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交流,也说不上深入。

    师宜官知道自己初来乍到,有些掏心掏肺的话对方不可能说,此前那引自己进来的张机倒也说过此地不太平,他用“哪里都不太平”给驳掉了,执意要留在此处,但对方那神色欲言又止,倒像是另有隐情,估摸着也是知道自己休息一天就走,就没有多说。

    问题张曼成把涅阳周围的人都调走了啊,就算是留下来的,也让他们安安分分,哪里有什么争端了?

    他微微皱眉,回想着对方二十余人在村落周围的警惕,倒像是严阵以待。

    想到这些,便与下午去和村民还有公孙越那些人探口风的孙夏交流一番,得知那些人好像是惹了官宦子弟,还引来两个米贼之流的人物,师宜官脸色愈发凝重。

    那位荀攸荀公子,具体的身份他没搞清楚,总觉得见多识广,说不定和荀氏有些关联。而那卢节的见识,他含沙射影一番话,也能猜到和卢植有些关系了。

    这便说明,这些人还真有可能是在幽州消失的那些人!

    米贼之流,如今有官府挡在前头,未必会引起什么大的纷争,就算有,只能先去救了那个被关押的米贼再回过头来找麻烦,到时肯定与官府先起纷争,所以不算防范重点,对方这么慎重,防的只能是官宦子弟的追究……

    可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得罪了涅阳的官宦子弟,就表明涅阳这一片的地头蛇未必会保住刘正那些人了。

    他这么推论,已经能够推测,真要等张曼成将徐璆等人引过来,这些人姥姥不疼舅父不爱,举目无亲,只能是穷途末路了。

    他也算看明白了,这些人防的都是真正的恶人,自认为偏隅之地不会有勾心斗角,一时对于投宿的人物疏于防备……还是有些年轻。

    如此一来,有心算无心,那就难说这次知道张曼成的计策时,对方这些没多少心机的年轻人会有多么强烈的反应了。

    发现被骗之后发疯发狂的事情,以往师宜官也不是没见过。

    最怕的是对方这些人自认穷途末路,想要鱼死网破,或者同归于尽了——尤其是当下似乎还有米贼威胁的作用下。

    而且,师宜官也不得不承认,他之前听张曼成对那刘正有些欣赏,也下意识地以为对方是大智若妖的能人了,竟然还在张曼成面前夸下海口,说这些人能够化险为夷,此时再看,二十几人就算能人辈出,又没有什么后援,孤立无援之下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这么一想,他就有些头疼。

    他倒是并不担心这些人的安危,宛城蛾贼虽然如今危机四伏,颇有四面楚歌的架势,但至少也算一棵大树,真要在涅阳做什么事情,有张曼成抬举这些人,想要保住这些人也没有多大的问题。

    但这番博弈,这几个年轻人可都是被推进火坑了,对方能爬起来还好,爬不起来,就被折腾废了,还可能对谁都不信任,眼睁睁地看着几个年轻人在他面前被毁了,用历经朝堂纷争的过来人的眼光来看,怎么都有一些可惜。

    当然,如今的他,是不可能相信这几人能够破局了,就这来之不拒什么人都敢收留的架势,太过青嫩了,传闻之中那些幽州的事迹,只怕也是一时局势所造——勾心斗角的本事,是没有的。

    不过,转念一想,也不可惜了。

    大浪淘沙嘛,既然被选中了,要么折在这里,要么往后与还算有些抱负的张曼成携手并进,如果实在有神来之笔,让他们逃出风口浪尖,经此一事,也能磨砺得沉稳一些,算是不负他此行的目的……他已经半认命了,对方如何,且看看吧。

    望了眼早已呼呼大睡的孙夏,他吹灭油灯,爬上床榻倾听了屋外的响动好一会儿,沉沉睡去。

    ……

    刘正门前烛光浮动,荀攸、卢节、关羽等人围坐在一起,荀攸点着地面上公孙越画的村落周围大概轮廓,正分析着米贼可能来的位置和方向。

    众人此前一阵讨论,米贼记仇,昨夜又折了两个人在这里,一定会对自己这边所有人恨之入骨,想要伺机报复。

    虽说召集人手会花上一些时间,但明日是中元,正是仇杀报复以人头祭奠的好日子,所以明天一整天,米贼来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这个时间跨度会从今夜子正开始,一直到明日子正,因为不知道对方会来多少人,荀攸也是事无巨细地询问了公孙越手下二十余人的特长,手中的装备,然后根据地形做着各种计算和安排。

    等到敲定下来,公孙越招呼小部分手下去休息睡觉,再领着一些人在各个重要的小巷街口进行一些准备,除了示警的简易布置,在人员调度以及心态上也特意做了一些强调,以免众人犯困疏忽。

    其中警戒的重心放在了张初的院落,众人一番讨论,还特意安排了四个人看护。

    这种安排已经突出了张初院落的重要性,但事实上趁着夜色,公孙越已经招呼了几个人将荀表连人带床搬到了刘正隔壁的屋子,张初的院落准备让关羽坐镇,一旦有变,也好关羽照应四个守卫。

