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黑是突然间眼前景物全部消失的黑,沈书懿一慌之后很快定神,应当是阳仙将冥阳镜构造出来的情景撤去了,而这,想必就是镜中的正常景象。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待久了精神再强大的人都承受不了,他心中微叹,在这之中飘荡几百年,怪不得冥阳二仙性情皆不同常人,换做是他,恐怕早就疯了。

    这种情况走和不走根本没有区别,他站在原地等着,果然,不一会前面突然出现一点点鬼火似得青光,这一点亮光在黑暗中极显眼,慢慢移近,是一盏烛台上的青色烛焰。

    只有一盏烛台,静静的漂浮在他面前的黑暗中,他惊奇的看了一阵,就见那蜡烛的火苗突然向他右手边歪去。

    这青火居然是引路的,沈书懿不由得一笑,向那方向走了两步,烛台就飘着稳稳跟在他旁边不远。

    见得如此方便,他便放心走下去,没有参照物的情况下人的方向总会慢慢出现一点偏移,这时候烛台就会晃动火苗提醒他。走了十多分钟,周围的黑色一点点变浅,最后定格在白灰色,再走上几分钟,脚下声音一变,低头一瞧,是条木板搭成的小路。

    这是,黄泉路?他心中正有些好奇,眼角一扫,却发现那盏烛台已经慢慢的飘远,很快就隐在灰白色中消失不见。

    沈书懿看了看四周,左右和身后皆看不见有路,只能一直向前走,脚下小路上的木板似乎被浸湿了,走起来颇有些不着力,太快更会打滑。

    水乡人都晓得,这种路上走得穿草鞋才块,道理和北方冬天踩雪一样,鞋底太光,走一步都要多花半步的力气。沈书懿也觉得越走越累,不止是身上觉得累,慢慢好像神智都开始模糊,偶尔一晃神,连自己为什么走在这上面都记不起来。

    正常吗,当然不,可他偏偏觉得停不下来,仿佛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似的。暗无天日之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很漫长,又好像只是须臾之间,他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阵风声。

    沈书懿感觉突然清醒许多,身体后倾一屁股坐在地上。

    停不下来,走在这条路上就好像双脚不受控制了一般,神智也会混沌不清,根本不能自己。因而这清醒的一瞬间,他毫不犹豫的用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停下。这一停,才惊觉身上如同被抽走了精气,只感觉异常疲惫。

    黄泉路,不归途,沈书懿前心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如果真这么一直走下去,过了忘川河的话恐怕就再也出不去了,而且他一缕生魂,想顺便直接投胎都不能。

    走是不能走了,后退更不可能,这条黄泉路只能向着地府走,如果后退便会迷失在人间和地府的交界,比野鬼还要惨。坐以待毙更不可能了,而且这风来的突然,说明前面很可能已经到了冥河边上。

    沈书懿缓了缓神,直接在地上连滚带爬的一点一点向前挪,索然姿势丑了点,但总之没有再神志不清。

    这样不多时,前面果真隐隐约约能看到桥面,但他不敢大意,这地方古怪至极,按说那桥下便是忘川河,河水流动应当有水声,他却听不到一点,只有从那边阵阵吹来的冷风,带着腐朽的气息。

    待挪到那桥边,桥是石桥,与小路上的模板可说泾渭分明,应当就是黄泉路的尽头——奈何桥。

    凡间每日都有死人,但此时桥上却空空如也,虽然是冥阳镜内,可他也分不出这里是真是假,景象越怪异,他便越不能妄动。

    沈书懿趴在小路的边上向桥下瞧了瞧,忍不住微微惊讶,忘川河水竟然是纯黑色的,如同一池的墨水,水面上一片平静,仿佛不会流动一般。但仔细看,那水中却仿佛有一些闪烁的图景,好像脑海中闪过的记忆一般,纷繁的绽放在忘川河里。

    离得稍远,他眯起眼睛仔细的看了几段,都是来自不同人,不同时间人生经历,或喜或悲,或生或死,而那些景象下面,在忘川河底飘荡着许多犯了错的阴魂,有的在里面被腐蚀久了已经看不出人形,又日日浸泡在这些过往鬼魂的记忆当中,恐怕早就失去神智,变成忘川河的养料。

