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得鸡鸣声,撵日东方来。

    日月如跳丸,薄雾斥摧寒。

    城门外,官道之上,一白衣男子策马而行。正是刚辞别了父亲的宋秋来,十年时间,磨去锋芒,一身傲骨,今朝回京!

    城门刚开,官道上人稀少,初次独自出行,不熟其他路径,只好走官道向京城行去。

    宋秋来不疾不徐骑着一匹枣红马在官道上行着,日间热时便找片树荫歇息歇息,饿了便吃些随身带的干粮,夜间便找个客栈住下,五更便起也算昼行夜驰,到了京城已是半个月后,这日立冬,地始冻,土气凝寒。晋国天气开始转冷,宋秋来已披上狐裘。

    赶到京城城门时,这日已近黄昏。斜阳相照城墙,一团巨影相迎。城墙的一边是好似发着光的巍峨皇城,一边是好似发着光的万里官道,两者间有城墙连着,还有那团巨影。有光必有影,光与光之间必有暗影连着,就如同世事,光鲜亮丽之间必隐藏着最见不得光的地方。

    城门外驾车,骑马,步行出入者络络不绝。人群熙熙,孤雁长鸣,宋秋来觉得有些迷茫,别了十年的皇城,就伫立在眼前,不是他心中那个皇城。他心中的皇城,还不知那条皇城外的官道在哪里,踏不出一步。最可悲是他本以为有宏图大略无处施展,只欠东风便能乘风上高台,可眼前皇城却告诉他并非如此,望了半晌,呆呆牵马踏入城中。

    就在他踏入皇城那一刻,风云搅动,黄沙漫天。

    宋秋来找了家客栈安顿了下来,安放好行囊,唤小二上了酒,端起酒杯方才发现,五指竟有些冻的发僵,愣了愣,习惯性向前举杯,发现桌上并无人与他共饮,苦笑竟笑出了声,大口饮尽,这时他才发现,酒这东西原来这么辣。

    俗话说酒是越喝越暖,宋秋来看着陆陆续续满盈的大堂,只觉一杯接一杯越喝越寒,不知不觉皎月已换下了夕阳。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略有醉意的宋秋来依旧举杯向前,似与人共饮。此时,故人不在眼前,却在心中。

    有时孤独也是一种境界,有些路也注定形单影只,宋秋来便是如此。

    就在宋秋来默念“樽里有美酒,何时逢故人”时,抬头窥向四周,才发觉周围客人散去不少,见有一老者同样独坐饮酒,不知何时而来。

    宋秋来提起酒壶,端杯坐在了老者对面,双手一拱,微笑道:“相遇即故人,可否略赏颜面陪小生喝了此杯?”

    老者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桌上的酒壶,未看他一眼。

    宋秋来见老者未回话,倒也未理会老者,自行喝下。

    宋秋来略有三五杯酒下肚时,老者目光由酒壶转向宋秋来,一字一字,字字有力,缓缓道:“相遇不相识,怎是故人?”

    宋秋来笑了笑,笑中有了些暖意,一点不在意老者刚才未搭理他,依旧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即故人。”可能这时有人陪他说一句,也是欣慰的。

    老者又是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相逢何必曾相识?”

    宋秋来不加思索答到:“相遇便相识,即已相遇怎能不相识?”

    老者没再沉默,满是褶子的脸上终于见了笑,端起酒杯道:“你这后生倒是有趣。”

    宋秋来见此,忙端起酒杯与老者一碰,便哈哈大笑,随即道:“小生宋秋来,敢问老人家姓名?”

    老者微笑着打量宋秋来,未回答,随后一语惊人,道:“小子,家父可是宋寰?”

    宋秋来脸上略一抽搐,瞬间严肃了几分,赶忙答到:“宋寰正是家父,老先生可是认识?”称呼也便从老人家变为了老先生。

    老者放下手中筷子,摇了摇头道:“只是有一劣徒在你父亲门下做事而已,不足提。”

    宋秋来深知父亲虽已隐退朝堂可手下却无闲人,正襟危坐贡声道:“您那徒弟名唤什么,我该是识得的。”老者复道:“劣徒而已,不足提。”

    宋秋来又问道:“那老先生怎么称呼?”老者又是没回答,反问道:“为何离家万里来京受这等冤枉罪?”