    一番忙碌,众人散去养精蓄锐,荀攸又和卢节、荀祈推演了一番,确认无误之后荀攸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说到底,米贼终究是他们三个人带来的,卢节刘正虽说同是士人,但并不是说士人各个都有气节,不会趋利避害,这时候看公孙越几人尽心尽力,他明白这些人会如此,也有刘正对荀采的心思在里面,但之前开始推演的时候,刘正就让他做主,一副所有人任凭他吩咐的态度,也让他心中有些古怪,总有一种依靠裙带关系受到照顾的错觉。

    见荀攸又因为带来麻烦客气起来,卢节便安慰一番,说上几句“公达何出此言,你我相遇,若今日节有难,你莫非不会相助?”之类的体面话,刘正也在里面连连点头应和,那态度虽说没有任何奉承之意,但荀攸和荀祈听来总是有些古怪,怎么听怎么别扭——两人的好感度,在刘正的系统里还都显示着“-10”。

    没过多久,张机检查完荀表的伤势出来,拉着黄叙的手望望村外的夜色,眉头微微皱起,“我家伯父和黄叔怎么还没来……这都去了一天了。连个回信都没有。”

    黄忠极其顾念黄叙,再怎么样,此时已到戌正一刻,夜色已黑,也应该回来了,如今一日未归,还是这样的要紧关头,怎么都让张机有些惴惴不安。

    “许是有事耽搁了。”

    卢节笑了笑,目光扫视。

    远处有村民在自家院子里插香拜四方,近处张飞正在招呼着手下张罗案台,与方翁一起给众人捏着面饼,还有小白露出白白的小脑袋在灶头添柴扇火,听着车焕等人说着幽州中元的风俗故事。

    张机又等了一会儿,与心神不宁的黄叙说着话,就听马蹄声自村外传来,村外有习俞等人呼唤一声,随后是黄忠冷声大喊“我”了一声,马匹停在身前,张机提着灯笼上前,还要询问,黄忠冷着脸下马将缰绳抛给他,突然气势汹汹地冲进刘正门内,“嘭”地关上门锁上门栓。

    这一幕让刘正愣了愣,屋外也有张机和黄叙疑惑大喊。

    “没事,我就问几句话!”

    黄忠喊了一声,站在门边,烛光下国字脸阴沉无比,一双眼眸凝望着刘正闪烁着异样的光亮。

    “汉升兄,怎么了?”

    刘正愣了愣,喊了一句让屋外敲门的关羽等人放心,坐到床边,神色尽量友善,但身躯却保持着紧绷,目光微闪地凝视着黄忠变成了“-30”的好感度。

    黄忠望了眼房门,有些不放心地上前几步,望着对方撑在床榻上的双手青筋微微突起,分明也有警惕,想起双方之间的纠葛,张了张嘴,却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

    此前他和张初到了张府,就见到了自涅阳城中传过来的两卷别人临摹的竹简,那两卷竹简之上所言之事大逆不道,着实触目惊心,看到那个落款,更是让黄忠胆战心惊。

    虽说张家族长也说了,这两卷竹简大有陷害之意,张初也说对方初来乍到,又有伤痛在身受制于人,绝不可能陷自己于死地,但不管如何,起码这件事情代表着对方惹上了天大的麻烦,有对方在的地方,危险性不言而喻。

    张家族长考虑到村子是个是非之地,已经坦言绝不会再派人过来,黄忠倒是有心带着黄叙远走高飞,可偏偏张初信刘正,眼下还在为了刘正的事情去涅阳奔波打探,而从张机琢磨水玉的执迷来看,也是对刘正有着无与伦比的信任,绝不可能放任刘正被人陷害,身陷囹圄。

    张初张机对他恩重如山,黄忠自认不能不报,何况黄叙的身体也只有张初张机能够调养,其他庸医,他真的放心不了……

    他想到这里就心乱如麻,见刘正表情疑惑,听着门外黄叙让他注意态度的提醒声,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刘公子,黄某可否看一下你的笔墨,我要那种有别于隶书的书法……”

    “汉升兄怎么知道的?刘某还是这两日刚写出来的,公达也说你未看过。”

    刘正愣了愣,见黄忠沉默着深吸了一口气,有些疑惑地拿出一卷竹简,摊开来朝着黄忠,“汉升兄也有欣赏书法的……”

    话没说完,黄忠已经大步凑过来,望着上面的字迹,肩膀却突然垮了下来,颤声道:“刘公子……你的笔墨,近来可送给别人过?”

    “送给满仓满大哥了……到底怎么了?”

    “黄某便说那满仓一众进来那天神色有些凶戾,不似好人!未曾想……”黄忠挺直了身躯,拳头捏起响起骨节脆响声,咬牙切齿道:“刘公子,你可真是乐善好施啊!”

    刘正疑惑不解,黄忠黑着脸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

    门外张机关羽等人正侧耳倾听,留意着屋内的动向,就听屋内突然响起竹简摔在地上的声音,紧跟着刘正突然破口大骂:“干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