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玉山;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容若蝶静静坐在溪畔小石上这里便是林熠初次看见她的地方。月已在梢人还不来。只有孑然独影伴着微凉的晚风把涓涓心事尽诉流水落花。

    已是盛夏这轮弯月却为何一凉如水清冷的玉华照耀溪面泛起粼粼波光点点思念叮咚清响着向山外流淌而去。

    这清溪翻过岭绕过山穿过广袤原野又会把那缕幽幽的心绪带向何方?

    离海太远了涛声在万里之外澎湃依稀里她竟可听见。对着流星许下的心愿在一天天翻阅的日子里鲜活驿动着是否也正在走近?

    琴声空渺是为谁弹?悠扬的琵琶随着清风明月飘播在幽蓝的天宇之下苍穹里夜在静静聆听婆娑树响在低低应和。缈万里层云只想一曲天涯岁月弹指。

    “哗啦啦”水响小金湿漉漉地从溪中冒出抖动身子甩出一蓬水雾走上岸来。

    琵琶声止余韵盘桓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幽思让身畔的花草滴满露珠。

    筝姐默然伫立在容若蝶身后像一尊石像忠诚地守卫着她的主人。她的面庞僵硬而冷漠即使小金逗趣的鬼脸也不能让她浮现出一丝笑意。

    今夕是何年却不教人团圆。筝姐的心里深深叹息着低声道:“小姐听说他正在青木宫养伤。我陪你去找他吧!”

    容若蝶抬起头望到孤悬的明月淡淡道:“筝姐你有没有兴致再听我弹奏一曲?”

    筝姐生硬的嗓音透着温暖与无奈回答道:“小姐弹的我都爱听。”

    突然小金眼眸里爆出两簇精光闪闪的光芒直勾勾盯着对岸的密林彷佛是察觉到了异样站直了身躯清声一啸化作一溜金光窜了出去。

    筝姐面色一凝靠近容若蝶身旁沉声道:“小姐当心金猿怕是现谁了。”

    话音方落小金已钻入密林不见了踪迹。容若蝶从容道:“不要紧林中有五时七候阵附近还有秦毅等人留守我不会有事。”

    她收了紫玉琵琶站起身道:“筝姐我入林去找小金你在这儿等我。”

    “不成”筝姐毫无回旋余地拒绝道:“林内情况不明小姐不能去。”

    “相信我”容若蝶悠然道:“我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感觉林内藏着的那个人绝不会有恶意。但你若跟去了他也许就不会现身了。”

    筝姐一怔似有所悟地点点头道:“那请小姐准许我守在林外一旦有变也好及时应援。否则我终究不能放心。”

    容若蝶微微一笑说道:“随你吧。”**着雪白纤细的玉足跨过清冽溪流踩着柔软湿润的绿草芳茵朝密林徐徐行去。

    再说小金一头钻入密林跃上一根粗枝站住目光闪烁急切机警地四处张望。林中清幽晦暗刚才那股异常熟悉的气息却陡然消失。

    它大是不甘清越啼叫声振空谷运动灵识全力搜索。猛地头顶有一颗松球电丸般射落劈头盖脸打来。

    小金一跳闪过勃然大怒。它虽到筑玉山时日尚短但平日漫山游逛嬉戏玩乐方圆数百里的山林野兽莫不奉其为尊战战兢兢俨然它就是山大王。这会儿竟有不长眼的家伙拿松球暗算自己那还了得?

    小家伙眸子里凶光一闪呼呼低吼朝着松球射来的方向飞扑去。

    不料它度虽快可仍然扑了个空。正诧异间身侧听到吱吱清啼极尽戏谑不屑似乎在嘲笑它的无能。

    小金火冒三丈转头望去。刚打算出威严慑人的怒吼来重树尊严抖一抖山大王的威风孰知目光落处一腔怒火顿时化为无限柔情像着了魔般傻呆呆地望着不动。

    原来三丈外的树枝上悠哉悠哉蹲坐着另一头冥海金猿神态比它更横更傲正满不在乎地蔑视它却是小青。

    小金看得骨头都酥软了半晌才想起吱吱招呼意思是问道:“这位美女在下能不能和你聊聊?”

    小青努努嘴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小金偏是越看越喜欢心痒难熬地抓耳挠腮眼珠滴溜溜直转思忖着接近对方的法子。这重色轻友的家伙早把刚才找人的事情抛到了脑后顺手折下一片蒲扇大小的树叶满脸挂着讨好的表情凑上前去吱吱一叫这次的意思是:“美女天好热让我给你搧风好吧?”

