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在黄昏与夜幕之间交替。

    昌平城外的旷野上,尸山血海比西面的浮云还要红得妖冶。

    远远近近哭声不断,马蹄声来往不绝,人在奔走、呼唤、支援……为这场战事做着善后工作。

    战场上有人打理,但战后的事宜自然不可能局限于战场,关乎这场战斗的损失、该分配的利益、该赔偿的抚恤,乃至未来的打算……各种各样的问题,总要有人站出来说清楚,好让茫然仓皇的人心得以安定下来。

    赵昱自觉无脸见人,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带人去应付这些事宜,管亥受了伤,原是有心静养,但没多久就被人围了起来,诸多依附他的人七嘴八舌地朝他诉苦,亦或告状赵昱的人如何残暴,还有要粮食要抚恤要报仇雪恨要管亥施法让亲人袍泽活过来的……那些人眼泪汪汪、悲痛愤然,如今中了离间计的真相既然大白于众,管亥也只能焦头烂额地应付着,承担着自己该承担的责任。

    当然,也并非没有人朝着刘正这些人涌过来,不过有李彦、童飞、裴牵及至赵昱、管亥的人阻拦劝说,那些人倒也没有冒进,只是还是留了下来跟李彦等人诉说着此次战事中经历的绝望,悲愁垂涕,亦或又过去找管亥赵昱寻找安全感。

    自然也有人被安抚下来去附近寻找、认领亲人袍泽的尸体,亦或去南面十里外看看失散的人是不是过去了,也有开始帮忙救援伤者、收拢尸体,以及去尸体上摸财物粮食的,但一批人离开,总有另一批人过来,同样的话反复在众人面前说起,众人便也拿出同样的话安抚劝慰。

    话语大体上说的也是让大家别急,城中官仓的粮食到时候会分配下来,此外,刘正等人也会想办法……多半时候倒是有用,但也不是没有耿直的,没看到粮食不罢休,也有相对聪明的,知道官仓不是随便能开放的,自觉凭着刘正那根本不值得推敲的辽东都尉根本没这个权利,一旦放粮,甚至还会因此得罪刘虞那帮幽州佐吏,惹出更多麻烦,于是想要领到足够分量的粮食拍屁股走人。

    两帮人或是交替或是结合起来闹了几次,大都被管亥、赵昱的人稳住了,但这些人趁着管亥、赵昱的手下过去处理其他的纠纷时,又怂恿了不少人过来大吵大闹,刚安排好各种事宜闲下来不久的刘正便也只能过去劝慰安抚,直到荀表习俞带人在城门口摆开了阵仗,大有造饭施粥的架势,那些人才在旁人的偃旗息鼓中暂时安分下来,刘正也才有空跟早已等在一侧的荀攸黄邵单经三人聚在一起。

    两边一番寒暄,刘政便望向荀攸,“李大哥子龙平……”

    荀攸摆手道:“习俞已经安排他们在吃饭了。黄兄和单兄带领的一万人在城内和乌桓、渔阳士卒对战中折损了两千左右,我又让一千人跟着习俞兄收拢文若叔父在此囤积的粮食,再跟着仲豫叔父做些稳定民心、查漏补缺的杂事,其余七千人也在周元福带人稳住那帮俘虏之后过去西城门那一片了。他们休整大概需要一个时辰,此后会等在西门外。你什么时候准备出发,直接过去便好。”

    如同沮阳一样,从渔阳通向上谷的各个城池上,事实上荀彧都安排了人手。黄邵、单经麾下一万人马是当初渔阳太守王松还没有配合乌桓行动时就进入昌平蛰伏的。其中公孙瓒安排在渔阳的那一万人通过黄巾军暗度陈仓来了三千人,其他七千人都是由黄巾军构成。

    刘正听荀彧说起过,昌平事实上不算位于渔阳与上谷必经之路上,当初会有这样的安排,还是为了以防万一。

    此后王松与苏仆延等人虽然心急救蹋顿,却是稳扎稳打,直接劝降昌平令、军都令,打着让广阳郡北部再无阻碍的主意,倒是无意中加重了昌平这一万人的重要性。

    而此番这一万人在城中的动作,也无异于扭转乾坤,不仅煽动百姓将乌桓、渔阳士卒直接击溃,占据了昌平县城,也暂时缓解了黄巾军走向更困难的处境的速度。

    夺取城门并不困难,煽动民意是这两个月黄邵等人一直在做的事情,及至战事爆发,黄邵几人其实也一直在等待最合适的时机,此后见百姓被驱赶着朝着四个城门聚拢,见机不可失,急忙安排手下开始运作,百姓一多,煽风点火的事情好办了许多,再有乌桓人逗留在此大抵上都没什么安全感,杀了几个人,彻底点燃了百姓的怒火,群情激奋之下,事情可谓一帆风顺,只花了小半个时辰,四个城门便接连被掌握到了黄巾军手中。

