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昭纯宫,穿行于宫中甬道,白光大踏步往前走,月容儿提起裙摆,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他。

    王府的马车停在泰安门,从昭纯宫到泰安门,必须经过揽星云台,刚经过云台廊桥的折转处,白光的身影突然从月容儿的视线中消失,月容儿急走几步,迎面差点与人撞个正着,不由抬头往上望,见武奕正背对着她站着,他身高体阔,月容儿的视线被他挡得严严实实。

    “你进去这么久,我都快急死了。”武奕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殿下不会一直等在这里吧?”白光笑着问他。

    “是啊,是啊……”武奕向前拉住白光的手,“你不知道,我原本是想到东宫找太子的,但他不在,出宫时在泰安门口看到了你的马车,就知你仍在贵妃娘娘宫里,等了好久都不见你出来,心中实在着急,怕你出什么事,便想着到这里来等你。这是出宫最近的路,你那么懒,一定会从此处经过……哈哈,你瞧瞧,我猜得没错吧?……”

    武奕絮絮叨叨地说着,白光静静看着他,突然伸手在他胸前擂了一拳,瞪眼问道,“你说我懒?”

    “怎么?自己懒还不让人说?我记得那年宫中大宴,应该是……我想想……”武奕转过身去看月容儿,被她一阵白眼瞪了回去,“对,对!长熙十二年,你从终南山回来,父皇为你接风,特意安排御膳房准备了你喜欢吃的螃蟹,你懒得呀……又想吃,又嫌难去壳,明明有工具,也不难剥啊,你却将手握住,偷偷放在桌下用手捏……”

    “要你管啊,方式不同而已,我又没让别人来帮……”白光怒目看着他。

    “他怎么捏的?后来呢?后来怎么样?”月容儿凑了过去,一双妙目发出亮光,满怀期侍的看着武奕。

    “后来?让我想想啊……”武奕做皱眉苦思状,如此过了片刻,将手摊开,“无奈”的耸了耸肩,“哎,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见月容儿被自己气得白眼直翻,便忍住笑一脸严肃的给她出主意,“一般而言,自己做的事自己最清楚不过了,你问你家公子,让他告诉你……”

    “好了,好了。赶紧走吧,我腹中一肚子酒水呢,装久了会变成酒囊饭袋的。”白光打断了他,连声催促他快点出宫。

    “你真没事?没觉得哪里不舒服?”武奕听他这样说,又紧张起来。

    “沒事,没事!”白光推着他往前走,“宫中既非龙潭,也不是虎穴,难道殿下还怕贵妃娘娘吃了在下不成,你这操的哪门子心啊”

    可意外的是,这次的康王殿下却没有跟着他瞎扯,只是低着头往前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白光只得急忙岔开话头,“殿下这么急着找太子,有何要紧之事吗?”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武奕边说边往前走,“只是觉得你对东境情势的研判很有道理,又看他近日为此事忧虑焦心,便想着早点告诉他,也好多种思路。”

    原来从后门出了定北王府后,武奕想起白光分析的东境情势,觉得应该对太子很有助益。因为不论这种分析是否真是高厉使团当前的真实意图,但至少可为太子提供一种参考和思路。太子比武奕整整大了十岁。一直以来,太子对自己的这些小皇弟非常和气和照护,皇子们也都很尊敬他,至少武奕对自己的这位长兄是从心底里爱戴的。

    三人一同出了宫,到了泰安门门口时,白光推说多饮困倦,把赖着想去他府中的武奕给打发走了。

    回到府里,白光径直进了南院的书房,并对月容儿说自己需休憩片刻,吩咐下人提了一大桶清水进来后,便将书房的门从里面上了锁。他从宽大的衣袖中赫然拿出一个沉淀淀的羊皮制的袋囊,解开拉紧的囊口,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书房墙角的茶槽中,房中顿时便弥漫一股浓烈的酒香,他接着将桶中的清水全部倒入茶槽,又打开南面的窗格……。

    书房中的酒香渐渐淡去,而白光的眉梢却渐渐蹙了起来,月贵妃今天的举动在他的意料之中,却也在他的意料之外。意料之外的是,白光怎么都没想到她竟会以一种如此卑劣而极端的方式来拉拢自己。不!更确切地说这不是拉拢而是诱陷,那么,接下来的……她还会有什么呢?