    见小青并未反对它厚起老脸屁颠屁颠越过半空中纵横交错的枝叶跳到对方身旁卖力地搧动树叶比伺候天王老子都要用心。

    这也难怪冥海之中雌性金猿本就是凤毛麟角可遇而不可求。小青个头娇小体态“妩媚”倾国倾城堪称雌猿极品。

    被这打了不知多少年光棍的家伙撞上哪还有不欣喜抓狂一见钟情的道理?

    搧了片刻小青不耐烦地一把夺过扇叶扔下树指指自己的肩膀。小金会意立刻施展猴爪按摩技在对方身上捏来捏去顺带好一番享受对方“娇躯”的动“人”滋味也算回馈自己的半天辛劳。

    小青半眯缝着眼睛舒服写意处轻轻出呻吟小金百爪挠心双手不觉大起胆子顺着肩头往下探。

    这突如其来的侵犯让小青惊叫蹦起像是闪电过体全身的绒毛倒竖面露凶相、巴巴地瞪着小金呼呼低吼猛地扑将上去一通捶打爆揍。

    小金吱吱乱叫抱着脑袋只护着要害既不招架也不闪躲。明显是知道自己做错事所以甘心领罚全没了多年养成的威严尊贵。似乎这小家伙也从林熠身上学会了“打是情骂是爱”的道理对小青的拳脚撕咬痛在身上乐在心里。

    且不提这对金猿在树梢打情骂俏小金稍后又会如何讨好小青容若蝶孤身一人已经缓缓走入林中。

    渐起的夜雾弥漫飘荡月光无力穿越繁密的枝叶只好把清辉留在半空。漆黑的夜中有夏虫的脆鸣夜鸟的啼叫远山隐隐传来猛兽的呼嚎。

    荆棘匍匐在黑暗里刺破她娇嫩的肌肤。她却毫不在意平静的面容上看不出半点波动。哪怕心中有滔天的浪在跌宕她也只是不经意地抱琴缓步默默独行让身后的月色去远。

    轻轻地她在一株古木旁跪坐宛如一尊冰雕粉琢的玉女神像。紫色的衣裳拖曳起今晚的清风悄然起舞那一绺黑黑的秀垂落眼眸遮挡住窥视的星月。

    琵琶声起拨动这盛夏山林的琴弦如一汪清泉缓缓而温柔的渗入无边无际的苍穹夜色。百鸟归林万籁俱寂烦忧尽消彷佛眼前又是春光明媚。

    她浑然忘却了所有专注于琴韵天地小金与小青也停止了打闹静静骑在枝头欣赏着音乐的妙境。

    旋律渐转温存缠绵似有柔情如水在心扉荡漾将百炼之钢化为绕指柔。小青的脸上不觉变得柔和小金悄悄地伸出手想按住身边美女的肩头。小青顿时惊醒警惕地瞪着小金令这有贼心没贼胆的家伙讪讪收手。

    夜如此温柔忽地充满温馨。一道青色的影子默默伫立在迷雾林中沉静地凝望着伊人。袍袖轻扬是风在动还是心在不舍?

    他关山万里风尘满面只为这悄然无声的一瞥。小别数月已是多少漫长世纪从身边逝过煎熬的又何止是沸腾在心底的那份思念。

    这曲调恁的熟稔不正是他们初逢时容若蝶在溪畔幽幽弹奏的那古曲么?

    心有灵犀一点通她已感应到自己的到来冥冥中那缕无形的默契令他们天各一方也不曾远离。何况是如今的近在咫尺遥遥相对。

    然而他看得到她她却看不见他。于是只能用这曲婉转倾诉为他洗去一路的风霜征尘。

    两步只需跨出两步他就能出现在她的面前。千般相思万种情深一朝得解。但每当这冲动涌起脑海里却油然浮现起老峦那被斗篷遮挡下阴沉冰冷的黑脸。于是脚下生根咫尺之遥的距离突然显得那样长重重的沟壑不知还要再走过几许岁月。

    一曲终了双双无语。静谧里林内响起轻轻的一声呼哨是又到了别离的时候。小青恋恋不舍地起身却又忽然转过头在小金的头上轻轻一拍跃入了黑暗。

    风过林梢猿声渐隐再听不到动静。

    容若蝶一动不动怀抱琵琶闪熠的明眸徐徐黯淡难掩一缕失落。

    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他终于缘吝一面。但知道他已来过知道他安然无恙不是已经足够。一念之间的见与不见便不再重要。

    可为何偏不愿离去偏在清冷夜林里独自小坐踯躅眷恋。

    忽而落叶沙沙轻响被风吹起微带夜的凉意。她若有所觉慢慢地抬起头清澈的目光凝铸在瞬间的永恒痴痴相望。

    六丈外一袭青衫如故林熠无语伫立肩头坐着的小青正对着龇牙咧嘴的小金露出不屑的矜持。

    眼神交织转眼便是百年无数轮回在寂静里浮沉碾转把红尘抛却。

    万语千言何必再说就这样默默相望纵是匆匆一瞥已能照亮林中的黑暗点燃绚烂的火花。

    你还好吧是否消受憔悴是否相思如雨—那林间比翼的燕儿去了哪里?

