女儿接口道“是辰时。那年给姑娘算命那算命的不是说过底下四个‘辰’字是有讲究的叫甚么甚么地甚么一气这是个有钱使的命还说将来再说个属马的姑爷就合个甚么论儿了还要作一品夫人呢!”他妈也道“不错这话有的。”因又说道“那姑娘是七岁上就裹的脚不怎么那一双好小脚儿呢。九岁上留的头。”

    随缘儿媳妇又说道“小时候奴才们跟着顽儿姑娘可淘气呀最爱装个爷们弄个刀儿枪儿谁知道后来会了呢。就只怕作活。奴才老爷、太太常说‘将来到了婆婆家可怎么好!’姑娘说的更好说‘难道婆婆家是雇了人去作活不成?’奴才们背地里还怄姑娘不害羞姑娘说‘我不懂一个女孩儿提起公公、婆婆羞的是甚么?这公婆自然就同父母一样你见谁提起爸爸、奶奶来也害羞来着?’”安老爷合太太听了点头而笑说“却也说得有理。”太太便问道“老爷此时从那里想起问这些闲话儿来?”张金凤也接口道“不要这位姑娘就是我十三妹姐姐罢?”老爷拈须笑道“你娘儿们先不必急着问横竖不出三日一定叫你们见着十三妹如何?”张姑娘听了先就欢喜。

    当晚无话。到了次日早起张老、程相公依然同了一众家人护了家眷北行去到茌平那座悦来老店落程住下。安老爷同了公子带了戴勤、随缘儿便向二十八棵红柳树进发。安老爷上了小车伸腿坐在一边那边载上行李前头一个拉后面一个推。安老爷从不曾坐过这东西果然坐不惯才走了几步两条腿早溜下去了。戴勤笑道“奴才昨日就回老爷说坐不惯的。”老爷也不禁大笑及至坐好了走了几步腿又溜下去险些儿不曾闪下来。那推小车子的先说道“这不行啊!不我把你老萨杭罢。”老爷不懂这句话问“怎么叫‘萨杭’?”戴勤说“拢住点儿他们就叫‘煞上’。”老爷说“很好你就把我‘萨杭’试试。”只见他把车放下解下车底下拴的那个弯柳杆子来往老爷身旁一搭把中间那弯弓儿的地方向车梁上一襻老爷将身子往后一靠果觉坐得安稳。公子背着弹弓跨着驴儿同两个家丁便随着老爷的车前前后后行走。

    那时正是秋末初冬小阳天气。霜华在树朝日弄晴云敛山清草枯人健。安老爷此时偷得闲身倍觉胸中畅快。一路走着只听那推车的道“好了快到了。”老爷一望只见前面有几丛杂树一簇草房心里想道“邓家庄难道就是这等荒凉不成?”说话间已到那里。推车的把车落下老爷问“到了吗?”他说“那里才走了一半儿呀这叫二十里铺。”

    老爷说“既这样你为何歇下呢?”只听他道“我的老爷!这两条腿儿的头口可比不得四条腿儿的头口。那四条腿儿的头口饿了不会言语;俺这两条腿儿的头口饿了肚子先就不答应咧。吃点吗儿再走。”随缘儿是不准他吃。老爷听了道“叫他们吃罢吃了快些走。”安老爷合公子也下来。只见两个车夫、三个脚夫每人要了一斤半面的薄饼有的抹上点子生酱卷上棵葱;有的就蘸着那黄沙碗里的盐水烂蒜吃了个满口香甜。还在那里让着老爷说“你老也得一张罢?好齐整白面哪。”

    须臾吃毕车夫道“这可走罢管走得快了。”说着推着车子果然转眼之间就望见那一片柳树。那柳叶还不曾落净远远看去好似半林枫叶一般。公子骑着驴儿到跟前一看原来那树是绿树叶红叶筋因叫赶驴的在地下拣了两片自己送给老爷看。老爷看了道“这树名叫作‘柽柳’又名‘河柳’别名‘雨师’。《春秋》僖公元年‘会于柽’的那个‘柽’字即此物也。”

