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震担心出现原本袁崇焕杀毛文龙之后东江旧部纷纷叛乱的情形,连夜将皮岛士卒重新编伍,混杂入辽兵之中,以辽兵旧将统领,原先毛氏的将官一律暂行罢职,软禁在一起。一面令人急速回觉华岛去调集伏波军赶来接收皮岛,港口也分派重兵把守,任何人没有桓震的亲笔手令,连一条舢板也不能下海。

    他生怕士卒哗变,开了岛上粮仓,增半发放口粮,普通士兵只要吃得饱,也就不在乎是谁做大将,倒也安稳了下来。毛文龙给关押在一处净室之中,过不几日,心病突发,一命呜呼。桓震令人薄葬在岛后,准岛上毛姓的将领为其披麻戴孝。虽然如此,许多毛文龙的干儿子干孙子仍是纷纷请求复其本姓,例如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原本叫做毛有德、毛精忠、毛可喜,此时都争先恐后地改回了祖宗姓氏。

    这几大反王,桓震早已经如雷贯耳,都是先叛明后叛清的变色龙一流人物。改不改姓也罢,总是不敢信任的,只淡淡敷衍几句,却并不给他们特殊待遇,仍是与旁人一样不许随意走动。过不五六天,伏波军余下的六个营一人不剩地来到岛上,桓震大兵在手,甚么也不怕,老实不客气地令各部分头将三山、广鹿、长山、石城、小松、宽甸、鹿岛等处尽皆接管了,原本就打算让曹文诏驻守义州,多留无益,便令他带了本部渡海北上,先去汉城拜见朝王,顺便捎去一封书信。

    一应事定,已经是十余日之后了。这十余日间,他丝毫也不理睬崇祯,存心要他自己苦恼一番,待他觉得走投无路之时,才去给他指一道生门。据负责监视的亲兵说,崇祯每日除了吃饭喝水,就是躺在床上发呆,有时还重重叹气,不知道想些甚么。看看火候差不多了,正想前去见他,崇祯却先忍耐不住,叫送饭的亲兵传话,说要与桓震面谈。

    桓震正在与彭羽商量事情,听那亲兵说崇祯传见,心道时候终于来了,道:“我去,还是妙才去?”彭羽闻听,立时明白巡抚大人并不想让自己参与这场谈话,否则他就不会问“谁去”,而会问“是否一起去”了。他知趣得很,当下道:“学生身体有些不爽,想同大人告假,歇息半日。”桓震会心一笑,拍拍他肩头,起身离去。

    这十几天之间,崇祯似乎又老了许多,不单是外貌显得沧桑,连神情也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双眉之间紧紧皱起一个解不开的结。桓震关好了门,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道:“前些时那个问题,陛下难道已经有答案了?”崇祯喟然摇头道:“废立兴替,此天命也,岂人力所能预哉!”桓震忍不住放声大笑,一面笑,一面摇头道:“我以为陛下是聪明之人,想不到也不过是一个诿过于天的懦夫而已!罢罢罢,既然如此,你我已经无话可说,告辞了。”一拱手,拂袖便走。

    崇祯霍然站起身来,在后叫道:“你说是为什么?”桓震转过身来,细细瞧着他的表情,那里面有困惑,有不甘,还有许多其它的东西。看起来这个问题确实把他困扰得不浅,当下回身坐定,淡然道:“无他,只不过一人之天下,天下人尽欲得之,以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者之众而已。”崇祯愕然坐倒,头脑中一片混乱,良久,喃喃道:“那怎么办?怎么办?”全然是一副走火入魔的样子。

    桓震一字一顿的道:“以天下为主,君为客而已。”他知道不可能在几句话之间给崇祯灌输这种理论,只是道:“设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一旦有欲谋夺之者,自然天下人群起而攻之,不劳君主费心力矣。否则,我神州幅员万里,以君之一人,加上若干臣子,能绝天下人之欲乎?朱姓得国,便说天命在朱,赵钱孙李得国,亦可以说天命在赵钱孙李。天难道是这等反复无常的?我言尽于此,陛下听得进去,往后做一个虚君,政事尽委大臣,臣子更替,君主万世不易。如果听不进去,温体仁有胆子弑君,桓震未必就没有了。”

    崇祯怔怔地坐在那里,望着桓震离去,一时间心乱如麻。桓震所说的东西他几乎完全不能理解,只知道自己倘若答应,就要实实在在地做一个傀儡皇帝;然而如果不答应,瞬息间他便能够如同捏死小虫一般取了自己的性命。性命都没有了,还做甚么中兴之主?如果是即位之初,刚刚铲除了魏忠贤,正在踌躇满志的崇祯,是绝不可能答应这种条件的;但是时至如今,在沈阳一年的俘虏生涯磨去了他的雄心与棱角,也让他深深感受到人生在世的无常。今天自己还活在这里与桓震讨价还价,可是明天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崇祯房里的灯亮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桓震再一次应他所请,走进了房门。