    不过攻陷城门虽然顺利,此后阻拦那些乌桓骑兵突围的过程中倒也杀得颇为惨烈,那些乌桓骑兵大体上是觉得被困在城中必死无疑,一个个的悍不畏死,再加上一开始就重点防护的官仓被众多乌桓骑兵进攻,若非百姓施以援手,此后刘正等人发觉情况,带人堵住了被打开的城门,就势纳降乌桓,这场战事的死伤绝对不止两千。

    “刘公子,黄某查探了一番,粮仓……多少被烧了一些,还有百姓趁机抢粮的。此次这些人……”黄邵望望四周人心浮躁的黄巾军,神色沉重,荀攸见刘正脸色微微绷紧,急忙打断道:“对了,单兄带人去追赶王松和苏仆延,抓到一人。我等便不拉出来了,以免黄巾军愤而杀人。留着总归是有些用处的。”

    见荀攸目光望过来,单经急忙将目光从那些神色仓皇的黄巾军身上收回来,抱拳道:“实则是两人。只是其中一名乌桓人负隅顽抗,被我等杀了,另一人被关了起来。”

    他凝了凝眉:“我等原本是去追捕王松与苏仆延的,未曾想跟了一路才发现此二人是假的,那被关起来的乃是谣言中一直被囚禁的杨县令,死的则是一名乌桓部落首领。此事公达兄与我还问了不少俘虏,方知那杨县令因为与王松身形相差不多,在此冒充王松有两三日了。一直是深居简出,由乌桓护送,才瞒了过去。至于假冒苏仆延之人,也一样……便是套上了王松苏仆延的衣服罢了。”

    “王松与苏仆延不在?确定吗?”这二人的离去意味着什么刘正自然清楚,此时见荀攸单经等人点头,当即倒吸一口气,天气炎热,他却觉得浑身发寒。

    荀攸突然一抹八字胡,笑了笑:“而且,我等还得知,此二人身边一直有个许先生跟在身侧,只是单兄带人追赶时,此人似乎跳河逃脱了。此番战事,城内落水之人不少,此人又换了衣服,再想找出此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却是无从下手了。”

    他望了眼单经,“我等还想过从杨县令口中得知此人名讳来历,只是那杨县令看似被吓破了胆,于此事上却是嘴硬得很。若非是那许先生极其富有权势,便是身份特殊……自然,也可能二者兼得。”

    “能让一方县令如此忌惮?”刘正挑了挑眉,忍不住望了眼南面,“这就说明能够就近威胁到他啊……离间计,便是出自此人之手?”

    黄邵点点头,“我问了赵昱的人,那贪至王所知不多,不过能确定杨县令并非足智多谋之人,贪至王与苏仆延的秉性也并非如此,应当是出自此人。就是不知此人到底是谁的人,又为何与乌桓、王松、公孙度三方联手……”

    他顿了顿,皱眉话锋一转,“刘公子,如今公孙度与王松、乌桓联合已经露出马脚,昌平一事,定会让他们有所警觉。昔日文若兄书信提过,不动则已,动若奔雷。可依照当下的局势,倘若公孙子度被设计,只怕会遭了公孙度的毒手,我家主公身在沮阳,也……”

    他又望了眼战场,“此战马匹伤及众多,还能聚拢的不过一万有余的骑兵,便是在乌桓一众中能够再拿到一万匹马,两万人分兵两路,星夜前往,单是主公那边,军都、居庸关,沮阳城,便有三关要闯。如今王松、苏仆延不在,只怕都跑去针对主公了,我等多拖一日,主公无疑多一份危险。可疾行不停,乌桓以逸待劳……”

    单经也眉头紧皱,“若沿途休息,稳步向前,便是沮阳城中诸多兄弟出手,乌桓势大,主公只怕……再者,我等一万要面对七万,乃至更多的人,稳亦必败。”

    “兵贵神速……哈,既然他们都说了,我便不压着了,雪上加霜一番。”

    荀攸朝着附近集结的黄巾军抬了抬下巴,“这边也得考虑……我等的粮草是勉强能维持一段时日,但也并非长久之计。便是自其他各县城中去抽调这方面来考虑,如今各方城池早已城禁,会不会配合还是个问题,便是配合了,想要抽调足以满足这些人的粮食,也不可能快,乃至根本满足不了。”

    “而这段时日,一旦有人闹事,城内城外这么多人,很麻烦的……嗯,我相信仲豫、伯朗二位叔父与宪和兄能稳住民心,可空口白话顶多起几日作用。如今战事方休,城外黄巾军精神本就不好,营啸都有可能,更遑论他们心知肚明粮食不足了……还有担心黄巾军抢粮抢钱的百姓……主公,你说为之奈何啊?”