    闲话间已到邓家庄门首。老爷下车一看好一座大庄院!只见周围城砖砌墙四角有四座更楼中间广梁大门左右两边排列着那二十八棵红柳树里面房间高大屋瓦鳞鳞只是庄门紧闭不开。戴勤才要上前叫门老爷连忙拦住自己上前把那门轻敲了两下。早听见门里看家的狗瓮声瓮气如恶豹一般顿着那锁链子咬起来紧接着就有人一面吆喝那狗隔着门问道“找谁呀?”安老爷道“借问一声这里可是邓府上?开了门我有句话说。”只听那人道“开门得我言语一声儿去。”那人去不多时便听得里面开得铁锁响。庄门开处走出一个人来约有四十余岁年纪头戴窄沿秋帽穿一件元青绉绸棉袄套着件青毡马褂儿身后还跟着两三个笨汉。

    那人见了安老爷执手当胸拱了一拱问道“尊客何来?”

    安老爷心想“这人一定是那褚一官了。”因问道“足下上姓?这里可是邓九公府上?”那人答道“在下姓李。邓九太爷便是敝东人不在家里大约还得个三五天回来。尊客如有甚么书信以至东西只管交给我万无一失五日后来取回信。倘一定有甚么要紧的话得等着面说我这里付一面对牌请到前街客寓里住歇。那里饭食、油烛、草料以至店钱看你老合我东人二位交情在那里敝东回来自然有个地主之情;不然那店里也是公平交易绝不相欺。”说到这里只听庄门里有人高声叫说“李二爷发钥匙开仓。”他这里一面应着一面听老爷的回话。

    老爷见访邓九公不着只得又问道“既如此有位姓褚的我们见见。”那人道“我们这里有三四个姓褚的呢可不知尊客问的是那一位?”老爷道“这人人称他褚一官。”

    那人道“要找我们褚一爷么他老如今不在这里住了搬到东庄儿去了请到东庄儿就找着了。”才说完里面又在那里催说“李二爷等你开仓呢!”那人便向安老爷一拱说“请便罢尊客。”老爷还要问话他早回头进去了。那两三个笨汉见他进去随即把门关上。老爷只得隔着门又问了一声说“这东庄儿在那里?”里边应了一句说“一直往东去。”说着也走了。

    安老爷此番来访十三妹原想着褚一官是华忠的妹夫邓九公是褚一官的师傅且合十三妹有师弟之谊因褚一官见邓九公因邓九公见十三妹再没个不见着的。如今见褚、邓二人都见不着因向公子道“怎生的这般不巧!又不知这东庄儿在那里。”那安公子此时却大非两个月头里的安公子可比了经了这场折磨自己觉得那走路的情形都已久惯在行因说道“一直往东去逢人便问还怕找不着东庄儿么!”老爷笑道“固是如此难道一路问不着还一直的问到东海之滨王去不成?”公子笑道“再没问不着的。”说着跨上驴儿跑到前头。

    只见过了邓家庄人烟渐少那时正是收庄稼的时候一望无际都是些蔓草荒烟无处可问。走了里许好容易看见路南头远远的一个小村落村外一个大场院堆着大高的粮食一簇人像是在那里扬场呢。喜得他一催驴儿奔到跟前便开口问道“那里是东庄儿啊?”只见那场院边有三五个庄家坐着歇乏内中一个年轻的转问他道“你是问道儿的吗?”

    公子道“正是。”那人说“问道儿下驴来问啊!”公子听了这才下了驴。那少年道“你要找东庄儿一直的往西去就找着了。”公子道“东庄儿怎么倒往西去呢?”内中一个老头儿说道“你何苦要他作甚么!”因告诉公子道“这里没个东庄儿你照直的往东去八里地就是青云堡到那里问去。”

    公子得了这句话上了驴儿又跑回来。恰好安老爷的小车儿也赶到了问道“问的有些意思没有?”公子把几乎上赚的话说了老爷笑道“这还算好他到底说了个方向儿。你没见长沮、桀溺待仲夫子的那番光景吗?”说着又往前走了一程果见眼前有座大镇店。