    两个时辰后,书房中的酒香已经完全散去,当白光打开房门时,月容儿几乎在同时从外面走了进来,她手中托着一个缠枝纹彩碟,从碟中将一杯温度刚刚好的菊花茶递到白光的跟前。

    “公子……”月容儿端着彩碟,垂头低低叫了一声。

    “有事?”月光边饮茶边问。

    “公子没什么要问容儿的吗?”

    “你是说贵妃娘娘?”

    “正是,公子难道不想知道?”

    “她对你说的哪些话,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到一些……”白光将茶杯轻轻放在几案上,目光注视着月容儿,“不过,我想对你说的是,无论她说了什么,你都不用放在心上……”

    这句话本来没有说完,但又好像已经说完了。这话中的含义,也许别人听不明白,但月容儿却听明白了。她不敢抬头去看白光,她原本不是羞涩怯懦的女子,既使尊贵如康王,她也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卑微。她刚烈如火,那天春兰坊中面对邢贶的淫威,她已经做好了宁死不从的准备……。

    可面前的这个少年,时冷时热,时近时远,明明刚刚还在对着自己笑言晏晏,可下一秒却可以变得冷如冰雕。他现在说这话时,话调平平淡淡,可月容儿听在心里,却冷得忘记了呼吸……。

    “明、明……白。”月容儿的声音比刚才更低。

    她明白吗?其实她不明白,她不明白的还有许多,譬如他为何喝了如此多却毫无醉意,譬如月贵妃为何要如此不计后果来对付他,还有他为何不告诉武奕?……这些事,她一件都想不明白,也没有一件敢去问面前这个男人,他是如此平易与善良,又是如此冷傲而难以接近……。

    在他心中,也许自己只不过是他不经意中偶然救下来的……一个走投无路的弱女子吧……觉得可怜了就施舍一点怜悯……觉得烦心了就冷语相向……月容儿心底漫过一阵阵难言的苦涩,最后化成无声的长长叹息。

    “你刚刚去过了吗?童儿还好吧?”白光温和的声音飘了过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好多了……”

    “你去带他过来,让他慢慢走,不用急……我再给他看看。”白光柔和的叮嘱中带着浓浓的关切。

    月容儿的心突然变得明亮起来,飞快迈动的小脚轻盈如蝴蝶翩飞,她一扫刚才的哀怨与自怜……原来快乐可以如此简单,只需要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句话,只要他在说这句话时的语气稍稍好一点……就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接下来的几天很平静。邑帝除了上朝,仿佛就剩下一件事,那就是等白起回京。武奕十五岁时就授了成年冠礼,已经开牙建府,邑帝疼爱这个儿子,提前命内廷按亲王规格为武奕敕造了康王府。期间武奕为白光在康王府中举办了一场饮宴,参加饮宴的都是武奕平时要好的世家公子,月容儿和小童也受邀一同参加了宴会,这是康王殿下特意招待过的,白光可不敢不从。席间众人对白光毕恭毕敬,对武奕这个康王殿下反倒随意得多,看到月容儿,都露出既羡且妒的表情,不停的夸捧二人檀郎玉女,乃天设地造的一对,白光闻言淡然而笑,也不多做解释。月容儿则晕生双颊,含羞不语,两人此刻的表情更像是认同了众人的说法……。

    三月二十日。

    春日里的阳光正好,暖融融的洒在人身上,既舒适又安宁,仿佛间就会产生一种岁月静好的幻觉。

    白光坐在书房里,静静望着外面的春日骄阳,阳光透过窗格洒在他身上,他不禁将身子往旁边的阴影处挪了挪。

    说不清从哪天开始,他就开始憎厌起阳光来,也许就是那一天,阳光照着积雪,晃得人两眼刺痛……他目光穿过时光的隧道,又回到了十六年前那个白幡层染的冬日,那天,阳光也像今天一样的好……。

    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将白光的思绪打断,紧接着一个中年男子粗重的声音响起,“世子爷,宫中有人急见!”

