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慎站在窗边,听着船外传来的浆声,看着窗外的江上景色和远处南岸郁郁山色。

    六七月间正是雨水多的时候,汇聚到长江的水比平日多了很多,再加上今日江上的风浪有些大,即便是现在所乘的这种大型楼船也压不住滔滔水势,行驶中船身不停的左右摇晃。

    长江果然不愧中国两条主要河流之一,水势之盛不是淮水堪比的,在淮泗行船时,船身只是微微有摇晃感,而长江之上不仅摇晃感大很多。因为瓜步位于建康正北,而琅琊渡却在建康城西北,所以这一行是逆流行船,加之又是水盛时节,所以行驶的速度很慢,船身在行驶途中需要不停的调整,迅猛的水势会让这艘船出现偏移航向的情况。

    这就是长江天堑,限隔南北的厉害之处,如果没有精锐水军,想要在长江流域与南朝争衡进而渡江,简直是把游戏难度开到了高难模式。除非出现好运气好机缘不可。

    “裴公,这便是昔日晋元帝初渡江水开幕之山吗?”拓跋慎指着江边南岸上一座绿树葱葱,高达数十米的临崖高壁问道。心道若是没猜错,那座临江高崖就是后世被称为“万里长江第一矶”的燕子矶了。

    “正是,其后士庶皆谓之幕府山。元嘉二十七年时宋文帝也曾经登此观望江北。”

    拓跋慎闻言笑了一下,没说话。这个幕府山正好与瓜步山相对,刘义隆登山当然是要查看江北魏军形势。裴昭明这是在指责本朝入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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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齐太子萧长懋出了建康宫之后,与太子詹事沈文季,太子左卫率胡谐之(前一章说成了沈文季)回了永安宫中,约一刻钟后,以太子仪仗卤簿再次出宫,由胡谐之率领东宫甲士护卫,取道往北,绕行广莫门,至归善寺后上白下故道。

    车驾到了琅琊城下时,南琅琊太守王谦道就已经带领僚属悉数等在城外,待萧长懋的车驾停稳后,一同上前敬拜。

    “北使之事王卿知道了吗?”

    “津吏已经亲自上报过此事,想来京邑士庶都知晓了。”

    萧长懋点点头,道:“往年北使来都下,建康内外,观者充盈道路,至有踩踏之事。今北使方至,孤东宫甲士虽众,但俱非亲民之军。卿可点率内外僚属规诫士庶。”

    “尊殿下令!”

    萧长懋点点头,示意胡谐之导驾进城,直奔北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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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鸡笼山·萧子良西邸

    回心精舍中,四个身穿衲衣的中年僧人并排结跏坐定在精舍左侧,在他们的前面连榻上,坐着十几个冠带整齐的宾客,或老或少都有,手中都端着刚刚由西邸侍女送上来的茶水,果汁,蜜水,在他们的面前还摆放着冰镇瓜果以供食用。

    在这些衣冠士人的周围的楹下分站着二十个身穿帛纱的侍女,她们两人一组,正手持着长柄大型羽扇不间断的扇着风。因为炎热和长时间的动作,侍女们手腕酸疼不敢揉捏,额头上的汗渍顾不得擦拭,汗水也寝透了她们的衣衫,粘在身上的衣物虽然不舒服也不敢扭动拉扯。

    西邸主人萧子良身穿长衣,头戴纶巾,将手中麈尾插在腰上的玉带中,从府邸侍女手中接过镶玉壶,将案上檀香木盘中排列的四个茶盏依次斟满后,放下镶玉壶,端着木盘神色虔诚恭敬的缓步到结跏而坐的四个中年僧人面前。

    “子良近得至尊所赐会稽山新茶,四位法师可品尝一二。”

    四个和尚双掌合十,口称南无,然后接过茶盏慢慢品润喉舌。他们讲经论佛说了两刻钟不绝,口干舌燥的,也顾不得对在座的其他听客客气。

    萧子良将木盘递给侍女,重新将麈尾拿在手中,然后返身走到正中自己的座凭上坐下饮茶。在他的右侧,正是那十几位宾客,这些人都是建康的名家士子,也是出入西邸的常客。僧俗辩论讲道时,他通常在其中担任主持,所以没有和这些士人坐在一起。

    萧子良看着在场众人,心中满足非常,只觉天下英士尽在掌中,面上也隐有笑意。他之所以在西邸举办文会,延请建康内外僧俗名士做客论道,倒不是他有什么野心,而是性喜人多热闹,又喜好名士云集的场面。

    等几个高僧饮过茶后,萧子良正准备发言开始新论题时,就听见远处隐隐传来喧闹声,好像还有声乐杂于其中。萧子良皱皱眉,起身正要命令家仆出去看看,就见王邸家丞走了过来,萧子良向家丞颔首致意,家丞进前低声道:“殿下,外间传言太子殿下车驾亲迎北使,将途径西邸回宫。”

    萧子良眉头这才微微舒缓,知道这喧闹之声是建康士民在围观看热闹呢!