    这景象任谁看了都会胆战心惊,沈书懿也收神抬眼,却发现周遭的一切都已经大变。

    原本他看到的只有一片灰白中的一条路,一座桥,还有一条河,但此刻在看到的却是副十足惊人的景象,路边再不是一片灰白,而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面布满着青绿色。再看路和桥上,路也不是木板的小路,莫约有七八米宽,适合奈何桥一样的石板路,路上鬼影绰绰,两遍有几个像人间摊贩用的板车,车上都放着大桶,车边站着一些面容凶煞的鬼妇,路过的鬼魂都会要上一碗汤喝。

    这是……孟婆和孟婆汤?沈书懿惊掉下巴,原来孟婆说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职业啊,不过也对,他心道,人间每天死那么多人,一个孟婆挨个伺候下去就是鬼恐怕也得累散魂不可。

    离得很近便有个孟婆在舀汤,他伸长脖子好奇的想看看那桶里的汤长什么样子,那孟婆却突然抬头瞪了他一眼,喝道:“这是死人喝了暖身子的汤,你是哪来的小子?”

    沈书懿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差点忘了如果这真是地府这些鬼自然也能看到他,下意识便想开口辩白,那孟婆却又喝了一声,“活腻了吗?话说出去被黑白二老听见了就是地府极刑!别拉着老婆子受苦难。”

    一看周遭,那些鬼魂确实都一声不吭默默的喝汤继续走,沈书懿也连忙噤声,而后那孟婆却仿佛没看到他一般,继续给过往的鬼魂舀汤。

    沈书懿正想着用什么法子问些事情,便听路对面另一个孟婆喊道:“福婆子,我听到你说话了,最近下面不太平,你还是不是窝藏了哪个逃犯?”

    一听这话沈书懿下了一大跳,他虽然不是什么逃犯,可擅自闯入地府,定然会是大罪,而且他旁边的孟婆刚提到过那个“地府极刑”,光听名字就知道不会有好下场,一颗心登吊在了嗓子眼里。

    福婆子却好半天才回道:“你说什么?我可不认得你,刚刚更没说话!告诉你,想走后门找钱婆子去,我这攀关系可不好使!”

    对面那孟婆得却快,说道:“你个臭婆娘,我寿婆子不认得,钱婆子你却记得住?你这个臭记性是给上头多少好处才得了这么个差事的?”

    这一来一回沈书懿明白了个大概,这三个婆子,分别叫福、寿、财,说白了就是福禄寿啊,十有八九喝了对应的孟婆的汤就有相应的好运,而刚刚跟他说话的是福婆子,忘性似乎大得出奇。

    忙不迭的松了口气,但这次可不敢在站得那么显眼了,幸亏是运气好,如果被对面的寿婆子看见恐怕现在已经到阎王爷跟前了。小步蹭到福婆子的大桶后面蹲着,沈书懿开始思量对策。

    阳仙只说要他看冥阳镜的,谁成想竟让直接把他丢到了这种地方,鬼门关都过了,凭他那芝麻粒大的本事怎么逃得出去?而阴曹地府的这些事,人间记录颇少,毕竟这种地方一向有来无回,看见了也没去说,如此全无了解,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

    沈书懿感觉脑门疼的厉害,这真是有来无回,说不定这才是出镜的真正难题,所以沈家祖祖辈辈那么多人也都被难死在了这上面,这么一想,实在是合情合理!

    这么毫无头绪之间,便突听几声叫唤,对面的寿婆子先吆喝起来:“白老爷来了!”

    沈书懿一怔,抬头看去,桥那边遥遥走来一个白森森的身影,福婆子这时候念叨了一句,他听得清清楚楚。

    “白无常?这老东西来做什么……”

    沈书懿心中一突,暗道一声坏了,这种正经八百的鬼差一来岂能有他的藏身之处?

    正这般想着,一直手冷不丁的摸上他的肩膀,直接把他整个人从地上拽了起来。沈书懿吓得魂都要飞出去,回头一看,正好对上冥仙那张冷漠至极的脸。

    救星啊……沈书懿感激涕零,对这位大爷的印象立刻好了不止一个档。冥仙拉着他一直飞一般的向上,地府中的情景很快就消失不见,脚下一片漆黑色,没了对照,他也说不清是停下了,还是依然在向上,过了一会,他抬头看到正上方有两个青色的光点。

    “哟,可够快的,我还以为来不及了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不想也知,定是阳仙。

    冥仙拉着他到阳仙差不多的高度便撒手了,他微一惊,却发现脚下踩的如同实地,仿佛刚才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般。

    冥仙不答话,阳仙便把话头转到他身上来,轻笑道:“怎么样,下面的风光不错吧,可惜时候不对,再过个百八十年那红艳艳的彼岸花开了才好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