    白光霍然从圈椅中站起,他听得出这是府门守卫老卫的声音,他等不及更衣,连忙快步向外急走,到了门口,见到一个身着太监服饰的人跪在地上,连忙沉声问道,“公公有何事?”

    来人低着头,尖着嗓子道,“奉皇上口谕,王爷虎头岭遭伏,生死未卜,特命奴才来传信世子……”

    “何处……?!!!”

    “虎头岭。”

    白光双目一凝,不及多想,快步奔入马厩,牵出赤焰马,翻身跃上马背,冲着匆忙赶来的老卫大喊一声,“快,快去禀告康王!”话音未落,一人一马已跃出府门绝尘而去。

    虎头岭距皇城北门大约五十里,是白起回京的必经之地。赤焰马是长熙十二年巅山马场进贡的御用名马,白光当年从终南山回京时邑帝赐给了他,赤焰马本就脚程极快,白光又一路扬鞭催马,莫约半时辰后,白光就赶到了虎口岭。

    路边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死尸,零星倒着几面旌旗,旗面上云纹环绕的“白”字夺人眼球,一辆断了辕的马车倒在山脚下,白光看了一眼翻倒的马车,一只手突然从车轮边缓缓伸了出来,手上沾满血污,颤抖无力地指向高高的山尖……。

    “快……快去救……救王爷!”车轮背后的声音带着垂死前的虚软。

    白光心中巨震,来不及多想,策马便往山上疾驰而去……。

    虎头岭山脊平缓,草木疏阔,只有居中突起的主峰形如虎头。当白光从马背上跃下时,凝视着那条曲折通幽的天堑,心头的慌乱像潮水般退去,随之而来的是掠过心头的一种本能的危机感。

    这是一条死路,四面八方都是攻击点,一旦进入其中,只要前后一堵,任你有通天彻地之能,也难逃被闷杀的结局。

    死一般的沉寂让白光做出了最终的选择。他口中发出一声长啸,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接着脚下一用力,身子一晃,人已上了马背……。

    如蝗般的箭矢破空之声从身后传来,白光空手挡了几箭后,倏地身子下倾,整个人贴在马腹上,赤焰马撒开四蹄,向山下疾驰而去,箭矢纷纷在马臀后跌落……。

    密密麻麻的人影从阴影中疾掠而出,朝着马匹下山的方向呈扇状队形,不疾不徐的向前逼近……。

    赤焰马虽然迅捷如风,但还是被几支流箭射中,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但它依然奋不顾死地向山下猛冲……。

    官道旁破损的旌旗还在,断了辕的马车还静静地躺在那里,但刚才还僵死在草丛各处的尸体、还有那只满是血污的手不见了,他们和埋伏在周边的人一起组成了一队张弓搭箭、装备精良的队伍,他们以同样的扇形状死死堵住路口,等着马腹下的白光进入他们的包围圈……。

    赤焰马终于坚持不住了,它后腿一屈,一声长嘶后倒在距离队伍六、七尺远的路边,流箭密密麻麻扎满了它的全身,匍匐在地像一个巨大的仙人球,最前面的一排人提着兵器快速围了过来……。

    陪伴了定北王府世子整整六年的御用名马被这些蒙着黑巾的人腹部朝上翻了过来,可下面却空空如也……。

    白光躲在一块半人高的岩石后,四周茂盛的草木将他严严实实的包裹着,他手中松松的攥着几颗碎石,侧耳倾听着四周的动静……

    山风拂过面颊,大约半个时辰后,悉悉簌簌的声响渐渐清晰起来,偶尔夹杂着刀剑磕碰石块的声响,白光甚至能够听到已经逼近的呼吸声,他抬头看了一眼前方不远处的一株高大松柏,扬起了手中的石子……。

    就在此时,一阵尖锐的号角声突然传来,二长一短,竟是宫中追捕刺客的号令,紧接着漫山遍野都是喊杀之声……。

    “撤!”有人高声发出指令,擒贼先擒王!白光脚下一点,往声音处疾扑而去,一个灰色人影疾如骤风,在岩石后一闪而灭,白光掠上斑驳风化的石顶,唯见风吹草低,哪还有半个人影……。

