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狭窄,纵使今夜月光不错,一路前行还是黑暗占据大部分时间,辨别方向主要依仗的,也仍是远处的厮杀声。

    附近宅院偶尔响起鸡鸣狗叫,也有人低声细语,及至渐渐靠近喧闹,一户人家中有女人叫声凄惶,桌椅板凳的跌倒中,男人歇斯底里地哭吼着“不要吵了!你不要吵了!你要害死我们啊——!”,那男人一直吼,女人也断断续续地哭着叫着,某一刻,女人的叫声戛然而止,有“嗬,放手……放手啊……”的挣扎声传出来,刘备脚步一顿,仰头望了望前方五十步开外处天际亮起的光亮,随后转过身,屏息提气,提剑一跃……

    不久之后,一楼房门被破开、客厅微暗,宅院的男主人倒在血泊中,女主人捂着嘴神色惊恐地望着刘备。

    刘备什么都没有说,拿着油灯走上二楼,打开窗,远处豁然开朗。

    五十步之外的府邸灯火通明,有火在燃烧,墙头上人影翻进翻出,也有人直接在附近的墙头、屋顶打斗,偶尔弓箭来往,但不多。他大概估算了一下时间,便也意识到打到这个时候,能被发现的弓箭手大多都应该被发现了,此时如果还有藏匿,那就是如同野兽一般在寻觅时机,准备一击即中了。

    眼眸在四下扫过,大概确定了几个可能藏人的位置,身后突然响起细微的响动,他侧过身,望着微光中僵在楼梯口的一名老妇人,面无表情地道:“抱歉。”

    “不必,老身知道……我儿早就疯了……自打四年前,他就已经疯了,一点风吹草动,就耐不住性子……”

    那老妇人声音暗哑,慢慢迈脚,显然是要靠近,他望了望老妇人蜷缩在袖中的双手,不动声色道:“亲亲相隐的道理,我懂。可他差点杀人。杀人是不对的。”

    那老妇人又停住脚步,低头望着从楼梯口一直滴到窗口的一排血珠,目光突然湿润,“足下杀人了……”

    “我是对的。”

    刘备回过头,又大概看了一眼窗外,这个角度看不到街道,有些可惜。他低头扫了眼巷子的布局,想着去其他几处建得较高的住宅的大概路线,与那老妇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想到把她一下拍倒在地。

    他也没有留恋,走下楼去,及至出门的时候,将油灯放在门口,望望缩在一边捂着嘴哭泣的女主人,“别哭了,等过段时间去报官吧。”随后离开。

    走在黑暗中的时候,脑子里愈发清明起来。

    四年前……

    四年前一场大乱,整个神州正式开始进入混沌。

    不管那老妇人说的儿子的疯癫是不是真的,至少人心大多真的离散了,如同那男子一般歇斯底里的言行举止,往日里也时常看到,那是真的被折磨疯了的一群人——德然当初也可能疯了。对,自己有段时间也疯了。

    不过,不要紧的。

    就是要娶妻生子的话,还得立个规矩。祸不及家人……嗯,这一次还是得理所应当地努努力,算是找条后路。

    没过多久,翻身进墙,运气不错,这户人家没人住,他站在二楼观望几眼,已经能看到街道上躺着不少尸体,也有人在其中川流不息地打斗,更远一些、街道更边缘一些的位置,有几排骑兵举着火把止步不前。

    他皱眉想了想,走出院子时,前方不远处响起打斗声。

    “徽识、兵器、技法、出身……随便报一个上来!”

    语调与脚步一样,四平八稳,他向前,那边打斗的声音持续了片刻后,胜出者喊着“来者何人!”,他回道:“涿郡楼桑村人。”

    那人的语调徒然间欢快起来,靠近得很快,口中“兄弟说话还真是拐弯抹角,这等时候,容易认错人的……”之类地说着,刘备捏住了双股剑,步伐从容,片刻后,兵器相撞、火星子随着雄剑的抽离四溅,雌剑一拔,他将那痛苦哀嚎的人用膝盖顶出去,一边向前,一边啐道:“这时候不去救人,还跑过来称兄道弟……都说了楼桑村了,出来的人能好骗?”

