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鞑子围城以来,京城里的谣言便不曾断过。余大成家在城边,日日都能见到从城外逃回的难民,人人都在抱怨何以袁崇焕不快些赶走了鞑子,却要在京城脚下与他僵持不下,任由鞑子踏坏了自己的田地,拆毁了自己的房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儿女?他不是赶在鞑子头里两天便来到京师了么?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将鞑子挡在半路,却要放他们来到北京城下?

    平民如此,倒还说得过去,可是朝廷官员,大多也都是怨声载道,他们的私产毁于兵祸,这笔帐全都算在了袁崇焕的头上。上有温体仁,下有诸多党羽,大家纷纷弹劾袁崇焕御敌不力,玩兵养敌,皇帝看了很是震怒,只嚷着要袁蛮子快些出战退敌。朝廷里就是钱龙锡同韩爌一力袁崇焕,两人势单力薄,也渐渐地挡不住积毁销骨了。

    桓震听他说罢,心中暗叹,道:“我军方经大战不过三日,士卒尚未休息,怎么能遽然轻出?”余大成道:“大成虽然忝为职方,其实不谙兵事。但十围五攻,敌则能战的道理,还是粗粗明白一些的。袁大人自蓟趋京,两日夜行三百里。所部马兵才九千人,广渠门一战大挫敌军,已属不易,眼下应当静候步兵大至,方能合力逐北,实在不宜轻言出战。”桓震道:“督帅对咱们何尝不是这么说的,只是朝廷能容得咱们等候援军到来么?”

    余大成默然,心想皇帝年少气盛,新胜之下难免忘形,再有周温之流推波助澜,促战并非出人意料之事。今日廷议,韩爌险些跟皇帝吵了起来,弄得皇上一脸不悦地拂袖而去,瞧这势头,叫袁崇焕出战的诏书不在明日,就是后天了。

    袁崇焕独坐帐中,心心念念,想的也是这些。仔细盘算可用的将士,除了自己带来的辽东督标和前锋镇精锐,以及四个总兵部下亲兵之外,目前已经到达北京城下,归他节制的各路勤王兵马,共计有满桂、黑云龙、麻登云、孙祖寿等几个总兵官。

    别看有这么一大群官职赫赫的战将,其实论起真正能用的人手,是名不副实的。因为这些总兵官辖下的入援兵马,也全和辽东一样,因了马匹缺乏,并没能全数赴援,顶多不过十成来了三四成而已,其它的还都在道上紧赶慢赶。而且二十日以来数次交锋,或多或少也都损伤一些了。

    单以将领本身的武勇来说,满桂当然是其中的佼佼者,但是几天来两度和鞑子对阵之后,大同军队的伤亡也最大,目前残军暂屯城北德胜门外原五军营的旧垒。元气未复又首当敌冲,是轻易动不得的。

    其余几支兵马,黑云龙、麻登云和孙祖寿等,未曾接战,并没甚么损失,甲械军士比较齐全,但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万余。连满桂残部和自己统带的兵马计算在内,总共才两万出头。兵众如此单薄,要想拱卫京师万全,必得时时刻刻步步为营,小心在意才行。京营在太祖时是全国诸军之冠,精锐之极,可是这时久未训练,早已无用,所以他留下满桂和自己所带的九千骑兵守北京,以尤世威部去守昌平,侯世禄部守三河,以作蓟州的后应,目的是牵制清军,乘机可截断清兵归路。

    这样的布置,本来合乎用兵之道,一支部队如果派出去攻击敌军后路,所发生的作用,往往比守在北京城外要大得多。可是崇祯皇帝并不明白这些,这个十九岁的急躁青年,一见袁崇焕按兵不动,登时便不耐烦起来,见他并不将所有援兵都调来守北京,更加忧虑重重。到得次日,果真派了一个中官前来传旨,一则催促他速速出战退敌,一则更是质问他何以不将尤、侯两支援军都留下拱卫北京。

    袁崇焕哭笑不得,仍是耐着性子对天使一再解释,要等步兵全军到达才可进攻,现在只有九千骑兵,和敌兵十余万决战,难求必胜,两路部队人数不多,战斗力也不强,如派去和清兵交锋,一战即溃,反而扰乱全军军心,影响京师城防。那太监疑疑惑惑地回去了,至于究竟向皇帝怎样报告,那是不必猜也猜得出的。

    好容易送走了天使,袁督师揉揉发痛的两边太阳,露出一丝苦笑,想不到最难应付的竟然不是皇太极,却是自己的皇帝!前日余大成来,也约略谈到些朝廷里的情形。自己的恩师韩爌,以及向来一力自己的首辅钱大人,处境似乎都并不好。朝里奥援不再,陛下也渐渐的不是那么信任,可是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眼前鞑子兵临城下,又哪还能分出心思,去管朝里那些放言高论的官宪们七嘴八舌?无论如何,两场硬战过去了,而往后最辛苦的十天半月才刚开始,眼前该费神部署的事正多,可不能老在枝节上纠缠不清。

