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镇,济世堂。

    张太爷气若游丝,却迟迟不肯闭眼!

    他死不瞑目,因为陆准还没死!

    张太爷八年前初见陆准,就断言他必死:“神壮体弱,阴阳不合……可惜一个好孩子,活不过今年了!”

    太平镇乡亲父老,听说之后都十分唏嘘,因为陆准确实是个好孩子。

    陆准无父无母,只有一个瞎子师父,师父眼瞎目盲,而且身体一直不好,陆准十岁那年,师父就病死了!

    太平镇民风淳朴,大家担心陆准饿死,想要送他去慈幼局,却被他婉言谢绝;陆准小小年纪,却要自食其力。

    太平镇有四绝,方圆百里闻名;天香楼的酒、破甲坊的剑,琅琊院的画、济世堂的药。

    陆准先后进天星楼打杂,入破甲坊学徒,为琅琊院洗笔,帮济世堂晒药……他十三岁以后,酿酒、铸剑、配药、书画,四绝在手样样精通!

    陆准能文能武,而且性情温和,进退有序;最重要他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如此少年,正是佳婿人选。

    无人上门提亲,因为……陆准有病!

    陆准平日性情极好,灵动机变不乏沉稳,但是他一旦发作起来,就会胡言乱语口中念念有词,突而指天长啸,突而面露惊恐,有时喜极而泣,有时神情悲凉……

    大家认为,陆准伤心师父离世,过于悲痛所至,多半是得了失心疯、离魂症。

    济世堂张老太爷,八年前从太医院隐退,告老太平镇,老太爷医术了得,镇民良善求他为陆准医治。

    “不是离魂症,也非失心疯!”张老太爷看了陆准两眼,就摇头说道:“神壮绝症,活不了多久了!”

    众人疑惑不解,何为神壮之症?

    “太聪明了……天妒之!”张太爷摇头叹息,解释说道:“地上的蚂蚁,如果看到头顶巨人奔走,怒马如山……会不会发疯?”

    大家恍然大悟,陆准这孩子,可不就是太聪明了!

    “救不了,半年必死!”张太爷千不该万不该,多了一句嘴:“老夫行医数十载,从未错眼一人!”

    半年之后,张太爷出门访友,又在大街上看到陆准……

    “这,怎么可能!”张太爷那天的神情,如同白日见鬼,仔细观察之后,再次断言:“阴阳断续,半年之内必死!”

    又是半年过后,陆准再次发病,却生机勃勃……

    时光飞逝,转眼八年之后,陆准依然活着,张太爷却要死了!

    张太爷已经年近九十,油尽灯枯,他要死了,却迟迟不肯闭眼,他半年前最后一次断言陆准必死,半年之期就在今晚子时,还有三个时辰,他在等,陆准不死,他死不瞑目!

    陆准此时,感觉快要死了!

    陆准神情温和气质淡淡,目光平静坚韧,稍显青涩的面容之上,隐隐已显沉稳大气。他盘膝坐在床榻之上,双目微闭面色平静,脑海之中却惊天动地!

    陆准仿佛置身一片苍莽,眼前烈焰奔腾、潮水千丈,罡风呼啸、电闪雷鸣、日月无光……

    张太爷说的没错,陆准气虚神壮,他就是那只聪明的蚂蚁!

    陆准能听到大树开花的声音,能看到春去秋来的身影,他看到顽石呼吸、红颜白发……甚至,九霄之上,天威浩荡!

    “师父!……”陆准浑身颤抖,面容扭曲狰狞,呵呵惨笑:“弟子,尽力了!”

    陆准自幼修炼师父传授的一段口诀,他耳目之灵、聪敏机变远胜常人,所以不管是酿酒、熬药还是书画之道,他一学就会青出于蓝。

    师父临终,传了他第二段口诀,并且告诉他,坚持不住再修炼此诀,如果失败,七窍流血当场身死!

    陆准半年前就忍不住要练第二段口诀,苦苦坚持到今天,终于坚持不住了。

    “死了,或许也好。”陆准惨笑一声,咬牙默念第二段口诀:“以念合神,开光见尘……通九霄……入九幽……”

    民间有地狱传言,陆准此时,就感觉身在地狱!

    他盘膝在床,心神却已经沉入地狱,飓风刮骨、天雷怒劈,火烧水淹、刀砍土埋……种种无尽苦楚,循环而动无休无止!

    陆准身躯剧烈颤抖,微闭的双目之中,两道血线缓缓流下。

    雷动如鼓,双耳,血出!

    水火不绝,双鼻,血出!

    陆准心头微酸,浑身气血逆乱如麻,他死死咬住牙关,只要再口喷鲜血,他就会瞬息死去!

    蝼蚁观天,不知道止步,还妄想迎击风雷,渡海扬波,唯有死路一条。

    陆准仰天惨呼:“神庭见海,开!”

    “哧!”

    仿佛水泡被刺破,随即漫天水火、飓风雷电消散,陆准身躯微微颤抖,一股肉眼不可见的风波,以他为中心,四散而开……

    陆准感觉,自己飞了起来,他看到床下,有一只老鼠,小心翼翼的经过,窗外一条青蛇,顺着屋檐爬上房顶!

    陆准看到,门外夜色如潮,两个青衣小帽的身影,不时看看他的窗户……那是济世堂的佣人,他们在等陆准死去,然后飞报张太爷。

    木屋之内,陆准微微睁开双目,神色激动隐隐有复杂之意,他喃喃说道:“师父……弟子,成功了!”