    四月一日,桓震撤除了皮岛的海禁,将“王应熊谋弑太上皇,黄道周殉难”的消息公诸天下。与此同时,崇祯在义州下诏即位,复崇祯年号,改盛德元年为崇祯四年,大赦天下。复设中书省,论迎复功,拜桓震左相国,加爵忠武伯,其余辽东众官将升迁赏赐有差。桓震上表固辞,优旨报答,改拜平章政事,摄中书省事。下《与慈烺儿诏》,中有“岂期监国之人,遽攘当宁之位?”等语。另诏令在京及外廷大小官员,曰温体仁等人结同外寇,构成邪谋,逢迎妇孺,篡位易储,依阿从谀,内外朋奸,紊乱朝政,擅夺兵权,罪恶深重。众官早自醒悟,朕自追究首恶,不罪其余云云。

    诏令一出,天下大哗,士以东林党人为首的举子士人纷起指责桓震要君干政,厚自矜伐。温体仁借天子之名,目桓震为叛逆,发宣府、大同兵讨之。四月五日,桓震亲领兵二万余,奉崇祯迫山海关,蓟抚赵率教开关相迎,登莱徐光启、河南范景文先后上表应和。温体仁伪诏调巡抚延绥副都御史洪承畴东向御之,承畴既去,秦晋流贼无人可制,一发而不可收拾,原本在年初就已经流入陕西的王嘉胤等部,如滚雪球一般愈滚愈大,被贪官暴吏敲骨剥髓、无以聊生的贫民纷纷涌入,农民军的前锋直抵晋东南沁水、阳城一带,几有破晋而入河南之势。在晋北,老回回马守应越过大同府,辗转移至桑乾河西。

    四月二十三日,辽兵前锋张正朝部与洪承畴部下游击左光先遇于通州,左部本不愿战,正朝示以崇祯手诏,晓以利害,饵以官禄,光先遂下马伏拜。越数日,桓震中军抵通,与左光先语,因其致书洪承畴,并附各地督、抚表文。

    三十日,大军抵京城广渠门,洪承畴射书出城,相约半夜启门相迎,桓震兵不血刃而入京师。京营欲战而不能,束手待降而已。温体仁挟慈烺及官员、宫人、眷属若干出西城广安门仓皇而走,为洪承畴所部截获。温体仁自知不免,吞金而死,余人尽为洪部遣送回城。

    桓震将几个温党骨干如张捷之流扣留下来,余人尽皆放还回家,官职俸禄尽皆不改。温体仁已死,遗属未与其行,尽免株连。他记着周延儒,一心只想找他,可是搜遍全城也没丝毫下落,不知去了何处。小慈烺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给一群大人抬着东奔西跑,又饿又累又怕,给送回钟粹宫不多久,便大哭起来,怎么哄也不肯收声。桓震恰好送崇祯还宫,走到钟粹宫外,便听见震天的哭声,当下指着宫门道:“陛下请。”崇祯急不可待地奔了进去,一眼便瞧见慈烺给一个奶娘抱在手中,扎手扎脚地不住哭喊,时隔一年之后,终于父子重逢,却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一时间悲喜交集,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了过去,从奶娘手中接过慈烺。说也奇怪,大约是父子天性,小慈烺一到了父亲手中,哭声立刻戛然而止,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来,抚弄崇祯颔下的短须。崇祯带着眼泪笑了起来,高高举起慈烺,转了两个圈子。

    桓震在身后道:“离散的宫人都已经召回,往后陛下可在宫中安心居住,一应饮食薪柴,诸般用度自有供给。”想了一想,道:“温逆挟幼帝践位之时,以皇后为太后,居于慈宁宫,方才臣已经令人迁还承乾宫。陛下得闲,不妨前去看望一番。臣还有事务,这就告辞了。”深深一躬,转身便走。崇祯忽然叫道:“你以朕为傀儡土偶,与夺我朱家天下无异,此怨此恨,子孙永志不忘。但因你之故,让朕父子夫妻得以重逢,我却要衷心谢一谢你。”桓震回头一笑,扬长而去。

    此时的朝廷,相当于刚刚经历了一次和平政变,上下官员大都恐惧不已。中书省的架子,是临时从各部抽调官员搭起来的。桓震知道与其选择名高望重、难以驾驭的宿耆,还不如引用那些原本万年不得出头的低级官吏,一来他们才是真正办理具体政务之人,熟悉政事的运作流程,二来自己把他们提拔上来,他们也必有感恩之心,不至于处处同自己为难。

    阁臣五去其四,孑余的一个郑以伟又上了表告老还乡,桓震心想这却是一个去内阁的天赐良机,只是废除内阁之后,要以甚么机构来取代内阁,担负起预议政事的职能,却叫人颇费思量,头痛得很。何况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官员在觊觎阁臣的位子,一旦裁撤内阁,势必触犯他们的利益,说不定会演变成戊戌变法一般的局面,那又是自己所不愿见的。原本打算趁着中书省复设的机会,给这个死气沉沉的朝廷注入一些新鲜血液,若是因为可裁可不裁的内阁耽误了事,那就大大的划不来了。而且左右丞相之位一直虚悬,桓震不过任了平章事,已经快要给东林党的唾沫淹死,自然不肯主动去当靶子。这就须要一个德高望重,堵得住东林攸攸之口,而又不会对自己想做的事情横加阻挠之人出来担当此任,想来想去,灵机一动,想到了徐光启身上。

