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黄昏时,战场上有火零零星星地燃烧着,烟雾随风狂舞,马的尸体、人的尸体在一千五百步左右的血色战场上铺开去,尸横遍野中,人的哀嚎哭吼、马的虚弱悲鸣不时荡响天际,棉絮般的白云不知何时变成了铅色,覆盖半个天际,被阳光灼烧得表面通红,随风滚滚涌向东面。天地悲凉凄冷,宛如修罗地狱。

    营地东门的望楼上,公孙瓒与杨凤望着东面战场说着话,“点清了?才救回来近四百人呵,我知道能救回来就不容易你既然劝我,我也得劝你一句,打赢了这一仗,往后只会更难,粮食开始要省着点吃了对,不能掉以轻心。此外,救回来的人看好一定要让随军医师检查一下伤势和身体情况,相处几天探探底能信的暂时也别让他们接触太重要的事情”

    杨凤点头应着,那张被黄昏照得绯红的脸偶尔绽开笑容说上几句,目光不时望向战场,回望公孙瓒时,眼眸深处俨然闪烁着极其崇拜的色彩,某一刻,东面传来一声大吼声,“公孙匹夫!你等着,某家定要你血债血偿!”

    此时风大,那声音听来却不算模糊,语调也悲愤无比,公孙瓒挑眉望过去,望着东面在撤了大半人手后大概只有一两千人的骑兵方阵轮廓,想了想,大喊道:“我当是谁,乌延啊!你还没死?真是老天开眼!你来我就放心了,我肯定能一直赢下去!不过,你都说了好些年的血债血偿了,还屡战屡败,我都听腻了!要不换个说法?说点我爱听的,兴许便让你赢一次了!”

    话语刚落,公孙瓒朝营地内喊了声“给我笑!”,营地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大笑声。

    那边乌延大概是输人又输阵,没几个呼吸后就带着那队骑兵开始撤退向十里开外的乌桓大营去,公孙瓒抬手压了压,感受着营地在挥手间安静了不少,望望北面安静无比的沮阳城,笑道:“看来有床弩威慑,乌延不会打扫这边的战场了,让人出去看看吧。记得小心点。对了,便是乌桓人,能救的也救回来。”

    杨凤闻言望了眼安顿下那些救回来的黄巾军的营帐,迟疑了一下,但这时候可以说是公孙瓒威信最足的时候,他也没有多问,点头下去了,爬了一半,突然又回头竖起大拇指说着什么,表情敬畏有加。

    公孙瓒自然知道杨凤应该是理解了他的用意,笑着摆摆手,随后又望了眼沮阳城,看着城头人头闪动,心头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这一战打得很顺。

    当大火燃起、延绵千丈有余,那两千乌桓骑兵伴随着黄巾军的反抗而阵脚大乱,此后在营地出兵之下,便也将那些人围困在了包围圈内、顺势剿灭。

    另一边,那数目各在一千匹左右的两队马群也如愿以偿地将两只五千人组成的乌桓骑兵给拦了下来,如今倒也尚不清楚那一万人中到底死了多少人,但大概可以推算,那些骑兵此前冲锋得如此急迅,混乱之下,伤亡定然在两千以上。

    至于西面那派出去的两千人,虽说都是骑兵,但其实也是一千人带着盾牌,一千人手持手弩,下的命令也是在接近那三千乌桓骑兵之前下马结阵,以手弩御敌。也是因此,那两千人倒是损失最少,仅凭着并不娴熟的射弩技术,就击退了那三千乌桓骑兵的几次冲锋,随后留下百来具尸体,却也令得那些乌桓骑兵死伤大半,崩溃逃散。

    总的来说,这一战他们的伤亡在一千人左右,其中大概四百人还是没死的,而在这样的代价下,他们尚在乌桓人的屠刀下救出了近四百名黄巾军,还让乌桓大军折损至少五千生力军,并且让至少三万的乌桓大军为了整顿人马暂且退却,这不得不说是一个颇为辉煌的战绩。