    荀攸想起杨县令的口头禅,又想起这口头禅汉高祖也经常说,这时饶有兴致地对刘正开口道。

    见三人望过来,刘正沉吟片刻,“子度不去管了,他应该死不了,伯珪兄被围才是重中之重……公达,你与单兄将西城门的骑兵扩充到一万,装备能配的都给我配齐了。再将所有的马给我召集起来,不管驽马田马还是战马,城内能收多少,都收过来,出高价的大不了记账上。此外,那些马上都背上石灰、黑油,水……只要能让它们一直跑到沮阳,其他的不用管。”

    黄邵与单经愣了愣,荀攸眉头一挑,“虽然不信你对青云的能力能到如此程度,但实则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望向凑过来的黄邵单经,笑了笑,“只要快,且有一半马群听话,绕过军都不成问题,居庸关障塞年久失修,乌桓又不善工事,以飞马阵突围,绝对有奇效,此后以一万人之势,足以自居庸关开始,令得乌桓奔溃,再之后,便是以居庸关大败令得乌桓人心浮动,派两三人飞马宁县通知莫护跋,再由两日前我等叫平汉所率五千黑山军自南面夹击,加城内黄巾、黑山策应。骑都尉定能救出,而且,大局能定……”

    说到这里,荀攸倒也迟疑了一下,望望刘正,“这些黄巾军倒也能派出一些人阻拦军都城可能有的伏兵……可公孙度在渔阳的人,这是个麻烦,倘若邹校尉在就好了……”

    黄邵像是想起了什么,疑惑道:“话说,邹校尉去哪里了?此前我等在渔阳见过一次,之后他带人翻越卢龙塞而去,还带走了公孙子界……莫非千里奔袭?可人呢?我就看到他们去了两三百人。这么点人前去攻占辽东?”

    “两三百?”刘正与荀攸一愣,荀攸眉头一皱,“文若叔父说的两三万吧?莫非是怕人多眼杂,分兵而行?”

    “不对。若当真有动作,乌桓绝对不会毫无所觉,还如此来势汹汹。我若没记错,他昔日曾请过鲜卑攻打北地郡造反羌人。其中就有弥加的人。”

    刘正目光闪动几下,笑了笑,“看来轲比能要我帮着他攻打鲜卑东部的事情可以免了……也好,让他安心对付蒲头他们。”

    “蒲头……他会如此问,也是觉得蒲头不用对付吧?”荀攸莞尔一笑,“待得和连之子骞曼四年后成年,西部不攻自溃。你若毁约,可未必不会让轲比能怀疑你另有心思。”

    “怀疑什么,我跟他都知道对方的心思……再者,他一定得打蒲头不是吗?”刘正笑容玩味,城门下突然一片轰然。

    他望过去,就见荀表等人已经开始放粮,人群上去哄抢起来,此后被赵昱带人镇压了下来,有人哭喊着跑过来让他做主,刘正让李彦那些人过去安抚一阵,回来又道:“粮草的时候得解……娘的!白痴啊!谁动的手!”

    远处突然有人呼喊,说着染莲被打的事情,刘正烦躁地瘸着腿跑过去,城门下、摆开的长案旁,人群混乱,到处有人抢夺着稀饭热粥,还有人连缶带瓮的端了出来,争得不可开交。

    临近城门口的位置,也有人簇拥在一处呼喊着“打死这个乌桓细作!”、“贱人!还敢为乌桓说话!我大汉跟你们势不两立!”、“杀了她!给我大哥陪葬!杀了她!”之类的云云,刘正冲进去,拉开那些混乱的人,“住手!都住手!都他娘……给老子住手!”最后一句话中,刘正已经进了包围圈内,待得看清楚场景,猛地捏着一人的手臂、甩着那人砸向旁人,随后一把将染莲搂在了怀里,抽出中兴剑,一剑捅在还打算冲上来的一人肩头,怒喝道:“谁再胡来!别怪刘某翻脸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