    还不曾到那街口早望见一个人扛着个被套腰里掖着根巴棍子劈面走来。公子这番不似前番了下了驴上前把那人的袖子扯住道“借光东庄儿在那边儿?”那人正低了头走肩膀上行李又沉走得满头大汁不防有人扯了他一把倒吓了一跳站住抬头一看见是个向他问路的他一面拉下手巾来擦汗一面陪个笑儿道“老乡亲我也是个过路儿的。”说完大岔步便走了。公子心里说道“原来离了家门口儿问问路都是这等累赘。”老爷道“这却不要怪他你这问法本叫作‘问道于盲’。找个铺户人家问问罢。”说着进了青云堡那条街。只见街口有座小庙竖着一根小小旗杆那庙门挂一块“三圣祠”的匾却是锁着门。一进街来南北对面都是些栈房店口也有烧锅、当铺、杂货店面。

    话休絮烦。一连问了几处都不知有这个东庄儿。一直的走出了这五里长街只见路南一座小野茶馆儿外面有几个庄稼汉在那里喝茶闲话。老爷说“下来歇歇儿罢。”说着下了车也到那灰台儿跟前坐下随缘儿便从腰间拿下茶叶口袋来叫跑堂儿的沏了壶茶。老爷问那跑堂儿说“你们这里有个东庄儿么?”那跑堂儿的见问一手把开水壶搁在灰台儿上扶着又把那只胳膊圈过来抱了那壶梁儿歪着头说道“咱们这里没个东庄儿啊。”老爷说“或者不在附近也定不得?”跑堂儿指手画脚的道“不啊客人。你顺着我的手瞧西沿子那个大村儿叫金家村这东边儿的叫青村正北上一攒子树那一块儿那是黑家窝铺。这往近了说那道小河子北边的一带大瓦房那叫小邓家庄儿原本是二十八棵红柳树邓老爷子的房如今给了他女婿一个姓褚的住着又叫作褚家庄。”说到这里老爷忙问道“这姓褚的可是人称他褚一官的不是?”跑堂儿说“着哇就是他。他是镖行里的。”安老爷向公子说道“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呢!原来只在眼前。他在西庄儿说话又是他家的房子自然就叫作东庄儿了。”公子听了忙着放下茶碗说“等我先去问他在家不在家不要到了跟前又扑个空。”说着也不骑牲口带了随缘儿就去了。

    一过北道便远远望见褚家庄虽不比那邓家庄的气概只见一带清水瓦房虎皮石下剪白灰砌墙当中一个高门楼的如意小门儿安着两扇黄油板门门前也有几株槐树。两座砖砌石盖的平面马台石西边马台石上坐着个干瘦老者即是面西正东看不见他的面目怀中抱了一个孩子又有个十七八岁的村童蹲在地下引逗那孩子耍笑。离门约有一箭多远横着一道溪河河上架着个板桥。公子才走过桥又见桥边一个老头子守着一个筐子叼着根短烟袋蹲在河边在那里洗菜。公子等不得到门便先问了他一声说“你可是褚家庄的?你们当家的在家里没有?”问了半日他言也不答头也不回只顾低了头洗他的菜。随缘儿一旁看不过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喂问你话呢!”他这才站起来含着烟袋笑嘻嘻的勾了勾头。公子又问了他一句他但指指耳朵也不言语。公子道“偏又是个聋子!”因大声的喊道“你们褚当家的在家里没有?”只见他把烟袋拿下来指着口“啊啊”啊了两声又摇了摇头原来是个又聋又哑的真真“十哑九聋”古语不谬!

    不想公子这一喊早惊动了马台石上坐的那个人。只见他听得这边嚷回头望了一望连忙把怀里的孩子交给那村童抱了进去又手遮日光向这边一看就匆匆的跑过来。相离不远只见他把手一拍口里说道“可不是我家小爷!”公子正不解这人为何奔了过来及至一听声音才认出来不是别人正是他嬷嬷爹华忠!

    原来华忠本是个胖子只因半百之年经了这场大病脸面消瘦鬟发苍白不但公子认不出他嬷嬷爹来连随缘儿都认不出他爸爸来了。一时彼此无心遇见公子一把拉着嬷嬷爹华忠才想起给公子请安随缘儿又哭着围着他老子问长问短。华忠道“咳我这时候没那么大工夫合你诉家常啊!”