    不过,事实上公孙瓒也清楚,这一战运气的成分很多。

    如果在他用炮车与床弩开始制造屏障的时候,换个谨慎一点的人不顾他们这边的嘲讽谩骂,忍辱负重地退却如果石灰扬起的时候,那一万乌桓骑兵立刻减速,亦或掉转方向离去如果跌倒的马匹不是那么少,又或者,马匹跌倒后没有被拖曳着向前,而是通过绳索将其他的马匹全都绊倒如果尾敦趁着营地空虚,打开城门打过来

    好在没有如果,这些都没有发生,他们终究是赢了。

    其中尤为值得一提的是,两辆战车上驾车、洒石灰的四名义士都是擅长杂技之人,此次身负重任,却也临危不乱,在那样的千军万马之中,他们竟然在双方快要相撞的千钧一发之际还通过履索、马技逃离了混乱圈,纵使有人摔断了腿,受了重伤,但割断绳索、纵马逃回来却是事实,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又惊又喜。

    当然,这一仗毕竟是打完了,作为此时的统帅,公孙瓒不至于因为一场大胜而迷失了心智。

    他想着乌延的个性与带兵方式,想着对面营地里可能存在的黄巾军俘虏的人数,想着尾敦此次闭门不出、却让乌桓人进去的意图,最后,心中倒也慢慢蒙上了一层阴影。

    而这层阴影,及至夜幕将至时,终于得到了进一步的扩大。

    乌桓大营中,成千上万的骑兵涌出来,围绕着沮阳城方圆五里左右的范围开始游荡起来,俨然打着围城的主意。

    与此同时,营地西门的一千两百步开外、水上游,有哭吼求救声此起彼伏,随后不久,乌桓人整齐划一的大吼声顺着大风而下,“公孙瓒!你酉正不降,我等杀一百黄巾!戌正不降!我等再杀一百!亥正不降,我等再杀一百!你若一直不降!我等让这八百里水到处都是黄巾狗贼之血!”

    公孙瓒端着瓷碗的手一抖,嘴里含着温热的粟米汤难以下咽,他望望轰然作响、义愤填膺的营地,又望了眼沮阳城,再从沮阳城扫向东北面,扫向正东,扫向东南

    随后,风越来越大,狂风攥着乌云疯狂散开来,沮阳城下起了雨,电闪雷鸣。

    大雨怕打着营帐,公孙瓒站在帐门口,听着喊声渐息,松了一口气,却也脸色微白地扫了一圈冒雨停在他营帐外的杨凤等一众黑山军将领,以及几个据说是黄巾军头领的大汉。

    他扫视一圈,想了想,随后掷地有声地大喊道:“五天!诸位给某家五天时间!五天内,若无人来救,我等突围!届时整合人马屠他们全族!”

    话语之后,他背过身望着帐内铺开在架子上的地图上被标记出来的蓟县。

    德然,荀文若,没死的话,便是受伤也快点带人闯蓟县城门与居庸关啊你们若连这三关都闯不过来,某家便只有放弃与你们合作了

    嗯,此次若能不死,我便趁势灭了乌桓全族!这倒也不失为一件功在千秋之事!

    他想着,眸光一厉,“杨校尉,将救回来的乌桓人都给我聚起来,如有愿意去说服乌延放弃斩杀俘虏的,招待好。其余人,派人看着他们,让他们趁夜给我收拢东门外的尸体去对了,坏了的床弩、炮车,让匠人连夜给我修好,要不然都军法处置!哦,我的军法只有死路一条。”

    “岂有此理!蹋顿你他娘的怎么管教的手下!”

    沮阳城太守府昏暗的正堂内,尾敦的身影在雷光一闪中显露出来,大手一拍案几,其上器皿、竹简框框作响,他望着刚吃过来饭后被请过来的蹋顿,破口大骂,“杀俘虏?!老子还在这里呢!你们外面的那帮人都是畜生啊!会不会动脑子?还想不想让你们在这里活命了!连老子都被牵连了你知不知道!”

    蹋顿急急忙忙凑上前跪下,“府君恕罪实是今日大败一事,让乌延铤而走险”

    “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个的!我就问你怎么办!此前让你的人进来,就是让你派他们回去警告那帮家伙不许胡来!你还他娘的不让他们回去?你要不要留他们在这里过年?老子杀了全城的百姓,哦汉人!杀了所有汉人,给你们充当粮草?满意吗?”

