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的山西会馆总共也只有那么十四五家桓震一间间地问去却都说不曾见过这般的两个人。直问到最后一家临汾西馆方才探到了消息那会馆的一个执事说是大约七月间确有一对周姓的祖孙前来落脚但却只待了不到半月便即离去此后再没往来也不知去向何方了。桓震心中郁郁谢过了执事告辞回到下处。他与两人相处时间并不算久对于周士昌在京中的人际关系所知甚少除却山西会馆再也想不到还能往何处去探听两人的去向。当日蒋秉采与他分手只说周士昌进京是为了寻一个旧交替他设法转圜却没说明那旧交的名姓住处。然而现下要再寻蒋秉采去问也已不能。

    他一面吃饭一面冥思苦想猛然记起周老曾在工部营缮所任职心想若是到该处去问或者还有记得他的甚至于他进京之后曾去寻访昔日同僚也未可知。只是自己一个布衣白丁没头没脑地闯到衙门中去未免太也可笑。况且六部衙门是在内城若是就这么撞了去多半要给扣一个骚扰禁宫的罪名杀头了事。愈想愈觉希望渺茫不由重重叹气。恰好伙计送菜上来听得他拍桌长叹也是好管闲事便问他何事烦心听说要寻工部营缮所的官员当下笑道:“那有甚么难了?”说着伸手向东一指道:“朝阳门外现下正有大工程客官一早去工地上候着定能见着营缮所的主事。”桓震甚喜顺口问道:“甚么工程?”那伙计左右一瞧摇摇头闭紧嘴巴去了。

    桓震虽觉奇怪却也不以为意只道明日便能打听得周老消息甚是高兴这一夜睡得十分安稳。次日一早便约了傅山一同往朝阳门去。这朝阳门是北京内城的东门定名于正德年间与阜成门隔着皇城相望。两人一路走便见许多担瓦挑坯的小工随着行不多远果然见一片地基范围甚大距离内城城墙不过二三十丈光景工匠往来忙碌挖坑的挖坑竖桩的竖桩个个热气腾腾眼中哪有他这两个闲人在?站了片刻并没人来管他。桓震拦住一个工头模样的问他管事的官员可曾来那工头百忙之中伸手一指跟着便又去了。桓震顺着他指的方向瞧去却见不远处一个长衣男子独个儿坐在一堆泥土之上手中握了一只紫沙茶壶迷着眼睛小口啜饮想来便是这里级别最高的人物了。

    当下上前与他搭讪那人是营缮所的所丞为人性子却也随和听说桓震要寻数年前做过所正的周士昌想了一想道:“当年他做所正之时我不过是个小小文书杂吏与他并不相熟。”顿了一顿又道:“现如今的所正公铭乙早先与他很是交好你要打听周士昌的下落不妨便去寻他。”桓震问了公铭乙住处谢过了他顺口问道:“不知这里是甚么工程?瞧来似乎规模甚是宏大。”那所丞苦笑道:“便是厂公的生祠了。”桓震大为惊讶没想到自己居然有“幸”目睹这种中国历史上颇具代表性的个人崇拜建筑虽然只是地基占地之广规模之大却也教他大开眼界。这时一个工头奔了过来叫道:“林爷不好了那边土坑滑壁!”那所丞霍然跳起对桓震一拱手匆匆说声“少陪”随着那工头疾步而去。

    傅山叹道:“这般劳民伤财的勾当居然如火如荼当真不知那些大人老爷们都在转些甚么念头。”桓震却知道后世的另一些事情想了一想笑道:“若是我对你说一国之中人人说话吃饭睡觉拉屎之前都要念颂一个人说过的言语你相信么?”傅山瞪大了眼睛道:“这人是谁?是佛祖、观音么?”旋即自己摇头道:“不对不对佛祖观音并不是人却是神灵。”桓震叹道:“不是。我说的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傅山摇头道:“我不信。便是本朝太祖虽然颁行大诰命令人人阅读也从没有要百姓如此这般尊奉。”桓震苦笑不答心想连明朝人也不相信的事情居然生在二十世纪若是掉转过来自己是明朝人恐怕也不会相信这等荒诞言语。

    两人并不耽搁一路问讯很快便找到了公铭乙的宅子。一问之下才知原来周老自从离开临汾西馆便一直在此处借居。这一来真是喜出望外公铭乙听说老友的女婿来了自然殷勤相待一面令人去请周老和雪心出来。过不多时只听得雪心一面叫“桓哥哥在哪里?”一面奔将出来瞧见的却是一个蓄起络腮胡子的瘦高条子一时间竟没认出来倒在那里怔住了。桓震摸摸自己两腮胡须心想几个月不刮胡子连自己也都不认得自己了何况旁人乎?当下冲着雪心做个鬼脸嘿嘿一笑道:“怎地才几月不见便不认得了?”