    因问公子道“我的爷!你怎么直到如今还在这里转转?我合你别了将近两个月我是没一天放心。好容易扎挣起来奔到这里问了问寄褚老一的那封信他并不曾收到端的是个甚么原故?我的爷你要把老爷的大事误了那可怎么好!”

    说着急得搓手顿脚满脸流泪。

    公子此时也不及从头细说便指给他看道“你看那厢茶馆外面坐的不是老爷?”华忠道“老爷怎么也到了这里?敢是进京引见?”公子道“闲话休提。我且问你褚一官在家也不?”华忠道“他不在家他这两天忙呢。”因看了看太阳说“大约这早晚也就好回来了。大爷你此时还问他作甚么?”

    公子道“这话说也话长你先见老爷去就知道了。”华忠便同公子飞奔而来。

    于路不及闲谈。到了跟前老爷才瞧出是华忠因说“你从那里来?”华忠早在那里摘了帽子碰头说“奴才华忠闪下奴才大爷误了老爷的事奴才该死!只求老爷的家法!”

    老爷道“不必这样难道你愿意害这场大病不成?起来。”华忠听了才带上帽子爬起来。

    却说一旁坐着喝茶的那些人那里见过这等举动?又是“老爷”“奴才”又是磕头礼拜只道是知县下乡私访来了早吓的一个个的溜开。跑堂儿的是怕耽误了他的买卖便向安老爷说“我看这个地方儿屈尊你老再也不得说话。我这后院子后头有个松棚儿你老挪到后头去好不好?”老爷正嫌嘈杂公子听得有个松棚儿觉得雅致有趣连说“很好。”便留了戴勤看行李跟了老爷挪过后面去。

    公子到那里一看那里甚么松棚儿!原来是四根破柳竿子支着上面又横搭了几根竹竿儿把那砍了来作柴火的带叶松枝儿搭在上面晾着就着遮了日旸儿那就叫“松棚儿”。不觉得一笑忙叫人取了马褥子来就地铺好爷儿两个坐下。老爷便将公子在途中遭难的事大略说了几句把个华忠急得哭一阵叫一阵又打着自己的脑袋骂一阵。老爷道“此时是幸而无事了你这等也无益。”因又把公子成亲的事告诉他。他才擦了擦眼泪给老爷、公子道喜又问“说的谁家姑娘?姑娘十几?”老爷道“且不能合你说这个。你且说你怎的又在此耽搁住了呢?”

    华忠回道“奴才自从送了奴才大爷起身原想十天八天就好了不想躺了将近一个月才起炕。奴才大爷给留的二十两银子是盘缠完了几件衣裳是当净了好容易扎挣得起来拼凑了两吊来钱奴才就雇了个短盘儿驴子盘到他们这里。

    他们看奴才这个样儿说给奴才作两件衣裳好上路打着后日一早起身。不想今日在这里遇见老爷也是天缘凑巧不然一定差过去了。”

    老爷道“这里自然就是你那妹夫褚一官的家了。他在家不在家?”华忠道“他上县城有事去了说也就回来。”老爷说“他不在家也罢我们先到他家等他去我要见他有话说。”华忠听了口中虽是答应脸上似乎露着有个为难的样子。老爷道“他既是你的至亲难道我们借个地方儿坐也不肯?你有甚么为难的?”华忠道“倒不是奴才为难有句话奴才得先回明白了。他虽在这里住家这房子不是他自己的是他丈人的。”老爷道“你这话怎么讲?褚一官是你妹夫他丈人岂不就是你老子怎么他又有个丈人起来?”华忠听了自己也觉好笑又说道“这里头有个原故原来奴才那个妹子俩月头里就死了他死的日子正是奴才同大爷在店里商量给他写信的那两天。奴才也是到这里才知道。”安公子听了便对安老爷道“哦这就无怪那日十三妹说他夫妻断不能来了。”