    一面准备开恩科事宜,一面递牒召徐光启进京,却从都察院拣了一个御史谢琏继任登莱。这一年正是会试之年,二月份已经试毕,榜发之后,几家欢喜几家愁,许多举子名落孙山,有的已经束装还乡,有的却还奄留京中,听说将开恩科,不由得大喜,虽说这恩科是由士林公敌桓大奸臣而开,可是倘若能够借此高中,自己的功名前程终究比虚妄的声名道德值钱多了。一时间阙下济济,都是赶来应考的举人。何况此次恩科,言明了只要曾经入过学的,不论有无经过乡试,只要向中书省递交请愿书一份,皆可来京会试,许多落榜的生员更加高兴,争先恐后地报名应试。

    洪承畴惦记着陕西军情,一心想要回去重掌大权。桓震知道此人不论军事才能还是治政的本事都非同一般,虽然明知道他是往后投降了满清的人物,仍是用之不疑,以其代杨鹤总督三边军务,平地连升了数级。洪承畴感激涕零,暗自庆幸自己当初临阵倒戈的选择果然是正确的。至于杨鹤,他原就不适合署理军事,恰好陕西巡抚出缺,索性将山西巡抚一并调升入京,却委杨鹤做了山西、陕西二镇巡抚,授权节制延绥巡抚,只管民政,不理军事。

    宋应星与哥哥应升,这一年的会试果然第五次一同落榜,幸好他囊中羞涩,正在四处借贷盘费,尚未离开京师,桓震向朝中江西籍的官员打听得兄弟两人寄住在江西会馆,当即亲自前去会他。宋应星原就酷好工艺制造之学,深深信奉穷究试验的至理,桓震尽拣些锤锻冶铸、五金炮矢的话题与他谈论,两人果然一见如故,宋应星对桓震在金州设立的各种的工场极感兴趣,一一打听了一遍。不知不觉之中,已经从傍午直谈到了半夜,两人的肚子不约而同,一起雷鸣起来。

    桓震笑道:“我可是空了肚子来的,满打算长庚先生要惠赐一餐,想不到先生精打细算至此!”宋应星赧然而笑,踌躇半晌,方启齿道:“实不瞒大人说,应星已经断炊一日了。”桓震一愕,躬身道:“这就是桓某的不是了。”说着搜搜荷包,约有七八两碎银子,尽数掏了出来,连黄得功身上的一些零碎银钱也都一并要了来,总在十几两上下,双手交与宋应星,道:“小小薄敬,权做先生盘费。”想了一想,又道:“先生如不嫌弃,今日便请搬来在下家中居住如何?”

    宋应星与桓震十分谈得来,只道他想招揽自己做一个幕客,心想几次万里迢迢的入京赶考,几乎花尽了家中积蓄,如今自己已经四十五岁,兄长也有五十四岁,一再名落孙山,也该死心寻一条谋生之路了。当下叹了口气,点头答应了,自去与哥哥应升说知。兄弟两个的行李不多,桓震让亲兵提着在后慢慢赶来,自己与宋应星先行一步。一面走,一面不经意的问道:“长庚先生,可还有功名之心?”

    这一句话却触动了宋应星的伤心事,涣然叹道:“五考而不中,或者正是上天警告宋某,不可埋首故纸堆,而荒废了实学。”桓震笑道:“那也未必。恩科将开,难道先生不愿再作冯妇?”宋应星叹口气,道:“应星已经想得明白,功名进取,不过过眼云烟而已,人生在世不称意事十常**,往后唯潜心著述罢了。”桓震连连摇头,道:“先生这话,前半句是对了,而今得八股功名,确是不值一钱;后半句却是大错而特错。”顿了一顿,道:“先生负经世之才,而唯以著述自娱,且不论于世道是否有半点裨益,难道自己便甘心如此过一生么?”

    宋应星竦然动容,桓震这一句话,却是说进了他的心里,正中他一直以来时常苦闷的一个所在。他喜好实学,愿意研究家食学问,可是这些东西在科举八股之中却是不值一哂的废物。原打算一旦得中,便可以做官,可以将自己的主张躬行于世,可是老天连这么一个机会也都不肯给他,眼看年岁愈来愈大,再过几年,便不能再上京来赶考了,难道真的要困守书斋之中度过余生?

    兄长应升在后面插口道:“长庚啊,难得大人肯加提携,你何不再试一科?”宋应星犹疑道:“那么元礼大哥你呢?”宋应升摇头笑道:“哥哥已经老了。再说有个在浙江做官的年伯一直约我去替他帮忙,我近年气喘愈发厉害,也想迁去沿海居住,这回返乡去接了你嫂子与侄儿,便要赴浙江去了。”宋应星默然,低头沉思良久,忽然问道:“不才敢问大人,这次恩科的主考是谁?”桓震笑道:“是徐玄扈徐老大人。”宋应星啊了一声,双手一拍,决然道:“既然如此,应星就恬着脸再考一次罢!”说罢,笑了起来,似乎十分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