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厚,农庄内没有人声。

    雷雨已经停了,远远近近流水潺潺。

    雨水汇聚成珠,从田垄上的草叶、屋檐上的砖瓦、马匹上的毛发……滴落下去,啪嗒啪嗒作响,黑暗中张飞牵着缰绳,呼吸粗重,紧了紧手中的蛇矛。

    冰冷的身躯在战栗,手臂上的血液在经脉里滚动,口水进了喉咙,有些艰难地被咽了下去……

    他感受着身体的状态,脑子里一片空白,扭头扫视一眼身后,望着短暂的混乱后,几所大房子已经失去声息,连光亮都没有了,便也转着脖子扫过变化巨大的农庄。

    黑暗中虽然看不清晰,他也已经许久没有过来了,但大概的房屋轮廓还是能够看清楚的,此时望着那些记忆中原本属于荒地的区域出现的房屋轮廓,想起当初百废待兴的农庄,心头的滋味着实难言。

    他以前并不是没有这样的田地,甚至还有很多很多,虽说“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商贾屠户只怕也富不过三代,但祖辈庇佑,张管家也忠心耿耿、颇有能力,到得他手上的时候,除了城中的摊子商铺,这涿县城外远远近近,连他有时候都会忘记哪片山头是他的田地。

    此后年纪渐长,学起了附庸风雅,听说皇帝开了鸿都门学,喜欢诗词画与书法,便是庶民百姓都能因此做官,他需要继承家业,倒也没那么大的奢望,却也学起了这些东西,便是听听他人追捧,说他笔下仕女只怕连圣上都能勾了魂,听来也是颇为舒心的。

    更别提他原本便有“万人敌”的美誉,这画好歹也算文了,“文武双全”一套身上,那滋味,委实让人迷醉。

    此后倒也看到了不少路有冻死骨的事情,这几年世道不好,天灾人祸很多,尤其是前年去年,不少流民、盗匪糟蹋他的田地,甚至于打着劫富济贫的口号打上他的主意。

    其中其实也有那张县令的人在捣鬼,他也不是不知道,如今想来好笑,但当时确实气急败坏,也有心招贤纳士,准备投身军旅,总好过天天顶着商贾的身份,看似光鲜,暗地里被那些缙绅士族瞧不起。

    随后,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就碰到自家大哥二哥了。

    说幸运,自然是有了两个值得托付后背与家人的兄弟,不幸的却是以往安宁逍遥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那天将肉放在井中,自然是想找个差不多能耐的人当手下,但“红脸鬼”那能耐着实厉害了,再一看文弱书生不显山不显水的竟然将他和红脸鬼都能拦住,更是不凡……

    如今想来胡闹,有些儿戏,张飞便也忍俊不禁,目光却仍旧有些失神。

    既然对方有心结拜,他当然要凑热闹了。

    桃园结拜,便也算正式多了两个兄长,也正式与荣华富贵却又盲目无聊的日子做了个了断。

    当初并不是没有占便宜的想法,兄长嘛,哪里有不照顾自己的,何况大哥还是汉室宗亲,待得往后崛起了,怎么也要拉自己一把……便是大哥死在战场上,自己打着“汉室宗亲之弟”的名号,混迹军旅,乃至往后投身官场,想来也会容易一点。

    有点无耻,但确实是最准确的想法了。

    谁知道自家大哥是个神仙啊。

    蛇矛自不必说,这匕首如今还藏在袖子里,等一下也可能会作为暗手使用。

    不过,倒也连累了大哥,楼桑村、周宇……虽说大哥此后也得到很多东西,但住了二十来年的楼桑村一夕之间消失殆尽,尸横遍野,恐怕是个人都会崩溃的。

    自己当初在这农庄尽心尽责,其实也并不是没有赎罪的想法。

    可没想到,当初随着爹一同忙上忙下,几天后就撂摊子去了故安,农庄倒是不声不响地起来了,爹却死了……

    要是没有那番冲动,或许就没有故安的经历了,爹也不会没能等到大哥尽孝就撒手人寰,更是不会有广宗与宛城的事情。

    这么多达官贵人、朝廷重臣,自己此前想都不敢想,却偏偏突如其来地对着大哥使劲折腾。

    大哥承担的太多,成熟的也很快,但自己好没用啊……除了那天在故安,吓傻了吓疯了,反倒得了个“飞神将”的名号,其他时候,自己莽莽撞撞,在惹下的祸事引起的一连串事件中根本没有一点用处。