    老爷连连点头一面又往下听华忠的话。他又道“奴才这妹子死后丢下一个小小子儿无人照管便张罗着赶紧续弦。他有个师傅叫作邓振彪人称他是邓九公是个有名的镖客褚一官一向跟他走镖就在他家同住。那邓九公今年八十七岁膝下无儿止有个女儿他因看着褚一官人还靠得本领也去得便许给他作了填房招作女婿。这老头子在西庄儿住家因疼女儿便把这东庄儿的房子给了褚一官又给他立了产业就成果起这分家来。那邓九公一个月倒有二十天带了他一个身边人在女儿家住。这个人靠着有了几岁年纪又掘又横又不讲礼又不容人说话褚一官是怕得神出鬼入只有他这个女儿降的住他。他这几日正在这里住着每日到离此地不远一座青云山去也不知甚么勾当。据奴才看好像有甚么机密大事似的。那老头子天天从山里回来不是垂涕抹泪便是短叹长吁一应人来客往他都不见并且吩咐他家等闲的人不许让进门来。如今老爷要到他家去此刻正不差甚么是那老头子回来的时候万一他见了说上两句不知高低的话奴才持不住。所以奴才在这里为难。”

    老爷听了也为起难来说“我找褚一官正为找这姓邓的说话。这便怎么样呢?”华忠道“老爷找他有甚么话说?”

    老爷指着公子身上背的那张弹弓道“我交还他这件东西还访一个人。”华忠道“依奴才糊涂见识老爷竟不必理那个疯老头子也罢了。此地也不好久坐这条街上有几座店口奴才找处干净的请老爷歇息竟等褚一官回来奴才把他暗暗的约出来老爷见了他先问他个端的。请示老爷可使得?”

    老爷道“自然也要见见那褚一官。既如此就在这里坐着等他罢近便些。你倒是在那里弄些吃的来再弄碗干净茶来喝。”华忠忙道“这个容易。奴才这个续妹妹却待奴才很亲热竟像他哥哥一般也因这上头他父亲才肯留奴才住下。奴才如今就找他预备些点心茶水来。”说着一径去了。

    华忠去后安老爷把他方才的话心中默默盘算“据他说邓九公那番光景不知究竟是怎生一路人?他家又这等机密不知究竟是何等一桩事?好叫人无从猜度。”正在那里盘算着只见华忠依然空着两手回来。安老爷道“难道他家就连一壶茶都不肯拿出来不成?”华忠忙答道“有!有!奴才方才把这番话对奴才续妹子说了他先就说既是老爷的驾到了况又是奴才的主儿不比寻常人岂有让在外头坐着的理?及至奴才说到那弹弓的话他便说‘这更不必讲了。’叫奴才快请老爷合奴才大爷到他家献茶。他还说便是他父亲有甚话说有他一面承管。既这样就请老爷、大爷赏他家个脸过去坐坐。”安老爷听了甚喜便同了公子步行过去。两个家人付了茶钱连牲口车辆一并招护跟来。

    却说安老爷到了庄门早见有两个体面些的庄客迎出来。

    见老爷各各打恭口里说“二位当家的辛苦。”原来外省乡居没有那些“老爷”“爷”的称呼止称作“当家的”便如称主人“东人”一样。他这样称安老爷也是个看主敬客的意思。揖无不答老爷也还了个礼。

    一进门来只见极宽的一个院落也有个门房西边一带粉墙四扇屏门。进了屏门便是一所四合房三间正厅三间倒厅东西厢房东北角上一个角门两间耳房像是进里面去的路径。那庄客便让老爷到西北角上那个角门里两间耳房坐定他们也不在此相陪便干他的事去了。早有两个小小子端出一盆洗脸水、手巾、胰子又是两碗漱口水放下;又去端出一个紫漆木盘上面托着两盖碗沏茶余外两个折盅还提着一壶开水。华忠一面倒茶内中一个小小子叫他道“大舅哇我大婶儿叫你老倒完了茶进去一荡呢。”说着便将脸水等件带去。一时华忠进去。老爷看那两间屋子苇席棚顶白灰墙壁也挂两条字画也摆两件陈设不城不村收得却甚干净因合公子道“你看倒是他们这等人家真个逍遥快乐。”正说着华忠出来回道“回老爷奴才这续妹子要叩见老爷。”老爷道“他父亲、丈夫都不在家我怎好见他?”