    “小光……”,“世子……”满山都是呼唤他的声音,声音很有规律,喊一声再停一下接着再喊。白光屈起食指放在唇边,“啾啾”之声压住了满山的嘈杂,当武奕的身影出现时,白光正靠在岩石上,若无其事的看着他。

    还是白光想像中的反应,武奕先细细的审视了他一番,然后伸手欲在他身上探寻是否有伤口或瘀肿之类的东西,用以确证所见到的是否与实际相符,被白光连忙跳着躲开了。

    “躲什么躲,你到底受伤了没有?”武奕觉得难以置信。

    “难道殿下希望我受伤?”白光在武奕的不远处斜挑着双眉,笑着反问他。

    “出了这种事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容儿来报信时,我都快急疯了……”武奕说着横了他一眼。

    白光收起了笑,神情渐渐变得冷峻起来,如果不是自己及时警醒,一旦一脚踏了进去,或者康王殿下晚来一步……后果将非常严重。

    “殿下,世子。”聂北手中提着一个人远远地向两人问好,到了近前将人丢在地上,冲二人一抱拳道,“人都跑光了,抓到一个,还是个傻子。”

    此人被丢在地上后屁股先着了地,他看了看禁卫军大统领,眼中满是惧怕之色,连忙抬臀屈膝,改成跪的姿式。

    “吃了点苦头后,现在总算学乖了点,还会下跪了。”聂北苦笑道。

    跪着的俘虏好奇的看看武奕,又看看白光,突然咧着嘴傻笑起来,聂北一声咳嗽,笑声马上就停了下来,傻子显然很怕这个禁军大统领,一定是刚才聂北审问时揍了他一顿。

    “看来真是个傻子……”武奕叹了口气,不再理他,转头对聂北道,“陛下还在宫里等消息,聂大统领派人报平安吗?”

    “殿下放心,”聂北拱了拱手,“微臣刚刚已经派人快马回宫了。”

    武奕满意的点了点头,客气地道,“大统领辛苦。”说完后正想召呼白光一起下山,一瞥眼发现他正在盯着那个傻子看。

    “走吧,走吧!父皇还等着见你呢,一个傻子有什么好看的。”武奕连声催促。

    “等等……”白光冲武奕摆了摆手,“殿下说的没错,他确实是个傻子,但你看他身上的衣服……”白光指向俘虏。

    有点破损的战袍,胸前有云纹环绕的醒目“白”字,带着劳途奔波的深深尘土之痕……。

    “衣服……他的衣服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武奕仔细看着俘虏身上的衣服,不解地问,“既然是诱你上钩,难道不应该穿上‘白’家军的战袍吗?这样才显得更像真的啊。”

    白光没理他,走近俘虏,在他跟前蹲了下来,手摸着他的衣袍,和颜悦色的问道,“别怕,你告诉我,这是哪来的?”

    傻子怔怔地看着白光,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注视着自己的聂北,缩了缩头,沒有说话。

    聂北不解地看了一眼白光,走远了几步,慢慢背过身去。

    “你告诉我,我会给你好吃的。”白光低声温和诱导。

    傻子看了看远远背过身去的禁卫军大统领,转过头来怔怔“凝视”着白光,半响过来,喉咙一陈滚动,突然大声道,“草丛……吐血,快……快!万花林……王爷……死了……好玩!”杂乱无章的表述,傻子的表情一会惊恐,一会兴奋,一会又手舞足蹈一副极为好玩的样子……。

    白光敛神倾听,之后又沉思了片刻,突然一把抓起仍在大喊大叫的傻子,向山下疾冲而去,武奕和聂北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地只得跟着他下山。

    武奕接到月容儿急信,连忙进宫见了邑帝,邑帝大急,马上命聂北亲自率禁卫军营救。这次聂北奉旨出宫援救足足带来了三百精骑,先前已有二十骑接令返回京城,剩下的二百八十骑早已在官道旁列好队等着三人下山。