    武,听二哥说,大哥昔日在县衙里妇人之仁,束手束脚,此后却也身先士卒,根本用不到自己。

    文,最开始有宪和兄,南阳时有公达,如今又有了蔡来朝与子干公,哪里还需要自己,便是仕女图,只怕待得守完孝,当初结拜那几天开的玩笑,也不可能再有那份心情去实现了。

    现在想来,以往还曾和二哥说过多学多看,往后甚至去交州多弄些珍珠回来,可是……怎么就感觉自己的作用越来越小了,除了起家的家底是靠了自己,其他时候,完全没有一点用处……

    倒也是走出去了,见识也涨了。

    文有士族荀氏,武有莽夫黄忠,便是不提那些远的,子才公那一身刚猛刀法,着实威力不凡,子干公的见识,也堪称当今国士,年轻一点的,平汉、张燕、公孙越、文丑、蔡家兄妹……这俊杰英才随着天下大乱,流民四起,总在眼前晃荡,甚至连女人都比自己厉害,会感到卑微也实属正常。

    但……大哥应当也是将自己当成俊杰的。

    他应该一直都是这样的想法。

    要不然,这么多人可以选,为什么大哥偏偏让自己来这里,让自己来护住这片农庄,守护这些老弱妇孺,还将那些护卫手下抽掉了出去,只留下自己一个人……

    哦,还有青云。

    但……这他娘的也太器重了!

    他怕,他真的怕。

    他年纪还轻,才二十出头,虽说经历过战场,可那都是迫于无奈,他见识多了,其实反倒更加胆小。

    虽然知道大哥一定会有后手,此前说的也是过来磨磨胆量,让自己不要担心,甚至大哥还说庄府那边他也会一个人守住,可这他妈的实在太胡闹了吧?

    自己真的很没用的,这么器重,简直是在要自己的命,会被压垮的……

    马蹄声突然自远处响起,张飞猛地扭头,视野的尽头,有火光零零星星的出现。

    浑身毛孔突然舒张,他身躯微微战栗,脑子里却徒然间想起身后农庄的情况。

    这片农庄与涿县很近,是张县令当初特意挑选的,甚至还有来往城内外的密道,若是城中有援军,想要救援也不过片刻功夫……

    再者,如今这农庄已经成了他们兄弟三人发家的根本,不容有失。

    说起来,从当初兄弟三人,逐渐发家,在黄巾之乱中一番胡闹,磕磕绊绊打拼出名声,甚至在涿县真正扎根,吸纳人杰,成为连太守都要忌惮的门户,那种一砖一瓦都由自己争取的感觉很有质感,也格外令人想要疼惜。

    所以……

    这农庄不能毁。

    绝对不会毁!

    更遑论身后还有这么多老弱妇孺,他们家里的汉子正服从自家大哥的命令在庄外做事,自己绝不能辜负!

    如果没记错的话,其中还有不少故安过来投靠的百姓?

    那这“飞神将”的名号,总要坐实,总要延续下去!

    目光之中,远处的火光开始接近,六七名骑兵更是已经在两百步之内。

    张飞又咽了口唾沫,身下青云打了个响鼻,他想起青云还是第一次上战场,却是毫不惊慌,那响鼻打得也颇有凶性,这时拍了拍青云沾了雨水颇为粘稠的鬃毛,笑道:“青云,我燕赵之地多豪杰,此前没结拜的时候,我与外地人说起,总说自己是燕人,以燕人为傲,也是想当豪杰,如今啊……”

    火光逐渐接近,张飞目光眯了眯,抖了抖缰绳,感受着青云踏碎水滩缓步先前,捏紧了蛇矛,咬牙道:“机会既然来了……那就不容错过!”