    说话间那褚家娘子已经进来。安老爷见了才起身离坐。只见他家常打扮穿条元青裙儿罩件月白袄儿头上戴些不村不俏的簪环花朵年纪约有三十光景虽是半老佳人只因是个初过门的新媳妇还依然打扮的脂光粉腻。只听他说道“老爷请坐小妇人是个乡间女子不会京城的规矩行个怯礼儿罢。”说着福了两福便拜下去。老爷忙说“不要行礼。”也恭恭敬敬的还了一揖。他回身又见了公子。安老爷便道“我们是特地找褚一爷来说句话倒惊动了。请进去歇着罢。”褚家娘子道“我丈夫不在家大约也就回来。老爷既是我这大哥的主人也同我们的衣食父母一样我该当伺候的。并且还有一句话请老爷的示下。”安老爷道“既如此请坐下好讲话。”那褚家娘子那里肯坐?安老爷让再让三说“大娘子你不肯坐我也只得站着陪谈了。”还是华忠从旁说“姑奶奶既老爷这等吩咐‘恭敬不如从命’你竟是伺候坐下好说话。”他才搬了一张杌子斜签着坐了。便问老爷道“我方才听见我们这大哥说老爷带了一张弹弓到这里要访一个人我大胆问老爷这弹弓从何而来?这要访的又是个何等样人呢?”

    老爷见他问的不像无意闲谈开口便道“我这弹弓是此地十三妹的东西因我这孩子前番在路上遇了歹人承这十三妹救了性命赠给盘缠又把这张弹弓借与他护送上路。我父子受他这等的好处故此特地来亲身送还他这张弹弓。又晓他合你尊翁邓九公有师徒之谊因此来找你们褚一爷引见九公问明了那十三妹的门户好去谢他一谢。”

    那褚家娘子听了道“这事幸得我先见着老爷老爷假如这等的问我家一官管取他还摸不着头脑呢!我也再不想这张弹弓竟在老爷手里只是可惜老爷来迟了一步只怕这十三妹老爷见他不着了。”老爷忙问原故只见他叹了口气道“要说起这十三妹来真真的算个奇人罕事!他从两年前头奉了他母亲到这里谁也不得知他的来路谁也不得知他的根由他只说是逃荒来的。后来合我父亲结了师徒。我父亲见他母子无依就要留他在家同住他是执意不肯在这东南青云山山岗儿上结了几间茅屋自己同了他母亲住。”老爷听了便向公子道“此‘云中相见’的这句词儿所由来也。”

    公子忙起身答应了一声。又听他往下说道“我从作女孩儿的时候合他两个人往来最为亲密虽是这等亲密他的根底他可绝口不提。不想前几天他这位老太太死了我合父亲商量等他事情完了这正好请他到家我们作个长远姐妹将来就在此地给他找个好好的人家又可当亲戚走着岂不好呢!谁想也遭了这样大事哀也不举灵也不守孝也不穿打算停灵七天就在这山中埋葬葬后他便要远走高飞。”

    老爷诧异道“他待后远走高飞到那里去?”褚家娘子道“老爷可说么!大约他走的这个原故止有我父亲知道也是他母亲死后他才说的。我父亲把这事机密的了不得不肯向人说连我问着也是含含糊糊的。我这两日听那口风儿看那神情儿倒像不是件甚么小事儿也不知倒底是甚么因由。只是我想他究竟是个女孩儿无论甚么样的本领怎生般的智谋这万水千山晓行夜住一个女孩儿就有多少的难处!因此我劝了他这几天教他且莫急着就走也等完了事慢慢的商量一个万全的打算再走不迟。无奈说破了嘴他也是百折不回。为甚么方才我听得老爷的驾到了又说带着张弹弓儿我心里可就一动。甚么原故呢?因前日他母亲死后他忽然的告诉我父亲说他的张弹弓借给人用去了早晚必送来他如今要走等不得;又交给我父亲一块砚台说倘他走后有人送那弹弓来把这砚台交那人带去把那弹弓就留在我家作个记念。他也不曾说起老爷合少爷更不曾提到途中相救的一个字。这砚台我父亲交给我了我却断不想到这番原由就在老爷身上。如今恰好老爷、少爷都到了这里况且又受过他的好处正要访他老爷是念书作官的人比我们总有韬略怎么得求求老爷想个方法见着他留住了他也是桩好事。不然这等一个人此番一去知他怎么个下落呢?可不心疼死人吗!”