    依稀听到的不正是逐浪岩终日不息的万顷波涛?

    干涩的喉咙不出一点声音他只能向着她默然地一笑任风吹散。于是她的笑靥嫣然莫逆于心轻柔地将夜融化。

    他们就这样遥遥微笑着默望着将如箭光阴浓缩在彼此的对视之中温热着相互的心田。

    缓缓地他面向着她退入树后雾气渐渐阻断相望的视线让他的身影隐没。

    她的目光依然不能收回宛如一根细细的丝线缠绕着离去的背影天涯海角天上地下。

    小金蹦到了她的怀里拧着头也在呆呆凝望林熠消逝的林后。从今之后这个原本我是老大的家伙自愿退居老二。

    容若蝶微微一笑欣慰而恬静轻抚小金柔滑的绒毛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向它说道:“谢谢让我今夜不会寂寞—”

    身后传来筝姐的声音低低道:“小姐仇厉来了正在林外等候。”

    容若蝶站起身彷佛把刚才释放的心绪都珍藏隐匿到心底再不透露半点消息淡然道:“多谢你筝姐。现在我们就去见仇大哥吧。”

    两人携着不断回望的小金走出密林清辉洒下风带走离愁方才生的一切刹那间已然了无痕迹直如恍惚梦过。

    林熠并没有走远隐匿在秘虚袈裟中悄然目送容若蝶离开。

    夜渐深雾更浓他忽然轻轻一笑向肩头的小青问道:“我给你介绍的这位新友感觉如何?”

    小青垂目不答奈何这矜持没支撑多久就忍不住用手写道:“你什么时候还会再来这儿?”

    林熠怅然摇头黑重重的林木阻碍视线再望不到伊人的身影徐徐道:“我不知道也许会要很久。”

    小青没精打采沉寂片刻又写道:“不准和姥姥说。”

    林熠故意迷糊道:“什么事不准说?”看到小青瞪圆的眼睛不由轻笑道:“好我明白了这就当作咱们两个的秘密行不行?”

    小青一副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又不放心地伸出小手。

    林熠会意小指和它轻轻一勾道:“放心大丈夫一诺千金我怎也不会出卖你这个朋友。而且往后若是再来筑玉山也一定设法带上你就是。”

    小青大喜在他背上写道:“今后再有谁敢欺负你我替你作主。”

    林熠微笑打趣道:“只要你不欺负我就比什么都强。”收拾情怀御风而起离开筑玉山不敢回头再望一眼。

    出了筑玉山他收起秘虚袈裟御剑北行往青木宫方向与青丘姥姥会合。行至天明略感倦乏却是酒瘾上来了。

    收住心宁仙剑俯身下眺远远看到左前方有一座繁华市集。当下折而向西飘落在镇外携了小青沿着街道找寻酒家。

    熙熙攘攘的人流喧嚣热闹的街肆昨夜的一切彷如梦中。抬看到一家刚刚开门的酒楼门口杏黄色的酒旗随风飘扬招摇上书三个大字:“酒神居”。

    林熠迈步踏入径直上了二楼。楼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伙计跟在身后啰里啰嗦地报着菜名。

    林熠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随意点了几碟热炒要了两小壶酒。没多久酒菜上齐那伙计见林熠点得不多也失去献殷勤的兴趣自顾自下楼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林熠递了壶酒给小青问道:“你还喝不喝?”

    小青犹豫了一下接过酒壶对着壶嘴津津有味吸吮起来。

    林熠自斟自饮望向窗外。南疆民风虽说剽悍但大多性格淳朴热情善歌。尽管林熠来过几回但每次都身负要事来去匆忙。像现在这般怡然自得地凭窗把盏尚是次。

    蓦然小青停顿了吮吸偏过头眼眸里射出精芒投向楼梯口。一个老态龙钟、满头白的老道士慢悠悠爬上楼来身上居然还斜挂着一只酒葫芦。

    他的衣衫也算整洁只是多了几分落拓和苍老一双黑布鞋上沾满灰尘想来一早已走了并不近的路。

    小青看过一眼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当下转回头又去消灭壶里的美酒。

    林熠握杯的手凝在唇边眼睛端注老道却什么也没说。

    老道士自顾自走到林熠桌前坐下居然不打招呼拿起酒壶倒满一杯。

    林熠洒然一笑说道:“出家的道士也能喝酒?”