    陆准三岁开始练习口诀,十五年从不间断,从那以后,他几乎每天都生活在两重世界之中,一个是生活的世界,另一个世界,只有他一人都看到。

    这让他几乎每天都头疼欲裂,支持不住的时候,师父就会在他眉心点一指,师父死后,他只能自己支撑,那种幻境更加清晰,他才会半年失控一次。

    “师父!”陆准神色复杂,喃喃低语:“你不传炼气心法,却以死助我,到底是为什么!”

    陆准依然记得那天,师父犹豫良久,随后一指点在他的眉心,师父瞬间变得无比憔悴,然后死去……

    陆准闭目而坐,方圆十丈之内,却一切都如在眼前,这种奇妙的感觉,他听师父说过多次,而且自幼多经幻境,所以片刻就适应了。

    陆准迈步下床,呆呆站立,良久之后叹息一声,直奔书桌而去……师父说过,成功之后立即离开太平镇!

    既然要离开,他有一些事要做!

    陆准走到桌前,展开一张宣纸,提笔泼墨开始作画。

    陆准笔下,风起,云涌、青山巍然,烈火焚山、大河涛涛,轻舟远去……片刻画成,吹干墨痕卷好。

    随即,他走到屋子一角,开炉生火,挥动铁锤开始打铁!

    九锤锻剑、九锤开锋、九锤成刃,淬火之后关闭炉火,取一剑鞘收好,随手放在那幅画旁。

    陆准再取一小炉,生火熬药。

    他从床下拿出一只药囊,伸手入内取药,他看也不看一眼,信手探囊取药,数十种药材丝毫不乱,渐次撒入药炉之内,顷刻之后,得到一颗药丸,取蜡封好,放入玉瓶之内。

    陆准怀揣药瓶,手拿画卷、背起长剑,从床下拎出一坛酒,黑暗之中茫然四顾,良久之后他叹息一声打开屋门。

    济世堂两位佣人,正在寒风中跺脚,忽然神色一愣,然后身子一软倒在地上沉沉睡去!

    陆准出门,把他们抱进屋内,然后带上屋门,顺着长街缓步而去……

    镇东,天香楼;一坛美酒奇香四溢。

    镇南,破甲坊;一柄长剑斜挂墙上,发出阵阵微鸣。

    镇西,琅琊院;一幅江山图,悬空高挂……

    长街之上,陆准遥遥一拜!

    师父让他学酿酒、铸剑、书画,只为明心静气,梳理混乱的心神;他十岁入天香楼学艺,十一岁进破甲坊铸剑,十二岁进琅琊阁学画……今日回报一酒、一剑、一画,以报昔日之恩。

    镇北,济世堂。

    济世堂张家,老少上下数十口,都守在老太爷的房前,等待为老家主送行……突然,众人身子一软,随即沉沉睡去。

    片刻之后,陆准缓步而入!

    弥留之际的张太爷,双目精光爆射,一把抓住陆准的手,疑惑难解的目光,哀求的看着陆准!

    陆准温和一笑,面露钦佩之色,对张太爷缓缓竖起大拇指,轻声在他耳边说道:“在下,是修士。”

    张太爷目光一顿,随即释然而笑……原来是修士!怪不得!他只是俗世医者,怪不得,怪不得啊!

    世间不但有王侯将相高高在上,俯视百姓小民;还有一些更加神秘的存在,这些人炼气修仙追求长生不老,脱离凡俗世界不惧刀兵不敬帝王。

    这些人,就是修士!

    修家炼气长生,追寻不死之道,俗世医家,怎能断修家性命!

    “因我之故,让你名声受累……”陆准取出怀中药瓶,轻轻拔起瓶塞,看着张太爷默然不语。

    张太爷微微摇头,他相信自己服下,或许能延命数载,但是修家仙丹,何不传之子孙,或许济世堂能留下一份仙缘!

    老太爷活了九十岁,早已看淡一切,死不瞑目因为断错陆准,觉得医术不精,愧对先祖……他心结已解,再无牵挂,不如归去。

    张太爷面带微笑,缓缓闭上双眼。

    “抱歉,让你晚年不安。”陆准对张太爷遥遥一拜,他苦笑说道:“其实,我还算不上修士。”

    陆准不是修士,他肉体凡胎,浑身半点灵息都没有!

    他也不是凡人,他进出数地如入无人之境,那些人都晕倒了,他们,不过是被陆准看了一眼而已……

    陆准负手立于长街,看着沉静在夜色中的太平镇,他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今日离去,此生,或许都不再回来!

    师父临终有命,修出第一道神识之后,去祁山!

    不去,则死!

    张太爷说陆准会死,他没死;师父说他会死,他就一定会死!

    修士炼气修神,吐纳天地气盛神壮、气定神闲!

    修士炼气晋一层,得神识一道,相辅相成阴阳互进。

    陆准自幼只修神识,师父从未传他炼气心法,他身无半点灵气,却心神渐增。

    气不定,所以,神不闲!

    他神壮气虚,所以心神恍惚,对着大树说话,看着顽石沉思,他仰天长啸,因为看见了天空之上,彩虹满天紫霞如盖!

    陆准已经炼出一道神识,若要气定神闲,只能寻炼气之法,开辟灵宫周天,修炼长生之气。

    陆准必须去祁山,才能传承炼气之术,师父临终有言:“半年之内,不能炼气一层,识海崩裂必死无疑!”

    修真界隐于山泽大野,宗门九品而分,祁山宗,一品宗门。

    陆准的师父方觉晓,祁山真传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