    “府君息怒,某家也想让他们尽快离去,只是他们说府君既然能开城门了,为何不能放我等所有兄弟一同离去”

    “哦,他们?是你打着这个心思吧?好啊,那我告诉你,如今整个城内都传疯了!说我卖国求荣,谄媚你们!你们是一走了之了,我他娘的还要不要当太守了!啊!”雷雨大作,尾敦大吼一声,声音冷冽,“蹋顿,我拿你当朋友,当兄弟,你这么来害我是吧?”

    蹋顿急忙俯身叩首,趴地不起,“府君明鉴,某家绝无此心!某家也是这么说的,也自觉得留下来充当质子,以免府君你左右为难,被小人所害。可他们又说,既然我要留下,不如放五六千人回去。此后待得他们出去,定然帮着府君在城外驱散了公孙瓒的人马,也好还沮阳太”

    尾敦冷哼一声,“蹋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我面前装疯卖傻?”

    “府君何出此言?”

    “我方才所说都给狗听了是吧?”

    尾敦又一拍案几,大喝道:“如今城中我只有一万郡兵,城内尚有白马义从混入其中,人数不知,倘若你的七千余人离去大半,老子卖国求荣的说法还不坐实了?到时我威名扫地,如何镇得住白马义从与那帮盲从的百姓?乃至于那一万郡兵,都未必会听我的!”

    他顿了顿,冷哼道:“再者,有白马义从在此,你莫非还没想明白?公孙瓒当初会放了你,又追你,真以为张曼成在他眼中有价值了?不外乎用你引出更多的乌桓人罢了。如今乌桓大军到此,你以为你还有多少用处?”

    语调变得有些讥讽起来,“还留下来当质子,放一半人回去擒贼擒王,你觉得城内那群白马义从会眼看着公孙瓒被困城外?你放一半人,不就是给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蹋顿抬起头来,长吸了一口气。

    “我就不明白了,你要么去死,要么被擒,要么留在这里安安心心帮我稳住沮阳局势。就这三条路,你非要选另外两条让我难堪的路?真以为尾某那么好欺负?”

    “某家罪该万死!这就让外面的人去通知他们即刻出城!”

    “通知个屁!夜里城门不能开,那帮骑白马的匹夫,谁知道会不会趁夜作乱,开了城门,这么大雨,不在城门口的郡兵都未必知道是我的人出去,而不是你这边的人到时候因为猜忌出了事情,你负责啊?你蹋顿怎么突然就这么蠢了!”

    尾敦没好气地骂了一句,随后叫了管家去掌灯过来点上,沉声道:“雨大,我估摸着你们的人此行来得急,今夜要休息,也不会以黄巾军的性命威胁了,城中百姓的人心也尚能安抚。不过,我实话告诉你,这事我最多撑个两三天。那进城的几个人,明日四更天的时候,趁着大家都睡了立马就走。你最好让外面那帮乌桓人这两天将事情处理了,要不然,我这边很难跟百姓交代。”

    “若明日出城,便是两日?”管家点了灯,显露出蹋顿凝重的表情,“府君,若真要等,只怕还得乌延他们杀败公孙瓒为止。如此方能显得你勤政爱民,体恤百姓与我乌桓子民。我等也能心安理得地离去要不然,沮阳只怕得一直城禁了”

    “两日还拿不下?”

    “若如你所料,在右北平、渔阳、广阳三郡大败的黄巾军定然会杀过来,可难说”

    “你的人方才在城楼上跟你说的时候我可听见了,渔阳有王松五万人马镇守,会帮你们稳住后路。公孙度那厮摆明了已经跟你们勾结在一起了,我不信他是来拦你的。这就是说,广阳与我沮阳城外尚有你十万大军和王松的一万人马,十一万人,你跟我说拿不下公孙瓒的一万人?你们都是纸糊的啊?还是说,黄巾军如今已经厉害到这种程度了?你们十一万人想走,还走不了了?”

    “自然能走!”

