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春城,白天就像亲妈的手,温柔的让人沉醉,到了晚上,俨然成了后妈的手,把人照死里抽。我和孟锋一人裹了件军大衣,缩在大队部办公室里颤颤巍巍的写着报告,鼻涕哗啦哗啦的往下掉,滴在纸上也懒得去擦,绞尽脑汁的想把报告写得深刻一些,结果三分钟憋出来两个字,照这样写下去,天亮了也写不完。我心中一阵烦躁,打算出去走走,刚出门,就看见哨兵死死的盯着我,感觉像是监视逃犯,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我赶紧退回屋里,越想越不对劲儿,原本只有一个哨兵的自卫哨,今晚特意加了一个游动哨,草,白天彩旗招展、锣鼓欢天的,难道都是在演戏吗?望着浑不在意的孟锋,我心中很是不安,明天做过报告之后会怎么处置他呢?照这种情形来看,搞不好还会把他关进禁闭室的。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寂静的夜空突然响起了刺耳的哨音。

    “咻咻”铁塔吹响了紧急集合的哨音,随后飞快的跑向了大队部。

    “紧急集合,你们两个还在磨蹭个屁啊”铁塔脸上青筋暴涨。

    “那报告还写不写了?”我扬了扬手中擦过屁股一样的稿纸。

    铁塔一阵恶心,没好气的骂了句“滚犊子,赶紧集合,有任务”。

    我不再迟疑,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执勤的哨兵早已将大门打开,几辆东风eq柴油运兵车呼啸着从外面冲了进来,与此同时,新兵连各中队的战士已经整装待发,噼里啪啦的集结到运兵车旁。我和孟锋以最快的速度将背包打好,正好赶上部队蹬车。连战前动员都免了,该是多么紧急的任务啊,新兵们一个个脸上写满了惊恐,“这是要去打仗吗?”有人胆战心惊的问道。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赵班长紧绷着脸,腮边的肌肉线条在夜色下显得格外明显,如此紧急的任务,他自入伍以来也是头回遇上,不管怎样,不能先自乱阵脚。

    “胡说八道,就凭你们这些连枪都没摸过的新兵蛋子,打哪门子的仗,打起精神来,看看你们自己,哪有当兵的样子,一个个都是怂包”经他这么一说,车厢里总算恢复了一些生机,一个多小时后,车子上了土路,运兵车的铁架子晃得哐当哐当响,我们坐在车厢里屁股根本不敢落地,如此行驶了约有四五公里,车子突然停下了,四周黑洞洞的,叫不出名字的鸟禽,发出阵阵凄厉的哀鸣,让众人原本忐忑的心又蒙上了一层阴影。铁塔吹响了哨音,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向他奔去。

    “同志们,经受考验的时刻到了,接总队通知,今天下午五点十五分,滇南省宁安市突发森林大火,火势迅猛,已由宁安烧至春城近郊,武警森林总队和解放军第十七师、十九师已相继投入战斗,我支队的任务是在嘎玛山一带开辟消防通道,为重型消防车辆和装备输送铺好道路,下面,由师长作战略部署”张政委简明扼要的介绍了这次任务,接着王师长就人员分工进行了安排,我们新兵连负责清理前方部队开辟的道路,在原始森林里开路光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但火场如战场,在祖国和人民面前,我们没有退后的理由。

    滇南省属山地高原地形,山地高原占全省总面积百分之九十以上,市与市之间山脉相连,宁安距离春城不过四十公里,加上春城受北纬低纬度亚热带高原山地季风气候影响,冬季降雨量少,林木特别干燥,火借风势,就在支队长部署任务的时候,已能看到远处山头的滚滚浓烟。

    “快,快,快,最多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了”王师长不断抓挠着头上所剩无几的头发,时间紧,任务重,不采取非常手段是不行了。

    老兵们以排为单位,在陡峭的崖壁上分成了若干小段,受条件所限,可供使用的单兵装备仅有手持电锯、柴刀这类较为原始的采伐设备,战士们手掌被磨得掉了皮吭都不吭一声,正是这种一不怕死、二不怕苦的无畏精神,造就了第三师铁拳、尖刀的威名。

    师长的眼睛湿润了,冲过去拉住了一个小战士的胳膊,这是怎样的一双手啊,已经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你,下去休息,换我来”不由分说,从他手里夺过那把刃已卷曲的柴刀。

    “师长,我还能战斗”年轻战士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了坚毅的表情,汗水顺着前额滚进了眼里,他连眼都不眨一下。