    “是否搜捕到其他人?”白光刚一下山便大声问道。

    有人从队列中走出几步,“回禀世子,搜到一个,不过已经咽气了。”说完指了指身旁马背上驼着的一具死尸。白光走近将尸体翻了过来,这时武奕和聂北也来到了跟前。

    “是龚波!他怎么会死在这里?……”武奕惊呼出声。

    死者一身灰色的中衣,脸上有几处刀伤,中衣上除了沾上污泥枯草,并没有看到血迹,双眼圆睁着……。

    武奕一眼就认出来的,白光不可能不认识,死者正是龚波,父王的贴身亲卫,跟随父王征战北境十多年,从未离开过他半步。如今独毙于此,正好印证了白光刚才的猜想,他快速伸手抚上龚波双眼,转头面向聂北。

    “聂大统领,能否调一百精骑为我所用?”

    事到如今,武奕和聂北也已经看出了些端睨,见情势紧急,聂北想也不想,非常干脆地道,“别说一百,在场所有人马尽可归世子调遣!”

    “如此多谢大统领!一百骑足矣!”说到这里,他跨上禁卫刚刚为他准备好的马匹,鞭梢急扬,跨下坐骑撒蹄往北疾驰而去,前两排刚好一百名禁卫军紧随其后,尘土飞扬中,白光的话遥遥传来,“殿下,请禀告陛下,微臣定会将父王平安带回来!”

    武奕跃上座骑,冲聂北道,“聂大统领,请回禀陛下,本王定将王爷平安带回!”说完急挥马鞭,追赶白光而去。

    聂北凝望着前方,片刻过后,纷杂沓乱的马蹄声消散在空中,武奕的身影也隐没在天际,连马蹄踏飞的最后一粒尘埃都早已不知落在了何处……。

    可聂北的心却依旧在翻滚激荡,他不是个迟钝的人,否则邑帝不可能放心地将性命交付于他,大邑的皇宫也不可能在他的护卫下二十多年来如此的太平无虞,这不是单凭身手好就能做到的,还得有鹰隼一般的双眼,灵狐一般的机智,以及窥一斑而知全豹的洞察力,他觉得这些自己早就都有了,可今天看到定北王府的世子后,他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反应有多么的迟钝。

    他在接到旨意后还未见到白光前,他想像中的白光,是在重重围困中的垂死挣扎,这还是最理想的情景最有可能的是,他早已经命丧当场,自己和武奕如此急着赶过来,也只不过是早点为他收尸而已。邑帝下旨命他调遣禁军出城相救时,那种急惶的语气和绝望的眼神告诉他,陛下的预想应该与自己的差不多,当然还有与他有金兰之交的武奕,那双冒着火焰又交织着悲痛的双眸,那恨不得插着翅膀飞到虎头岭的样子,心中的预感又何尝不是这样。

    可预感归预感,邑帝,武奕,聂北,每个人都一样,拼尽全力想要去做的就是击碎这个预感、奇迹般的将白光救出。邑帝这样做大部分是为了定北王,聂北是为了完成邑帝的旨意,只有武奕才是真正为了白光。

    可不管是为了什么,他们都不希望白光有事,但同时都一致认为白光一定已经死了。当看到白光依旧好整以瑕的站在他面前,连头发都不曾少上一根时,聂北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而紧接着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所有人都认为的傻子,白光却一眼就察觉到了异样,并很快从这个傻子缠七夹八、杂乱无章的寥寥数语中,找到了最关键的信息并将它们有效地串联在了一起……。

    这是怎样的一种推断力?这可不是关上门来让你在心静如水的环璄中仔细斟酌,慢慢推演,而是在多方干扰,十万火急的情景下做出的瞬息反应,其间的差别岂可相提并论,可白光推算出来了,而且结论如此的严丝合缝……。

