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晚彻夜未眠,沈书懿便早早就上床睡觉去了,但再睁开眼睛,入眼之景却并非天亮。

    这副情景他也不算陌生,便是从冥阳镜中出来第一晚做的那个梦,那片黑暗而且阴森的树林中,不过这一次,却不在那块巨石上,四周也没有什么冤魂野鬼,他还是五六岁大小,躺在林中的一片空地上。

    沈书懿站起身,此刻意识清晰,显然不是做梦那么简单的,他仔细看过这片树林,并不是南方常见的樟树一类,看起来差不多是夏天,又明显比曲云要清凉许多,应当是在北方某地。

    北方……他想了想,记忆中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兴镇和曲云两地,一是不可能,二也是没机会,沈家根本不存在亲戚一说,林氏和陕西林家也早断干净了,除了曲云还有学戏的兴镇,他不太可能去过更远的北方某处,而且还在五六岁的时候。

    那这幻境又如何解释,凭空出现的吗?肯定不是,幻境一定是根据他记忆中某一个场景构造出的,但无论怎么回忆,他也不记得来过这种地方。

    连着这片空地的只有一条小路,沿着那条路走下去,天上虽然漆黑一片,但这条路上却仿佛有从下而上的微光散发出来,一草一木都能看得非常清晰,走出不远,前头便隐隐有楼阁隐约露出,看起来是座两层的酒楼,屋檐下挂着一盏盏火红的灯笼,仿佛还有许多吵嚷声传来。

    可哪有在这深山老林里开酒楼的?未免太过奇异,但等他走近一看,还真是个异常精致的小酒楼,酒楼门前就摆着五六个方桌,桌前三三两两的坐满客人,看起来生意还很不错的样子。

    沈书懿走到那木门前,门前有块巨石,上头刻着三个字——往生居。

    他口中轻声念了一遍,一转头却看见一个粉衣服的小姑娘正看着他,笑嘻嘻的说道:“你爹娘呢,这么小年纪就自己跑出来玩?”

    沈书懿抬头打量她一阵,说道:“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八九岁的小姑娘,这个岁数在家被管得正严呢。

    那小姑娘听他说完却哈哈的笑了好一阵,不由分说的拉过他走到院中,那院子原本喝酒的客人都抬起头看来。

    “规矩什么来着?”那小姑娘颇为老道的吆喝了一声。

    “来了往生居,就都是老板娘的人了,哈哈哈——”众人皆应道,而后大笑起来。

    沈书懿被这一出吓了一跳,再转头看了看那小姑娘,这么点年纪就管着一座酒楼?还被满院人叫做老板娘,他可不信。

    “骗人的可不是好人,这地方明明就不是你的。”仗着此时不过五六岁的样子,他直接说道。

    小姑娘笑吟吟的看着他,说道:“怎么不能是我的,你瞧见了,他们都叫我老板娘呢,大伙们,对不对呀?”

    一干人皆应和,但看他不过个孩子模样,几句玩笑话过又都各自喝酒去了,小姑娘脸上笑靥如花,拉着他走到房门口的小凳子上坐下,边说道:“我可是个好姑娘,从来不骗人的,所以呀,你告诉我你是谁,从哪里来,姐姐送你回家好不好?”

    沈书懿想了想,摇头道:“你先告诉我你是谁,这是哪?我自己能找到回家的路。”

    小姑娘见他绕开话去,也不急,口中答道:“我叫言非卿,这里是往生居,我告诉你了,你也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绕弯他也拿手,咧嘴笑了笑说道:“我叫重锦。”即使是幻境中,名字也是不能随便说的,而且这话也不算是假话,毕竟戏台之上他就是重锦,至于从何处来,他顿了顿,“就从林中走来呀。”

    言非卿听完佯怒的敲了他脑门一下,说道:“鬼机灵,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沈书懿干笑两声,怕啊,他怎么不怕呢,在人家地盘上呢,幻境虽然是假的,不必当真,但也不能不当回事。

    见他没话说,言非卿也不再继续问,指了指那些饭桌上的男男女女问他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到这里来吗?”

    沈书懿摇头,桌上人形形色色,有的穿着厚重的棉衣,有的却穿着清凉的薄衫,有的年逾花甲,有的正直壮年,每一个人都不同,相同只是同在一个院中,都不停的喝着杯中酒。

    言非卿眼神淡淡的看着这喧嚷的情景,说道:“来这里的人啊,都是人生不如意,想来求个痛快的,我这店里的酒也叫往生酒,喝了便能忘记前尘旧事,不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罢了,待那酒醒,该来折磨都还在。”

    “你一个小娃娃,怎地会来到这里呢?瞧这模样,细皮嫩肉的,在家里娇惯的这么好,给你喝,我还舍不得呢。”边说着,揉了揉沈书懿软绒绒的发顶。

    为什么来这他自己也不知道啊,沈书懿心中微叹,老实坐着也不说话。

    言非卿继续说着:“我这地方虽然小,又偏僻了些,不过不能白来就是了,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我都可以满足你。”