    袁崇焕摇摇头,好像要甩落这些恼人的节外生枝。一个传令兵匆匆进来,见他正低头沉思,脸色很是难看,犹豫了片刻,还是低低唤了一声。袁崇焕一惊,问道:“怎么了?”那传令兵低头道:“城上……城上有些百姓,朝咱们的兵士抛掷石头,骂咱们是汉奸兵,石头砸死了几个同袍……”袁崇焕大惊失色,顾不得听他说完,抄起皇帝钦赐的上方剑,飞步奔了出去。

    赶到事发的地点,只见一群辽兵聚集在城下,扬着头与城上对骂,几个总兵都忙着弹压本部。一眼瞧见赵率教匆匆走过,顺手一把扯住,大声喝道:“这是怎么回事?本部院不是再三严令不得惹事么?”赵率教一张脸涨得通红,额角上青筋毕现,气喘吁吁地道:“今日一早,城上有些平民,辱骂咱们辽兵都是汉奸,督帅……他们说督帅不肯出战,别有用心。还说清兵是给督帅引来的,目的是在‘胁和’,逼迫皇上同虏酋和谈!”

    袁崇焕心里一沉,赵率教这句话,无疑是对他说,面前是敌人,背后也是敌人!这城还怎么守?这城还有甚么必要去守?长叹一声,督师转过身去,沉声道:“叫咱们的兵士统统住口,退回自己营中。”祖大弼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大吼道:“俺把这些直娘贼!老子们流血流汗,拼死拼活,为的是谁?再这么下去,老子便不管他们死活,要回辽东去了!”

    旁边的几个兵丁,听见祖大弼的大嗓门叫喊,似乎都是心有戚戚,跟着附和咒骂起来。袁崇焕皱眉喝道:“够了!”放缓声音,对赵、祖两人说道:“大丈夫所作所为务求无愧于心,眼前毁誉哪管得了那么多?照本部说的去办罢。”说着背了手,自群情激愤的官兵中间穿行而过,再也不发一语。

    其实他的心里,又何尝不是愤愤不已。但是兵民之间愈是敌视,这城便愈是难守,这个道理,一般的士兵可以不懂,他身为督师,却不能不明白。况且这些小民也是家园被毁,甚至亲人遭难,一股怨气无从宣泄,以致有出口不逊之举,自己好歹也是朝廷大员,身上系着关宁部队乃至整个京城的安危存亡,怎么能跟他们一般见识?

    倒是这几天来,鞑子大军盘踞南海子一隅,主力竟没有什么蠢动。就是每天只派出三五千人零股,在各镇营垒前耀武扬威的挑战。各将领遵照袁大人将令,坚壁不动,鞑子逼得太近时,才以强弓硬弩对付,否则就来个不理不睬。其中就只有大同满总兵心里不忿,几度想不顾一切开垒出击,但格于袁大人的森严将令,终是不敢,只在营中摔桌砸椅的叫骂。

    鞑子的这种作法,当然最可能是想诱使我军开垒出战,然后以伏兵聚歼之。这已是老掉牙的把戏了,即使没有袁大人的将令,各镇也没那么容易上当。挑战不成的鞑子,往往在午刻一过,就呼啸而去,转往城外郊落烧杀掳掠。几天来,许多家园惨遭荼毒的劫后百姓,陆陆续续涌向城门,想进城避难。各门把守内监和将领,或是开门或是不开,全没个准,也难怪这些百姓走投无路,侥幸进了城的看着妻子儿女,丈夫父亲还困在城外,怎么能不急红了眼?

    袁崇焕巡行各营各协,每至一处都要安抚一番,不知不觉间这一个下午就要过去了。屈指算一算,今天已经是十一月二十四日,再撑上个十天,援军就可以赶到了。十天……袁崇焕的心中充满了希望,又充满了不安。赵率教,祖大寿,桓震,何可纲,麻登云,孙祖寿,黑云龙,他一个个地默念着各部将领的名字,忽然仰天长叹一声:生死存亡,就系在你们手里了!

    最后一处要巡查的地方,是在防线最北,桓震的营垒。走着走着,袁崇焕的步子迟疑了一下,他想起了那天两人给虏兵踏营打断了的一番谈话。不因不由地,耳边又回响起连夜行军的那天,两个人策马并骑,桓震对他所说的一句话来:“一出国门,便成万里”。

    一出国门,便成万里!袁崇焕嘴角微动,挤出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