    雪心大喜上前扯了他胡须一把笑道:“桓哥哥怎地你留了这么一把胡子看起来好生奇怪。”桓震自嘲道:“哪里是我想留只是连个剃须刀都没有……”他剃须刀三字出口立时觉不对连忙把下半句吞了回去过去跟周老见礼。周老却并不知道他这几个月间的遭遇只道他是刚从灵丘来当下问道:“你怎地便来了?灵丘可有甚么事情么?”桓震一转念间便觉能不告诉他们的还是不要告诉当下只说并无甚事拿几句闲话撇了开去。

    几人说话之时傅山一直瞧着周士昌面色只觉他气色甚是不对过了一阵终于忍耐不住吞吞吐吐地开口要替他把脉。周士昌这才觉旁边还有一人责怪桓震道:“震儿这是你的朋友罢?怎地也不叫咱们认识一下好生怠慢。”桓震连连称是只说傅山是自己来京路上结交的义弟医术乃是家传十分精湛给他看看有益无害。周老听说如此自然欣然答应当下坐了下来请傅山把脉。

    傅山两手轮换直把了一个多时辰又看了周士昌面色、瞳仁、舌苔问了他平日一些病状这才道:“周老此症称为肺胀。凡人肺脏久病不愈相互交织肺脾肾三脏虚损乃至肺管不利肺气壅滞气道不畅胸膺胀满不能敛降因有此病。先严早年著书曾提到此病验方加减分为水停痰凝、气虚气滞、痰瘀相结三种。我观周老唇暗舌紫当是最后一种。”周士昌道:“肺胀之症老夫瞧过许多大夫早已诊出至于三种病状却不曾听医家说起。”傅山笑道:“那是先严自立之说。”周士昌“啊”地一声道:“佩服佩服。可惜……”傅山面色一黯道:“小子自幼从父学习医道这病却也治得。”说着要雪心记下了几个验方每日服用。至于那甚么三子猪肺汤自然便不必多事了。

    当晚饭后几人在院中闲谈桓震这才知道原来周士昌当日上京本意是要寻自己的一个同年在京中刑部清吏司供职的请他设法挽回蒋秉采之事哪料到得京中方才得知这同年数月以前得罪了魏忠贤已给削了官职逐回原籍去了。周士昌无法只得暂且在临汾西馆住下候灵丘那边有消息来再作计较。不久听说蒋秉采罢官还乡已然离开想想自己在京无用也要打点回灵丘去。哪料刚要启程突然病数度垂危临汾西馆的执事见状不妙将他祖孙赶出。幸好他虽然病重神智倒还清醒挣扎着写了一封书信雇人送到公铭乙处。公铭乙闻听老友落难自然不能置之不理当下将两人接到自己家中居住。好在这公铭乙是个老年鳏夫一个独女早已出嫁家中正是冷清倒乐得有人做伴。当下周士昌便在公家养病直至如今。

    谈了一阵公铭乙笑道:“你们一家久别重逢正当好生聚话老夫可就不打搅了。”说罢自去安歇。傅山见状便也回自己客房去了。又过片刻周士昌推说身体不适也去了。一时间院中只剩下桓震与雪心两人。

    雪心瞧着桓震的大胡子格格直笑道:“桓哥哥这胡须当真好玩。”桓震伸手摸了一把苦笑道:“有甚么好每日早起洗脸都麻烦得紧。”心中忽然想起不知有没有法子自己做个须刨之类的东西使用不然就这么留一世胡子岂不郁闷到死?他后世学的是机械工程虽然与须刨并不相干但一艺通百艺通细细回想曾用过须刨的内部结构倒也给他记起了十分八分只是这个时代哪里有法子造这种东西出来?不过空想罢了。连带想到后世的甚么自行车之类若有合适的材料要自己做一辆出来也并不是甚么难事。

    然而四川虽然产钢他对炼铁炼钢之类却是一窍不通。若说大跃进时期土高炉的遗迹幼时在山间玩耍倒是见过几座的。转而想到不知这个时代的炼铁技术展到甚么地步了?依稀记得明代山西一带已经用焦炭炼铁只是自己却并没见过。钢铁对于制造兵器固然重要但17世纪中叶的战争火器已经占了一定的比重同样的时间与其花来研究铸铁不如用以琢磨火药。只不过这两样哪一种都非自己所知看来以后须得时时注意遇到此道中人万不可轻易放过。

    雪心见他摸着胡须呆只道他甚是不喜留须眼珠一转突奇想跑回自己房间取了一柄小小剪刀来笑道:“我来替你剪去可好?”桓震要过了剪刀道:“多谢你我自己来。”剪得两下觉自己给自己剪胡子甚不趁手当下将剪刀向怀中一揣道:“等我回房对着镜子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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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古人不剃须的没错。古人很是爱护胡须除非在极端情况下比如曹操那样在潼关一战中被马杀得弃袍割须绝对不会损坏胡子的。但是桓震并不是古人啊。要一个每日刮胡子的现代人突然留起须来未免难以忍受。周雪心才十几岁又是女孩子不见得会懂得甚么身体肤的道理。特此说明一下。而且……随便扯别人胡子可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哦。所以各位看我写雪心玩起桓震的大胡子来若无其事的样子……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