    聂北想的没错。当白光看到那个傻子时,他先看到了傻子的战袍,这样的战袍带着多日滚打和风尘浸染的痕迹,只要细看就可以察觉出来。还有,既然是要置自己于死地,对方一定会挑些精明强干身手好的,绝不可能找个傻子过来凑数……所以,最合理的推断是,傻子不是他们一伙的,他穿的战袍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这个死人就是回京报信的龚波……。那些诱白光上当的假死人当然不知道自己身边躺着的人不是自己的同伙,因为他们模仿的是白家军的衣饰,龚波与他们的穿着完全一样。等到山上传来号令,这些人便听令起身去围堵白光,这时,傻子刚好到了这里,而此时地上也刚好就只剩下了龚波,就在他扒龚波衣服时,粗暴的动作又刚好让深度昏厥的龚波醒了过来。人在弥留之际,脑海中想着的是要抓住最后的一丝希望,去完成自己最想完成却又无法完成的愿望,而面前的傻子就是龚波的最后希望。于是,龚波拼尽全身的最后一丝气力,将王爷万花林遇袭之事告诉了他,傻子当然不知所云,当看到前方黑压压的人群后,觉得好玩就悄悄挤了进去,当别人听到号令都迅速撤了,只有他依旧愣愣留在原地等着禁卫军来抓捕……。就因为推算到了这些,白光才会下山后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是否搜到了其他人,在看到马背上的龚波时,他就完全证实了自己的推断。

    聂北收队回宫时,没忘了带上已经光荣牺牲的赤焰马和劳苦功高的傻子,他准备替白光兑现“给他好吃的”这个承诺。

    聂北回宫后即刻向邑帝复了命,邑帝听完了聂北的禀报,心中的惊恐、担忧和愤怒变得更甚,连说了几句“逆贼!逆贼!反了!反了!朕要将他们千刀万剐!”并少有的训斥了聂北,责怪他没将所有人马全部交给白光调遣,而且令他即刻亲自带上两百禁卫军出城赶往万花林接应。

    万花林在沧州境内,距京城约五百里,快马一天即可赶到。聂北出城后,邑帝在养元殿里坐立难安,在内殿中不停的走来走去,忧急如焚下脚下不知绊到什么东西,一个趑趄人往地上倒去,吓得李德富七魂出窍,赶忙扑过去扶住了他。邑帝刚一站稳,猛地一把将李德富推倒在地,指着养元殿门里门外一众太监宫女破口大骂,“都滚!滚出去!都想害死朕的王兄!滚!滚啊!”

    太监宫女们全都跪在当地,全身簌簌发抖,生怕动上一动厄运就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李德富膝行上前,跪在邑帝的脚下,嚎啕大哭,“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王爷受陛下恩泽庇佑,不会有事的,陛下!”

    邑帝正要抬脚将他踢开,忽觉眼前一阵晕眩,脚下一软,身子又往后倒去,李德富赶忙起身扶住,边往龙榻上移,边大声吩咐传刘太医……。正在乱成一锅粥时,皇后来了,过了一会宸妃又来了,紧接着月贵妃也来了,等到刘温刘太医到了时,月贵妃连声催促,显得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着急。

    刘温跪在地上给邑帝诊脉,三个娘娘在他的身后站成一排,居中的皇后看着龙榻上双目紧闭的邑帝,脸上表情明暗难测。月贵妃则双眼游离不定,先看了看邑帝,又侧目看了看皇后,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已经远远站在阴影处的李德富,冷声道,“公公今年贵庚?”

    李德富不知何意,连忙恭声回答,“回贵妃娘娘,奴才今岁刚好不惑。”

    “哦?本宫还以为你老糊涂了呢!”月贵妃冷声哼道。

    李德富闻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奴才愚钝,请贵妃娘娘明示!”

    “你还真是愚钝!从昨晚到现在……你告诉本宫,陛下晕过去了几次?”

    “奴才服侍皇上不周,请贵妃娘娘责罚!”李德富连连叩头。

    “告诉本宫,有几次……”

    “好了!你能不能安静点?”皇后沉声打断了月贵妃,“还嫌不够乱吗?”

    “哎哟,皇后娘娘现下也觉着乱了?啧啧!这六宫之事可不是皇后娘娘你一直在打理吗?怎么现在倒怪到臣妾身上了?……”

    “够了!”皇后冷冷的低声喝斥,“月屏儿,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宫规礼制、上下尊卑?”

    “皇后娘娘,别总拿大帽子压人!臣妾只是教训个奴才而已,难不成还犯了宫规不成?又怎么没上下尊卑了?”月贵妃毫不相让,针锋相对。

    “月屏儿,皇上因何晕倒,你心中最是明白,”皇后冷冷道,“这种时候,皇上最需要的是安静,你如此小题大做,安的到底什么心思?”