    老道士一饮而尽老气横秋回答道:“连冥海里的金猿都要酒喝贫道为何不可?”

    林熠的目光渐渐凝聚像两柄锋利的剑芒盯在他的脸上。老道士恍然不觉又倒满了第二杯。

    “别光看我人老了没多大看头不如一起喝啊。”老道士举杯向林熠邀道彷佛是他在作东。

    “叮”杯子轻轻一碰酒入愁肠。林熠放下杯盏问道:“道长能喝多少?”

    老道恬然含笑满不在乎道:“来多少喝多少。”

    林熠沉思片刻认真地问道:“十坛够不够?”

    老道士微微笑问道:“你的酒钱够不够?”

    林熠点点头扬声道:“伙计再拿十坛都要十年以上的陈酒!”

    老道士眼皮抬了抬道:“你不喝?”

    林熠淡淡道:“在下有面前一壶足矣不必再添。”

    “是不为非不能也。”老道士赞许地点点头。

    林熠道:“人生能够选择的事本已不多身不由己久了也就无所谓有为不为。但求尽欢尽情不负平生。”

    “小施主真能尽欢尽情此生不负么?”老道士像是在对他说话眼睛却瞧着几个伙计一坛坛将酒抱到他的脚边一字排开。

    久久地舒出一口气林熠低声道:“我不能。”

    “为何不能?”老道士的言词忽然变得犀利无比步步紧迫地追问着他。

    为何不能?林熠呆了一呆才现自己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也许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几个人能够真的尽情尽欢。

    强如聂天睥睨一生最终兵解含恨谈何尽欢?

    释青衍算么?皓戮心殚精竭虑身陷与九间堂的苦苦周旋抗争中又岂能尽情?

    其它人或者试问这天地之间所有人到底有谁能真正的尽情尽欢平生不负?

    老道士静静注视林熠喟然叹息道:“年轻人你执着太多宛如镣铐锁住的恰恰是自己的心。那么多的割舍不下让人可惜啊。”

    林熠厉电般的光芒从眼中迸射罩定老道士的面庞徐徐问道:“你怎知道我执着的是什么割舍不下的又是什么?”

    “何必问呢?总归是自寻烦恼而已。”老道士在他的目光逼视之下坦然自若悠悠道:“人远不如一只冥海金猿来得快乐自在。可其实偏偏是自己束缚了自己徒叹奈何。”

    林熠的杯盏轻轻抖动了一下沉声道:“那么道长以为如何才能得到解脱呢?”

    “解铃终须系铃人灵山还往自心寻。”老道士微笑吟道:“你明白了么?”

    林熠良久沉默半晌才道:“道长这话说了却等于没说。”

    “说得好”老道士欣然拊掌道:“看来你已开始明白了。你手握破日大光明弓威风八面莫与争锋。但成就的到底是这弓还是你自己?”

    林熠的呼吸变得粗重艰涩道:“请道长指教。”

    老道士哈哈一笑愉悦道:“孺子可教。需知道为本源万物为流。一切有道却非道是一切。你执着于道便让道驾驭了你;你执着于弓便教弓控制了你。虽有所得也终究形同行尸走肉有体无魄。融入道的不是你的身而是你的心;驱动弓的并非你的力量而是你的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前车未远莫蹈覆辙。”

    言罢飘然起身竟要离去。林熠如雷轰顶积郁心中多日的一块巨石终于轰然颤动。他心悦诚服深深一揖道:“多谢道长点拨晚辈明悟在心不敢或忘。只是这酒尚未尽饮道长为何匆匆离去?”

    老道士呵呵笑道:“年轻人十坛美酒早已尽入我腹多谢了。”

    林熠霍然垂只见不知何时十个酒坛的封泥悉数开启里面空空见底无有一滴残酒。他心神俱震抬头时老道士已身影缈缈。

    林熠如梦初醒向着窗外送出声音道:“敢问道长法号异日晚辈当登门拜访。”

    楼外传来老道士的笑声道:“道士无名游历四海天下为家。因缘相遇缘尽自散何必访寻?”

    楼内余音缭绕宛如斯人犹在。林熠久久伫立面前的那壶酒倾倒在桌兀自有酒汁汩汩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