    “这是命令,服从命令、、、、”

    战士们的心沸腾了,全都发疯了一样挥舞着手中的工具,硬是在飞鸟绝迹的悬崖峭壁上开辟了一条直径十多米的防火隔离带,大火越烧越近,各分队加快了打通隔离带的速度,咆哮的火蛇嘶吼着将我们脚边的枯枝吞没,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灼人的火浪从眼前掠过,我似乎闻到了头发被烤焦的味道,隔离带的左侧已经成了赤色的海洋。

    “情况紧急,新兵连全部给老子顶上去”大队长徐少峰狠狠的扔掉手中的树干,在火海中砸出了一片火星。这个满口黑牙的暴躁老头儿,脾气就跟这熊熊燃烧的烈火一样。

    “冲啊”老兵们拼死奋战的顽强作风震撼了他们、感染了他们,新兵们呐喊着从物资车上抢过装备,加入到老兵的队伍。

    孟锋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如此的热爱这支部队,他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率真的可爱,当兵对他来说本事一件压抑的事,但这一刻,他明白了自己其实跟这些人一样,内心深处有着火一样的热情。

    “孟锋,别太靠边,危险”我看着眼前疯了一般的孟锋,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管好你自己,我自有分寸”孟锋对我的关心似乎极为排斥,或许他并没有真正从那件事中摆脱出来。

    风越来越大,火焰一浪高过一浪,隔离带还有不到五米的距离就能连通起来了。

    “小子们,加把劲儿,就快成功了”徐大队长鼓足了干劲儿,这回儿新兵连可涨脸了,再加把劲,挖通隔离带的战役就是新兵连的首功了。大队长身先士卒,战士们倍感振奋,乌央乌央地涌了过去。

    就在众人以为胜利在望的时候,人群中传来了充满惊恐的尖叫声“山塌了,快跑”。

    众人立刻绷紧了神经,一窝蜂的往后跑去,我一直紧盯着孟锋的举动,他今天的状态让我很不放心,烈火烤焦了山壁,碎石块成片成片的往下坠落,他竟然感觉不到一丝危险,仍然疯狂的砍着那颗几乎快要烧焦的小树。

    “孟锋,快走,”我拼命地想去把他拽过来,但疯狂逃窜的人流推着我往后涌去,他终于砍断了那棵树,树木倒下的瞬间连同他站立的土地一起陷入了烈火的海洋。众人的尖叫声响成一片,跑在最后的徐大队转过身去,正好看到孟锋被烈火吞没的情景。他把牙齿咬的嗞嗞作响,冲着疯狂逃窜的士兵嘶吼道“都给老子下去救人,谁再跑就按逃兵处置”,说完他便朝着孟锋跌落的位置冲去。

    “老徐、、”教导员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对这个多年的搭档太了解了,他的眼里只有兵,为了自己的兵,连命都可以不要,别人眼中的逃兵,在他眼里,只是一个兵,跟所有兵一模一样的兵,什么叫爱兵如子,在他纵深跳入火海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哭了。

    师长哭了,他又想起几天前老徐对着满地烟头发呆的样子

    政委哭了,他知道这个满嘴脏话的大老粗再也回不来了。

    教导员也哭了,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能再听到有人叫他“老韩”。

    铁塔也哭了,大队长黑着脸训话的样子仍然历历在目。

    我也哭了,我想对他说他那满嘴的黒牙其实不难看。

    所有的战士都哭了,因为再也没有人会骂他们小兔崽子了。

    烈火被阻挡住了,却没有人能感觉到胜利的喜悦,黑烟滚滚的山岗上,充满了无声的哽咽。道路打通了,水车从山下开了上来,消防官兵对着他们落下的地方喷出了无数道水龙,碰到滚烫的山石溅起了层层白雾,铁塔带着赵班长还有几个老兵顺着被水浇灌过的崖壁滑了下去,半个小时之后,抬上来两具黑乎乎的尸体,赶来的救护兵立刻用白布将尸体盖住,当他们抬起担架的时候,王师长用撕心裂肺的声音吼道“敬礼”。

    漫山遍野的士兵齐刷刷的举起右臂,冲着缓缓移动的担架,庄重的敬了个军礼,赶来的消防部队和解放军部队官兵自发的排在了道路两旁,整整齐齐的队伍随着担架的移动缓缓流动,这一刻,不管军衔大小、不论职务高低、不分兵种,只要是军人,都能感受到那股震撼的力量---谓之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