    向前又有一段距离,打斗声开始变多,路遇的战斗也有好几起,有两次,他用着“楼桑村人士”辨别出了敌我,其他时候,双方决出胜负后总会有人攻击过来,他倔强地除了“楼桑村人士”什么都没有多说,双剑在手,将过来的人不怎么费力地斩杀在地。

    最后一次的时候,有人倒地后绝望地说着“是君子剑法吗……自家兄、兄弟啊……”,他脚步顿了顿,迟疑了一下,冷声道:“你也配?”然后翻身跃进一户住宅。

    踢门、上楼,卧房里尚有主人居住,他喊了一声“别动!”,开窗望了几眼,随后才留意到,街道对面,刘政居住的府邸十几丈开外,有一户人家是点着灯的,有人时不时会到窗口看几眼。

    他眯眼远眺,看不清那边的人脸,只能依稀判断出衣服样式与那人的身形——当然多半都是靠猜。

    他再次望望混乱的街道,又望望附近的格局,扭身离开时说道:“我会掩门。”

    这次出门,倒也不去其他住宅看了,他在院子里调整着呼吸,然后割裂袖子,手与牙并用地将双股剑固定在双手上,随后走出院子。

    一路步伐不快,他尽量循着记忆找人少的地方走,路上遇到几波人,便也开始喊着“生护天下,死护苍生……”的口号,他特意将“苍天”喊成“苍生”,但没人追究,这种时候,大多数人都是盲目的,有人喊了口号,那些应当是虎贲宿卫的人便也都跟着喊了起来,一呼百应也似。

    他一边杀人,一边听着此起彼伏的声音估算着人,经验在这种情况下倒也不一定有效,他琢磨着推断出来的刘政这边大概有三百名虎贲宿卫的结论,某一刻,手臂被人砍了一刀,身体也差点被人撞飞出去,他忍痛吸气,倒也不好多想了。

    抖剑、翻腕,别人的血便润了手掌。

    虽说王越的剑法随着史阿被他收复后已经学了个七七八八,此时其实也用不上太多,夜色下两把剑总归是有优势的,再加上前些年战场上锻炼出来的经验,格挡、攻击、后撤、前进……总能在第一时间杀死对方。

    但及至某一刻,他捅死一人后停下来躲到角落处理手臂上的伤口,突然望向身后来时的路。

    不对,这种乱局,谁都会想着破局,此时还点灯,与其说是为了观察局势,不如说是将自己特意暴露给了别人,用来吸引旁人的注意。

    会点灯的,绝不会是刘政那边的人……

    所以说……

    他包扎好伤口,想着方才几次上楼看到的画面,想着这边几个最合适观察对面全貌的位置,随后,停在了一户民宅的望楼上。

    他眯着眼提剑摸过去,感觉离喧闹有些远了,心中反而笃定下来,脚步却也越来越慢,越来越小心。

    没过多久,离那民宅越来越近,他俯身在黑暗中前行,听到了院墙内小声的谈话声,于是将双股剑捂在怀中,抬着脖子望了望附近的民居。

    弓箭手,弓箭手……

    他心中念叨几句,判断着位置,小心翼翼地朝另一户民居摸过去。

    ……

    房间内外没有任何声音,有窗缝微开,阳光刺进来,照得房间内光亮无比。

    窗口边的地上,有折断的弓、倾倒的箭筒、散落一地的弓箭,以及一堆衣裤,空气中突然荡起重重的呼气声,然后窗户被打开。

    街道上兵器、衣物散落一地,看着很是诡异,对面的府邸,几栋楼房焦黑一片。

    “这里的人死了没?”

    寂寥无声的房间内忽然响起一声大喊声,然后一连串脚步声自楼梯口冒出来,原本在此的人身躯一颤,扭过头拍着丰满的胸口幽怨道:“耿姐姐,你要吓死妾身啊。”

    “不怕不怕。小心动了胎气。嘻嘻。”

    耿秋伊挺着肚子小跑上楼,赶紧凑向荀采,望着窗台边的几样事物,蹲身下去,检查了一下弓箭的断口,“子泰的身手这么好啊,这一刀该是……”她说到一半,将弓拼凑起来看着断口,突然抬头道:“不是刀,这是剑,有外人?”

    荀采将耿秋伊扶起来,没好气地摸了把耿秋伊的肚子,“你进来干什么?还跑这么快。你这一前一后还没一刻钟呢,闻迷香伤身子的……夫君知道要怪我们啦。”

    她说着,扶着耿秋伊走下楼,耿秋伊揉了揉她的肚子,吐了吐舌头道:“担心啊。要是弄不好,我们就死在这里了。伤身体算什么啊。只要不伤孩子,没事的。快说快说,是不是有新发现?”

    “你猜我找到什么了?”

    下了楼梯,荀采拉着耿秋伊走到一侧的房间内,便看到案几边躺着两把长剑、一套衣服,耿秋伊忙不迭地跑过去,望望案几上的水壶与瓷碗,“雌雄双剑?他在这里喝水?”

    她脸色一紧,望向荀采,“咱们这位兄长,便是此事的始作俑者?”