    沈书懿抬眼看她,小姑娘虽然笑嘻嘻的,但明显是心中很有把握做到他所说的一切,所以,这大概就是往生居的营生,人死之后若还心有不甘,这小姑娘兴许就会出手帮忙,不过,世上向来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就是不知道代价是什么了。

    “什么都可以吗?”他问道。

    言非卿点点头,指着院中其中一桌上的男人,说道:“你看那个,他呀是个苦命人,一直来我着喝闷酒很长时间了,不过一直不肯答应我帮忙呢,”沉吟片刻,接着说道:“到也是,如果他心愿已了,你就没机会亲眼看了呢。”

    沈书懿看向那人,似乎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身上穿着平常老百姓都穿的深色褂子,一边喝着酒,一边和桌对面的另一人说笑,也不知是不是像言非卿说的那样,喝了往生酒便能忘却一切烦恼,他脸上看起来确实是极轻松的。

    亲眼看,亲眼看什么?他又看了看那小姑娘,看她怎么“帮”这些人的?这往生居做到到底是什么生意,这些人是活人还是死人,为何能在不同的地方同时出现在这里,这个地方显然不是真实的,但这种谜境让他也有些迷惑起来。

    往生居是幻境,他现在岂不是在幻境中的幻境,如果梦中是反映了他曾经的记忆或者经历,那也就是说他曾经来过往生居,在他五六岁的时候,因为这地方并不是真的,所以不能单从他回忆中的经历来判断。

    但是,对这个地方,他完全没有一点印象,就像在冥阳镜中那破庙里的事,即使再表明那是他真正经历过的,也没有一点感觉,不同于失去这些记忆,他对这些情景都连一丁点熟悉的感觉也没有,仿佛是阳仙和他开了一个玩笑,捏造了一个虚假的情景来逗他玩。

    现在,他并不在冥阳镜中,阳仙还能管得着么远么?

    沈书懿看着那喧嚣的小院中,问道:“我娘说我小时候认得一个人,后来我和他见面却发现一点印象也没有,我真的认得他吗?”

    言非卿轻笑一声,说道:“你才多大一点,还小时候……每一个人都要忘记许多东西呢,但记忆被忘记了,感觉还在,所以下一次再见到的时候,会觉得似曾相识,总归还是能想起来的,因为记忆本身没有变,只是被忽视罢了。”

    沈书懿摇摇头,说道:“没有印象,就像没发生过似的。”

    “但是,如果连感觉也没有……就不好办了。”她轻叹一声,而后笑着抓起他的小手捏了捏,又说道:“小时候怎么都好办,忘了就忘了,对以后总归是影响不大的。”

    小时候那种忘性自然没什么,就怕他真的在长大以后彻彻底底的忘记了很重的事情,阵和铃,这个名字真的会是冥阳镜捏造的吗?

    言非卿只当他是随口一提,也没继续说下去,而是一脸贼兮兮的凑到他耳边说道:“你瞧,我估计那个人很快就要受不了了呢,人啊有时候真的很厉害,换做是我我早都答应了呢。”

    看他还是不说话,又念叨起来:“和你这个小娃娃说这些有的没的,也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明白……也是我一个人看太无聊了,想找个人一起呢。”

    沈书懿顺着说道:“那么多婶婶和伯伯,我听不懂的。”

    言非卿笑得更不怀好意起来,笑道:“就是听不懂才带你呀,这种事情怎么能随便叫别人看呢,对不对?”

    沈书懿被她笑的有些头皮发麻,他现在不过是顶着这么个外表无害的壳子,里子还是正常的,幸亏不是真的,但他还是好好藏着才是,别好端端的变成一场噩梦。

    他不说话,言非卿也自动当他同意了,揪出他的短短的小指头和她的勾上,说道:“拉勾了就是说定了,就算你是个小娃娃也不能反悔,不然,姐姐可是会生气的,姐姐生起气来神仙都要害怕呢。”说着瞪起眼睛来吓唬他。

    沈书懿丝毫不怀疑,如果他就此一走了之这小姑娘会毫不留情的把他解决掉。但是,一个梦能做多久,他最怕的还是就此长睡不起。

    拉过勾,言非卿在他手心里画了几笔,便说道:“拿好哟,不然就回不来了呢,等那个叔叔酒醒了我猜就差不多了,到时候你再来,姐姐带你去看如何?”

    沈书懿怔了怔,这意思是,还有下次再来么……想着,低头去看自己肉乎乎的手心,上面居然有个红色的印记,如同一个胎记一般是从他的皮肤里长出来的,擦也擦不掉。

    言非卿见他傻兮兮的不停擦自己的手掌心,拉住他的手,咯咯的笑道:“还真是个傻孩子,手心都红了。不要害怕,这是姐姐给你盖的章,代表着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言非卿的人,别人就不能再碰了。”

    说完在他额头上轻轻的一拍,眼前景象瞬间便消失成了一片黑暗,沈书懿睁开眼睛,看了一圈,他人还好好的躺在自己的床上,外头天才刚刚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