    宋秋来只好苦笑一声,眼中万丈光芒,一句一顿答到:“心中有鲲鹏,怎敢比燕雀。我有鸿鹄志,不羡当年万户侯!”

    宋秋本等着老者回话,可老者竟起身便走,点了点头,只道了声:“宋家小辈果真不凡,孺子可教也。”留下宋秋来一头雾水,不知老者何意。

    待老者已出了门,宋秋来才反应过来,忙追出门外,第三次问到老者姓名:“老先生怎么称呼?何时才再能相见?”

    老者渐行渐远,悠悠一声传来:“老了,叫什么反而忘了。只记得别人唤老夫盘子,有缘,自然再见。”

    盘子,盘子?略带不堪的称呼反而令宋秋来笑不起来,他没听过这名,但知道称呼能带子字的,哪有凡人?都是遥不可及的老神仙。

    摇了摇头再回桌上,宋秋来也没心思喝酒,回房便睡了,一觉醒来已近正午,却不知该干什么,只好出了客栈四处转转,商贾小贩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一阵如密雨落下般的马蹄声传来,五人飞驰而过,腰悬金牌,赫然两个大字“御驾”,竟是御林禁军,晋帝麾下护卫。

    宋秋来闻声而随,御林禁军竟到了告示榜前,打头那人一撑马鞍轻身跳下马来,竟是英姿飒爽少年模样,朗目星眉,眸中有神,身披重甲,威风堂堂一丝不逊各大将军之风。其余四人手持晋字皇旗,立于榜左右两侧,一动不动,生人不敢靠近。

    待榜贴好,人群中的宋秋来定睛一瞧,榜文上述,竟是重金只求一段评述,求五十年前,宋家铁骑的金戈铁马。如若这都不知,怎做宋家儿郎?未等禁军上马,便一把撕下榜文。

    那禁军年轻男子见宋秋来如此年纪,一副书生模样,便厉声喝道:“大胆!皇榜岂是随意接的!”

    宋秋来不以为然,报以浅笑,语气在别人听来略显自负,稳声道:“军爷,我若不能接恐怕还无人能接。”

    禁军年轻男子听后眼中尽是不悦,阔剑脱鞘而出直指宋秋来,肃杀之气油然而生,声音中气十足,怒道:“放肆!竟敢口出狂言!金鼓齐鸣,肉薄骨并,战场悲戚岂是你能这等小儒生能评说的!你且先说上三分,若我觉得有半毫差错,定让你血染榜前!”

    本还平和的宋秋来被一语激怒,直视那男子,毫不怯懦,针芒相对,冷笑铿锵怒道:“五十年前,齐国进攻朗州,朗州受难。宋家在千里外的洛州,本可不管不顾,却有感于国难当头,不为功名,不为钱财,只为保家卫国,宋老将军那年三十三岁!携宋家五百四十一人,以寡敌众,于洛州尽屠齐国三千援兵,兵戈相对,宋家九十余名英魂祭天。未等入土安葬,谁曾想齐国又有两千人赶到,本可避开,又怕朗州受难,再番厮杀,宋家儿郎转眼间便又折二百余人,这二百余人尽是挡在族弟身前的年长者,横卧家门,仅剩百余人哪个不是红着眼浴血中搏杀?血仇就在眼前,岂能退一步?等齐国只剩几百人逃走时,枪戟都不知折了多少杆,宋老将军手就在那一战持刀过久挫了筋,四根手指一直直不起来。宋家四百人用血换后世铁骑护晋国河山!这些你可知道!”宋秋来没有用词去渲染那种悲壮,但尽述了那段血泪史。

    本是艳阳高照的天,众人只觉多了几分寒意,四百人换后世铁骑北疆太平,何等壮举!

    那禁军男子右手还提着剑,但从握着的剑柄到剑尖都抖了起来。左手握紧拳头,剑拔弩张。

    可禁军男子目光再落在宋秋来时,眼中含泪,却笑了起来,带着沙哑的声音有些期盼的道:“兄弟可是宋秋来?”五岁时宋老将军抱起他时用的便是左手,右手只是轻扶着,印象颇深。

    这一言犹如雷霆霹雳乍惊,先惊不是宋秋来,是旁听的众人。宋秋来?十年前那个掌管宋家铁骑大权,位极人臣权势滔天的宋寰之子?那个八岁便已在朝堂中吟出“心中已识琼霄物,红尘本是化龙台”的宋秋来?