    “哪里啊,你看断口啊。”

    耿秋伊闻言一怔,将弓的断口与其中一把剑的剑刃比对了一下,脸色古怪道:“他转性了?”

    “不知道。”

    荀采摇摇头,打开窗望着不远处的望楼,眉头微微蹙起,“不过,能断定他应当是在这里喝水思考。而且,妾身能想到的是……他出手了,事情兴许便更难办了。”

    耿秋伊微微颔首,“子泰、阎柔也不知道能不能发觉。若是两边机缘巧合相遇打起来,只怕我等想要知道那望楼坐镇的人是谁,便很难办了……”

    “便是没遇到,子泰他们两终究不如刘玄德心思缜密,只怕会被刘玄德发现并利用,到时候,他二人便成了调虎离山的诱饵,而刘玄德便能进去见那主事之人了……唔,姐姐觉得,玄德兄会告诉我等他见了谁吗?”

    “看来还得从那几套衣服中去寻找答案?”耿秋伊嘟了嘟嘴,走到窗口望了望那望楼的方向,“再去看看?到时候在那帮官吏中找?”

    “不去了,反正已经记下来了,真要遇到了再说吧。挺着肚子走几步,累死我了。”荀采沿着墙角坐到地上,一脸温柔地摸了摸肚子,“你还没说夫君那边怎么样了呢。”

    耿秋伊挨着荀采坐下,想了想,“我骑自行车过去,大概……大概半个时辰前到的吧。当时的情况,益德的蛇矛在那夷吾楼门口,衣服有破口,但从破口看,没有致命伤……你说这地方要是能显露出人多好,那样更能看得透彻了……”

    “那这种时候我怎么也不可能出门了。”

    荀采微微皱眉,耿秋伊嘻嘻一笑,然后抬头望着天花板,脸色微微敛了敛,“夫君那边……裤腿上有破口像是被剑贯穿了……”

    见荀采微微变色,耿秋伊话锋一转道:“不过他在房间里呢,已经包扎了。对了,文若兄他们也在,都没怎么样……我看床单被撕裂成一条条的了,还有几套衣服也被撕裂开来连在一起了,应当是要跳窗。那夷吾楼三楼离地两三丈那么高,他们应当只能到二楼,一楼好多好多衣服,几百套不止,哪里可能落脚嘛。”

    “旁边呢?可有弓箭手埋伏?”

    荀采问着,耿秋伊突然眨了眨眼,“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到一个女人的袿衣倒在夫君的衣服旁边,那身材啊……只怕女荀你一两年前最消瘦的时候也比不上呢。”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笑……”

    “不不不,那套袿衣绝不是一般的风尘女子。我循着房间去看过,在顶楼一个房间内,找到了与那套袿衣相匹配的几条绦带,确定女主人很大可能是夫君身边的女子后,我翻了翻,找到一卷百鸟朝凤枪的竹简……”

    荀采眉头一挑,“女的,枪?”

    “对啊。还猜不到吗?是雒阳有人来啦,我的好妹妹呀。那两个女人,都是真正的狐媚子呢。而我两,要生孩子了,这么胖,都人老珠黄了。”

    耿秋伊挽住荀采的手臂,望向窗外,一手摸着肚子,微笑道:“你说……这算不算我们自作孽不可活?早知道留在涿县了。这要是被人突进来……啊,好惨啊,夫君最近女人缘真旺呢。又是赵爱儿,又是染涟……”

    “没时间跟你小肚鸡肠,我走啦。你再留一会儿。回头我进来,这里的格局应当还会变化一次。到时候再看看吧。”

    荀采说着,挥了挥手,一把匕首凭空出现。

    耿秋伊点点头,看也不看,起身走向窗口,也挥了挥手。

    随着她的挥手,窗边凭空升起台阶,随后有木桥自窗口搭向对面的望楼,她踩着台阶上去,走了没多久,街道对面的府邸,有几栋房屋突然塌了,街道上有马辔马鞍出现,最关键的是,望楼旁边的院子里,田畴与阎柔的两套衣服和武器与其他人的衣物簇拥在一起。

    耿秋伊叹了口气,望向从那边的府邸横空衍生向望楼的飞廊,喊道:“妹妹,阎柔他们被人缠住了。”

    “嗯,姐姐等我,我们一同进去。”

    那边回了一声,耿秋伊便也埋怨了一句“真麻烦,我又不是不知道保留现场。”两女遥遥对喊,笑着打趣几句,及至汇合后,自窗口进去,便看到双股剑横卧在首座的案几旁,属于刘备的衣服,也压着位于首座的坐垫。

    首座是主人的位置,这分明预示着什么,两女对视一眼,脸色疑惑而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