    马蹄声回荡过来,似乎近在咫尺,张飞大口呼吸,呼吸越来越急,到了最后,更是憋不住地大吼起来:“汉民张飞张益德在此!尔等还……”

    声若奔雷,在夜空中回荡,与此同时,青云像是被吓到了,突然人立而起,仰天“希聿聿”长啸起来。

    “……不速来领死!”

    话语倒也在被吓得微微一顿中脱口而出,而且那保持着一样的音量,待得再次坐稳,张飞吓得大口喘气,安抚着青云,随后才回味过来,自己这些年再没有这么放肆的大喊过,却是忘了自己的嗓门其实洪亮得有些吓人。

    远处突然响起马匹虚弱的嘶鸣声,张飞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刚刚的大喊与嘶鸣声中,对面似乎也有马匹嘶鸣,人声惊呼。

    他抬头看了一眼,五十步开外,一只跌落在地逐渐熄灭的火把旁,有马匹摔进了水坑里跌倒不起,下面有个人企图爬起来,那脸却被压在马屁股下,双手扑腾了一会儿,终究是一动不动,随后那火把便熄灭了。

    与此同时,火光在七八十步开外骤然一滞,马匹停滞不前,停在那里的马蹄声也显得有些紊乱。

    这……算是把人喊死了?

    张飞脸色古怪了起来,心情却也愉悦不少,随后望着零零星星的火把围拢到那些骑手身后,模模糊糊中,人数却似乎只有百来人。

    挺少嘛,还以为有五百呢……

    八个对五万都有过了,一个人对一百……

    他想着便轻松下来,随后又想到那人被自己一喊竟然死了,越想越觉得有趣,忍不住抬起蛇矛指向对面,大笑道:“尔等贼人,竟丢脸到被爷爷大喝而死!不堪一击!还不下马受降!”

    “渠帅……”

    王庭捏紧了长矛,拍马到黄邵身边,神色着实复杂难言。

    “高宽这个蠢货,以往就叫他别骑这么快……丢人现眼!”

    黄邵咬牙切齿,望着爬出坑的马朝着这边一瘸一拐地过来,远处黑暗中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

    他望望身后,那些手下此时脸色大多有些不安胆怯,心中却也明白这些人大体上都过上了安宁日子,乍然起兵,又一连碰了两次壁,只怕此刻都已经想着逃命了。

    可如今的局面,明显骑虎难下,要是再退回张家庄,或是逃走,等若戏弄般的举动定然会让自己威严扫地。

    他心中暗骂那个泄露情报的蠢货,甚至怀疑就是卜己,拉着缰绳操控着坐下的马匹迟疑了片刻,对面那人突然又大喝道:“既然不降!那便别怪爷爷不客气了!记得杀你们的人,爷爷张飞张益德!驾!”

    吼声一落,马蹄声在旷野上回荡,王庭变色大喊:“渠帅!”

    “我……”

    黄邵刚开口,坐下马匹不受控制地朝着一侧转了一下,也在这时,身后有人察言观色,立刻开始奔跑,朝着黑暗中退去。

    那人一动,便也带动着不少人奔跑起来。

    黄邵愣愣地看着身后的手下开始大规模溃散,脑子里一片空白,余光中,却发现微光里只有一匹马冲过来。

    “渠帅!走吧!”

    王庭喊了一声。

    “走……”

    黄邵张着嘴,右手狠狠捏紧了手中的长矛,待得听清楚孤零零的马蹄声后,脑子里浮光掠影般想起昨夜的场景、此前的志向,他黑着脸,破口大骂道:“走个屁啊!他就一个人……”

    话语顿了顿,他气急败坏地大吼道:“又他娘是一个人!老子就不信!你我两人还杀不了他!他他娘的就一个人啊!都别走!随我杀!随我……”

    “渠帅!城墙!城墙那边!”

    王庭突然喊了一声,黄邵望过去,自城墙转角处,正有火光迅速冒出来,火光之中,那些持着火把的骑手各个身下白马,手持缰绳兵器,而人数也在逐渐增多。

    黄邵深吸了一口气,当即掉转马头朝着溃散的人群跟过去。

    张飞望着这一幕,纵马飞奔中大声笑道:“哈哈哈!哪里来的孩童!爷爷一个人都怕!”