    “真是可笑,小题大做的不知是皇后娘娘你呢,还是臣妾?”

    宸妃低眉垂首,静静站在皇后的右侧,对两人的嘴仗无动于衷,仿若禅定了一般。

    邑帝此时缓缓睁开了双眼,刘温正要言语,邑帝以眼神制止了他,示意他不要出声……。

    “本宫自嫁给陛下的那天起,就一直以陛下为天,就算替陛下去死,也不会有丝毫犹豫!”皇后眼角的余光瞥见邑帝又悄然闭上的双眼,暗暗窃喜,语气突然变得悲冽凄凉起来,“月屏儿,这二十多年来,陛下所思所想,你到底用心感受过没有?你又真正了解陛下几分?”

    月贵妃见她突然对陛下大表忠心,话气也随之变得凄楚哀婉起来,便暗暗心生警惕,二十多年的明争暗斗,她太了解这个皇后娘娘了,心机深沉不说,行事既稳且狠,在皇上面前一直就是现在这副表情和语气。

    “这么些年,皇上的苦……你知道么?你当然不知道!但本宫知道!也许你知道定北王爷是皇上爱重的人,但你却永远无法明白皇上对他的这份情义!”皇后说的情真意切,声泪俱下,“可你呢?月屏儿,你却在此地训斥李公公,你若真的懂他,就应该明白这完全不关李公公的事,难道本宫说你小题大做、居心不良还冤枉了你?……”

    月贵妃双眸紧紧盯着榻上的邑帝,忘记了反驳。她怀疑皇上醒后佯睡,被皇后察觉到了,否则这个贱人不可能话风转得如此快,可此刻榻上之人双目紧闭,依旧是自己刚进来时的样子,刘温还是跪在那里一动不动,连姿式都未曾变过……。

    月贵妃不敢大意,深吸一口气后说道,“陛下与定北王的情义,满朝满宫谁人不知?用得着皇后在这里讨好卖乖?臣妾知道皇后一贯嘴利如刀,杀人不见血。可谁人真心,谁人又是假意,陛下心里明镜似的。你是六宫之主,臣妾当然不敢僭越,可也绝不容许你肆意诽谤!”月贵妃迎着皇后似要冒火的双眸,继续冷笑道,“皇上一天晕过去了几次?皇后娘娘不让李公公说,不如皇后娘娘自己来说?难道担忧焦虑就一定要昏晕吗?服侍的奴才难道就没有一点过错吗?臣妾问上几句不可以吗?”

    一直匍匐在地的李德全见两人越吵越厉害,而且点燃这场战火的导火线还是自己,心中不禁越来越惶恐,只得膝行靠近几步,不停以额叩地,颤声低嘶,“二位娘娘息怒,都是奴才的错!奴才该死!请娘娘责罚奴才,责罚奴才吧!”

    “你我侍奉皇上有多久,你就欺压臣妾有多久,你是皇后,六宫之尊,谁敢拿你怎样?你说别的臣妾都忍了,但你抵毁臣妾对陛下的一片真心,臣妾万万不能忍!”

    “真心?这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别以为本宫不知道,本宫不戳穿你,也是为了大局为了陛下考虑……”

    “皇后娘娘……你到是拿出证据来啊,别整天信口雌黄,乱叫乱咬!”月贵妃厉声反击,“你将证据找出来,臣妾任你处置!如若不然,臣妾只好等皇上醒来主持公道了。”

    “你等着……用不了多久了……”

    “皇、皇后娘娘……皇、皇上醒了……”一直闭口不言的宸妃突然出声提醒皇后。

    “皇上……”皇后与月贵妃几乎几时抢到榻前,宸妃看着邑帝,眼中尽是欣喜与柔情,却没有往前挪动半步,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望着。

    刘温站起来,悄然退在一旁。

    邑帝试着抬起上身,皇后赶紧在他背后塞了个软枕,邑帝在榻上坐稳后,示意依然伏地不停叩头的李德全起身,才对着二人道,“吵也吵够了,都回宫歇着吧。”说完又缓缓闭上双眼……。