    灯火在鼓舞进来的风中时明时暗,蹋顿点点头,表情不由决绝起来。

    他能够明白尾敦在流言蜚语中承受着很大的压力,想要保住他们这些人已经不容易了,若是时日一久,真有可能如尾敦所言,引起沮阳城内那些白马义从联合百姓夺了城池,到时候,只怕他们这七千多人都得被留在这里了。

    所以,广宁、宁县那一代的上谷乌桓部,只能放弃了,为今之计,还是保命要紧。而且能够杀了公孙瓒,也不算坏事。大不了脱困之后再聚集人马杀向蓟县,去杀了刘正那厮

    他想到这里,心中冷哼一声,“刘正匹夫,你以为区区黄巾黑山,便能成事?这一次,某家让你全军覆没,满门做奴做娼!”

    “能走就好,此事就”

    “不过,大人,大军集结,加上休息,再一鼓作气围杀公孙瓒这一万人,至少得五日时间。还请大人”

    尾敦眉头一皱,片刻后,摆手有些不耐烦道:“行,我勉为其难帮你稳住。但不能再拖了。我最好你把人都聚集过来,一次了结了此事,以免节外生枝,还得让我这里多撑几日哦,也不是不可以。你可以让你的人跟王松说,他的人能进城,到时候让他帮我一把,有他这个渔阳太守在,又有他的人坐镇,我这里或许还能多撑几日。”

    “府君为某家如此,某家无以回报,他日定然约束手下,永世不犯上谷地界!自然,若有可能,我等也希望府君能够接纳我等,让我乌桓上下生生世世能在上谷感受府君子子孙孙的庇荫。”

    尾敦眉头一挑,嘴角含笑,话语却一本正经,“不许胡言。尾某忠于明公,忠于大汉,哪里有这等谋逆之心。”

    蹋顿眼前一亮,“是,是某家鲁莽了,那某家这便派人过去招呼阿罗槃,让他等在门外,待得时候到了,某家让他随府君的人出去?”

    “嗯,你把他叫过来吧,不过你该回去了,出去的时候脸色稍微装得难看一些,别让人觉得我在宴请你。”

    蹋顿闻言又叩首道谢,急急忙忙地出去了,屏风后面,张逸、张瓒闪身出来,跪坐到尾敦身边,脸色都有些狐疑,就见尾敦咧嘴一笑,拍手道:“行了,该说的话都说了。通知文则、严纲吧,这两天可以让他集结人手了什么时候动手等我号令。”

    他说着,咬了咬牙,“娘的,想起来就气,公孙瓒那匹夫,昨日临走还不说实话,黄巾、黑山加白马义从足足三万人呐,要不是荀文若懂事,让黄巾黑山按兵不动,大有掌控大局之意,我这两万郡兵,只怕都得控制不住局面。”

    “府君,这十一万人,便是一半有余大力进攻,公孙瓒会不会”张逸一脸迟疑,尾敦摆摆手,站了起来,舒展着筋骨,长吐出一口气道:“就是要他作为诱饵,让整件事情有个论调。”

    见张逸、张瓒脸色迟疑,尾敦笑着坐下,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不妨事,我便是顺水推舟,公孙瓒自己定然也知道,时间再多,变数越大,而且今日那些黄巾义士的下场公孙瓒心硬,他手下那些黑山军却并非真的只听军法的士卒,军心动摇之下,也拖不了几日了嗯,防守五天,白天加黑夜,对他来说也应当是极限了。”

    说到这里,尾敦脸色微微迷离,望着桌上练了些时日的正楷,叹气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呐,昔日我等还觉得他刘德然心存反意,未曾想能让黄巾军与黑山军如此行事这么大数目的人啊,刘德然与荀文若都稳得住,也着实有些能力了。”

    听得门外又有官吏来访,尾敦回过神,朝着两人使了个眼色,“都回去吧,就按之前我说的做。别有顾虑,有事我担着。哈哈,说句你们不爱听的,我还等着去各大城池招收人马将上谷乌桓部招降过来,准备活动活动筋骨,壮壮主公的威势,他们是怎么都不能留在此处了。碍眼,知道吗?”

    也在沮阳城一场风云在雷雨中持续发酵之时,位于蓟县去往昌平的官道附近的小村庄里、一户住宅内,刘正在接连几个喷嚏后,望望在屋外棚子下忙碌着熬药、煮菜的染莲,拉下口罩揉了揉鼻子,朝一旁的荀攸不耐烦道:“平汉到底来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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