    安老爷听了这番话正合了自己的心事心里说“看不得这乡间女子竟有如此的言谈见识!前番我家得了一个媳妇张金凤是那等的深明大义;今番我遇见这褚家娘子又是这等的通达人情。可见地灵人杰何地无才!更不必定向锦衣玉食中去讲那德言工貌了。”因又把他方才的话度量一番这十三妹要走的原故心里早已明白**只是此时不好说破。便对褚家娘子道“大娘子怎生说到一个‘求’字这也正是我身上的事。如今就烦你少停引我见见尊翁我二人商量个良策定要把这桩事挽回转来。”

    褚家娘子听了连连摇手说“老爷这不是主意。我这位老人家虽合他有师徒之分只是他老人家上了几岁年纪又爱吃两杯酒性子又烈火轰雷似的煞是不好说话。外加着这两年有点子反老还童一会儿价好闹个小性儿。就这十三妹的这桩事我好容易劝得他活动些了他老人家在旁边儿又是甚么‘英雄’咧‘好汉’咧‘大丈夫要烈烈轰轰作一场’咧说个不了把那个越发闹得回不得头、下不来马了。老爷如今合他老人家一说管保还是这套甚而至于机密起来还合老爷装糊涂说不认得十三妹呢。”老爷道“若不仗尊翁作个线索我纵有千言万语怎得说的到那十三妹跟前?”

    那褚家娘子低头想了一想笑道“这样罢老爷要得合我父亲说到一处却也有个法儿只是屈尊老爷些。”老爷忙问“怎样?”褚家娘子道“他老人家虽说是这等脾气却是吃顺不吃强又爱戴个高帽儿。最爱人赞一句说是个英雄豪杰;第二最喜欢人说这样年纪怎的还得这样精神饱满心思周到;第三却难他老人家酒量极大不用讲家里便是外面交遍天下总不曾遇见个对手的酒量往往见人不会吃酒便说这人没出长儿没干头儿;只要遇着一个大量合他老人家坐下说入了彀大概那人说西山煤是白的他老人家也断不肯说是灰色的说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他老人家也断不肯说从西南犄角儿出来。只是那有这等一个大酒量呢!老爷白想想这难不难?”

    老爷听罢哈哈大笑说“这三桩事都在我身上。据他的本领本是个英雄就赞扬他两句也不是虚话;第二论年纪他比我长着几乎一半子呢我就作个前辈看待他也很使得;第三尤其容易据我这酒量虽不曾合他同过席大约也可以勉强奉陪。”褚家娘子听了大喜说“果然如此只怕这事有些指望了。”因又嘱咐安老爷道“只是我老人家少刻见了老爷可难保得齐礼貌周全还求老爷海量耽待他个老;更切切不可提我方才说的这番话。”老爷道“不消嘱咐既如此商定岂但不提方才的话并且连这弹弓也先不好提起。我自有道理。”因吩咐先把弹弓收好。

    正说着褚一官也回来了。他本是个走江湖的人甚么不在行的?见了老爷也恭恭敬敬的请了安。他娘子便把安老爷的来意合方才这番话告诉了他。只见他口里答应心里却是忐忑。他娘子道“你不必着忙万事有我呢。”褚一官道“我不怕别的他老人家是个老家儿咱们作儿女的顺者为孝怎么说怎么好。就是他老人家抡起那双拳头来我可真吃不克化!”他娘子道“也到不了那个场中。你在这里伺候老爷我预备点心去。”说着去了。

    少时拿出点心粥汤来老爷一腔的心事不过同公子略吃了些便拣下去。又问了问褚一官走过几省说了些那省的风土人情论了些那省的山川形胜。正谈得热闹只听得前面庄客嚷了一声道“老爷子回来了!”褚一官听了发脚往外就跑连那华忠也有些不得主意两个服侍的小小子吓得踪影全无。这正是

    非关猛虎山头吼早见群狐穴底藏。

    要知那邓九公回来见了安老爷怎的个开交下回书交代。

    (第十四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