    “好快的马!渠帅快走,王某拦……贼人受……啊!”

    风中裹挟着王庭的惊呼声,黄邵心中一颤,远处那些白马义从已经绕道围了过来,有手下下跪投降,此外,还有一匹黑马分离出白马义从,朝着这边大喊:“益德果然悍勇!竟然一人吓退百余人……喂!你们也太慢了!老子刚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跟主公分别啊,还去请了个救兵,上了个茅房,这才绕道出城,你们竟然才到,我还以为你们攻进农庄了呢!哦!那什么狗屁渠帅……实不相瞒,这农庄、还有庄府那边,其实就只有主公和益德守着,没有护卫,你们中了我家主公的计了……哈哈哈!”

    “岂止是逼退,老子还吓死一个呢!哈哈哈哈……”

    大笑声不止,还有不少熟悉的声音求饶、哀嚎,黄邵咬碎钢牙,忍住咳嗽纵马飞奔,待得跑到去往定兴的官道附近,他停下马,扭头看了一眼近乎小到看不见的一簇火光,咳嗽几声,随后大吼道:“刘正!老子今生定要将你碎尸万段!啊——!”

    吼声刚落,官道附近的山野里,突然亮起无数火把,斑斑点点,近乎汇成一片黄色海洋。

    黄邵吓了一跳,拍马想走,便听见有人喊道:“别跑了。他们不拦,就是因为四面八方的出路都有我们的人。桃水……那是上午的事情了。一千人啊,大生意,又关乎子干公的安危,你觉得家兄会不慎重以待?”

    “咱们早就乔装打扮溜回城了。留在桃水的不过是些样子货。呐,给你时间想想五千人能拦多少地方,再加上如今城门口还有很多人看守……要不,试试再找其他地方逃?看看有没有人抓。”

    黄邵面如土色,回味着“一千人”的数字,扭头望过去。

    就见两个年轻人牵着白马自林子里走出来,身旁不少护卫拱卫,其中一人扔掉嘴里的木棒,“呸呸”了几声,扭头朝着另一个年轻人道:“子度兄,德然兄真这么能打?打得一千人只剩一个人了?”

    黄邵嘴角一抽,那边另一年轻人摇头道:“我看不像……一个时辰都没到,一个人怎么也杀不完。黄昌兄弟,你去支会德然兄这边的情况,顺带着打听一下他们那边的事情,我们就留在此处再抓些漏网之鱼。单经,你陪黄昌兄弟一起过去。”

    林子里走出两名大汉,抱拳“喏”了一声,上马举着火把,拍马过来。

    黄邵呼吸一滞,望着黄昌当先骑马靠近,那眼神望过来,逐渐凌厉,却也通红落了泪,便也有些荒诞地哼笑,随后仰头大笑,状若疯狂地大吼道:“我不信,我不信……这天下若连家人都可抛之脑后,让家人置身险境,甚至看着家人送死!这是何等无耻!何等冷血之辈!”

    “便是因为你不信!”

    公孙范笑道:“但我等白马义从早已在城门各处宅院等候多时,一旦有变,便能出城支援。又有德然兄凶名在外,足以拖住你们一段时间……自然,最重要的便是德然兄一干兄弟与我等军卒各个相互监督,不容通信,甚至有些人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他仰了仰头,揶揄道:“怎么?是不是以为有细作在庄府,就能知晓情况了?我说你也是,被人家寥寥几人就吓得一败涂地……”

    “嘭!”的一声,黄邵栽倒在地,目光望着错身而过的黄昌,脸色惨白道:“我不信……我不信……”

    上一章打出来的“赵弘”两个字有些突兀,被我改掉了……啧,一时忘了。虽然知道诸位猜得出来,但是码顺手了,就一直那大汉保留一些神秘感……结果回头才看到“赵弘”,破坏文字美感……汗。此外,其实我好久没敢在这里冒头了……这次冒头,主要是想说:新年快乐。码字慢…谢谢诸位的支持包容。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