    宋秋来心中一颤,看着禁军青年的脸庞,愕然许久,依旧怒目圆睁,声音却柔了几分,道:“正是宋秋来,有何赐教!”

    那众人以为本该刺出的剑,只听一声脆响,落于地上,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之后又逢君。

    客栈,正午。

    “秋来,你几时回京?也不知乎一声。”一男子略有埋怨之意斥道,年轻的脸庞却没有青涩,笔直而坐,正是那换上了便服的禁军青年。

    宋秋来有些埋着头,显得格外落寞,与那时榜前意气风发竟如两人,吭声道:“小将,实在没脸见你们。”

    那青年听言眼睛一圆,把腰中配剑往桌子上猛地一拍,酒杯晃动,飞溅出几滴酒。稍有怒声道:“铁骑还在北疆,现在虽不姓宋,但有朝一日你若去时,各营都统哪个敢不万里相迎!若敢,我崔佳文率御林禁军,百万里奔北疆,定杀各营都统!”

    崔佳文,名字倒有几分书生气,可却为武将。君子居左,兵者贵右,家中起此名寓意:佳兵不祥,应以文治世。家里皆是文官,崇文贬武,不准他修习武事。偏偏他幼时便不喜那经略书中之事,与宋秋来等几个孩童一同玩耍时便被戏称作崔小将。终究,十六岁擅自罢学私逃离家,参入虎袍军,哽咽南疆。家中几番去军中让他回家,奈何他也算天赋异禀,边境纷乱屡立军功,自然无劳而归。再后来,家里上书,被迫无奈被晋帝调回御林禁军,那年,仅大宋秋来两岁,年仅二十二,已成御林禁军龙营首骑都统。

    宋秋来面露苦涩,少抿一口酒,带有自嘲苦笑道:“养尊处优了十年,我还不配他们万里相迎。”

    崔佳文由怒转笑,自然是明白宋秋来的心思,乐着道:“宋叔自然明白事理,十年该有他的用意,现在你不也回京了么?”

    宋秋来直接饮下杯中酒,反问,又似在自问道:“真的回京了么?”

    崔佳文眸子一闪,提起宋秋来撕下的皇榜一敲,注视着宋秋来,缓缓道:“这不便回来了!”

    宋秋来手中又满上的酒杯一颤,随即愁眉舒展,舒了一口气,喃喃答道:“京城,我宋秋来,回来了。”这一刻,一向有泪不轻弹的宋秋来鼻子有些酸。

    就在不远处,一茶馆内。

    有一蓝色玄衣俊美男子,似不食人间烟火,不似凡人,轻敲着茶桌闭目养神,静静听着说书先生所讲。这等超凡脱俗的气派连见人无数的说书先生都从未见过,以往倒见到装作高人模样的,他都嗤鼻一笑,不予理会。但今日算是见到真的高人了,书说的都顿挫有致,比往时更精彩了几分。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这时正说到:“青史几行名姓,北疆无数荒丘。宋家黄金甲,太平把官休!”那青衣男子把眼一睁,眼中如瀚海星辰,正是宋寰麾下,天下第一神算鼎铭!

    待说书先生最后说到“宋家公子回京师,试看风起云涌入谁家”时,鼎铭离座,出门上了一辆貂裘为帘,檀木为车身的雍华马车,伴着墨色宝马一声长嘶而去。

    随后,老者竟收到一锭黄金,他何曾收过这等重的赏金!慌忙问带来赏金那人是何人所赐,说来日定当上门拜谢。带来赏金那人只让他多活些年月,等几年好好讲一番宋家公子的故事。就为了这一句话,本可领了赏金便衣锦还乡的说书老先生,为了这一句“多活几年”心怀感恩,等了快十年终于完整讲出那段已经尘埃落定的故事,自觉是自己一生说的最痛快的一次,说罢一拍惊堂木叫了声痛快便倒在了说书台上,与世长辞。不过,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