    皇后看了一眼重新“昏”过去的邑帝,知道他心里不舒服,不禁有点后悔刚才的举动,可后悔归后悔,事情重新来一遍,她仍然会这样做,因为这个贱人越来越没将自己放在眼里,自己忍了她二十多年,早已不想再忍了……。

    当三人往殿门外走的时候,背后的邑帝突然开口了,“如姬,你留下来陪朕……”

    几乎同时,皇后与月贵妃往前的身影都僵了僵……。

    两人离开后,刘温也出殿煎制药饵去了。宸妃在邑帝的示意下坐在榻边,静静的看着他。

    “你一天都没怎么说话了,又在想什么?”邑帝淡淡问道。

    “陛下知道的,臣妾一向话少,也没想什么。”宸妃低声回答。

    “朕知道,你在担心奕儿,对吧?”邑帝叹了口气。

    “自己的孩子……不担心是假的,可奕儿是皇子,贼人下手总还会有些顾忌,臣妾倒不太担心他……”

    “奕儿是好孩子,别看他平时大大咧咧,其实啊……他最懂朕的心意。”邑帝由衷感叹道。

    “陛下知道,奕儿没什么大的志向,但他心实,做事全由着自己的本心,臣妾一直担心他不长进,不能为陛下分忧……”

    “你说的什么话,”邑帝打断了她,示意她离自己近些说话,“什么叫长进?争权夺利叫长进?朕看他就很好,重情重义,像朕年轻的时候。”

    “陛下的儿子,不像陛下难道还去像别人不成?”宸妃笑道。

    聊着聊着,皇帝的心情比开始要好了点,听宸妃如此一说,若有所思的凝视着她问道,“奕儿这次平安回来,朕想安排些事让他去做,你看行不行?”

    “陛下这是在征询臣妾的意见吗?”宸妃开着玩笑说了上半句,但紧接着神色又恢复了平时的清淡端庄,“臣妾一个深宫女子,对朝政之事不懂也不想懂,奕儿也长大了,该怎么安排全凭陛下做主。”

    这时,刘温端着药饵从外面走了进来,李德全赶紧接过,端到榻前准备服侍邑帝吃药。

    “让本宫来……”宸妃从李德全手中接过盘龙银碗,轻声道,“刚才委屈李公公了,自己去外头擦擦额头,要用温水,再让太医开点散瘀消肿的药敷上,要是不小心感染了可怎么服侍皇上?”

    李德全跪了一天又叩了一天,膝盖早就酸痛难忍,额头又叩破了皮,乌青瘀肿,他都觉得什么,可此刻听到宸妃柔声关切之语,眼眶马上就红了,怔怔愣在原地,流下泪来。

    “还不快谢了恩滚出去?!”邑帝看到他的样子,大声笑骂着。

    “是,是!多谢陛下!多谢娘娘!”反应过来的李德全跪谢后退了出去。

    刘温也早已退了出去,此时内殿中只剩下邑帝与宸妃两人。

    “朕就喜欢你这个性子,恬淡清静,贤淑善良,这可是装不出来的。”邑帝边小口喝着汤药,边赞叹着宸妃。

    “臣妾小家出身,比不了皇后跟贵妃姐姐的高贵门庭,皇上不嫌弃臣妾,臣妾就感恩戴德了。”宸妃一边给皇上喂药,一边轻声耳语。

    “哼,月贵妃倒还罢了,她一贯性子如此,可皇后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沉不住气了?吵得朕烦都烦死了。”邑帝喝完最后一口汤药,伸了个懒腰,长吁一口气道,“还是你服侍起来让朕舒心,刘老头子的药都不觉着苦了。”

    宸妃将空的银碗放在榻边小几上,将邑帝的腿搭在自己身上,轻轻捶了起来……。

    “你就在这陪着朕,等着王爷平安回京的消息吧……”邑帝说完,侧过头去,不久鼻息渐渐重了起来。

    宸妃将他的腿轻轻从自己身上移了出来,拉过锦被替他盖上,又看了看才轻轻走到窗格前,遥望着北面铁青色的天穹,担忧渐渐溢满了她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