    北使将要到建康之事这几日传遍都邑内外,因为与萧子良无关,所以他也没去关心,没想到现在就到了。不过太子现在车驾途径西邸,他就不能再安坐邸中坐而论道了。

    萧子良站起身向四个高僧合十道:“太子驾临弊舍,子良先去相迎,几位法师可否同去?”

    “善哉!”

    萧长懋也和萧子良一样好佛,几个和尚都认识萧长懋,是以想都没想就应下来。

    萧子良也合十还礼,回头对着右侧士人中的一个身着青纱的青年道:“范卿,你去岁在平城见过北使,可与孤一同出去迎拜太子并会北使。”

    “殿下有令,自当遵奉!”答话的正是去年跟随裴昭明一起去平城的范缜。范缜身为名盖建康的“竟陵八友”之一,是萧子良府上常客,他虽然因为坚持“无神”而被萧子良微嫌于心,但是萧子良或许是不想坏了自己的“爱士好贤”的名声,并没有把范缜驱逐出西邸文客的名单,所以至今范缜依然出入西邸。

    主人要出去迎候太子,客人当然没有独自留下的道理。余下再者,他们也不敢不去。所以余下十几人一股脑的站起来,紧跟在萧子良等人身后走出精舍。浑然没注意到给他们扇风的侍女们看见他们出了精舍,手中的长柄羽扇仿佛有千斤重,陆续垂坠在地板上,侍女们互相对视着,眼中都透露着轻松和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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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跋慎一行在江中前后一个多时辰才到了琅琊渡,上岸后稍稍休息了一小会儿,然后乘坐津吏准备好的马车前往琅琊城,却没想到萧赜会派太子萧长懋亲自来迎接。他本来以为南朝最多会派九卿一级的人物来接他,没想到会是萧长懋。

    萧长懋因为等在琅琊城久了,只想早日回宫好好歇口气,所以和拓跋慎客套几句之后,便邀请拓跋慎一同乘车同行,又因为与拓跋慎并不熟悉,所以又强要裴昭明也一同乘车。拓跋慎对萧长懋的邀请,并没有推拒,南朝给面子,他就兜着,这不仅是南朝的面子,也是他的面子,历来出使之人,其实都肩负这一个很重要的隐性任务,就是在敌国争面子,并打响本朝的名声。换个词说,就是装逼。所以拓跋慎直接就答应了萧长懋的要求。而裴昭明被强制要求同乘,也没有拒绝的余地,萧长懋这个人脾气可不怎么好,喜欢记别人的小账。

    出了琅琊城之后,上了白下故道后,沿途参观“索虏”的建康男女越来越多,好在有胡谐之和王道谦等人尽力开道,一路之上倒也颇为顺利,很快就到了建康的主要中心区域。

    这一路上因为有裴昭明做中间人活跃气氛,所以拓跋慎与萧长懋的交流还算友好,拓跋慎一边观览建康士庶风貌一边与萧长懋用洛阳话交谈。只不过路边的百姓讲的都是吴语,除了“侬”这个音拓跋慎听懂了,其他的都不懂。这个时代的吴语和他前世相差不小,前世他曾经去过几次苏州,吴语说得慢,他还能懂一些,快的话就跟听粤语一样茫然了,而现在遇上这种古吴语他就更没折了。

    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在骂我!拓跋慎心下想道

    “殿下初来江左,想来不能很快适应江左风俗起居。殿下居江北,衣狐裘,踏长靴,食牛羊,饮酪乳。江左之俗多服轻衣,蹑屐履,食鱼羹,饮汤茶。殿下若衣行有不如意处,可遣人诉于尚书主客曹署。若主客不能备办,可遣人来东宫,孤宫库诸物皆备,可任殿下取用。”

    “多谢太子殿下善意,若有所求,慎定登门面告。”

    萧长懋点点头,他现在还是把拓跋慎当个小孩子,觉得自己现在是在照顾别人家的孩子,就把他现在能想到的事情嘱咐一遍,想了想又道:“家父为贵国辟馆于建康宫外东角,此地北行一里便是外客省,殿下居此地要多加注意。出行还请多带些人护卫。”

    拓跋慎点点头,随口应答,看着路左远处,一座依山而建,殿阁亭台充斥的大别墅区,乍看起来从左到右便有两里多宽,论及这规模和样式,绝对是宗王权要的宅邸,恐怕未必逊萧长懋的东宫多少。

    拓跋慎来之前就从李彪口中了解了南齐在外使宾馆区的一些情况。南朝在宾馆的设置上,和本朝一样分国而立,本朝在建康的国宾馆叫做庆义馆,位于建康宫外东北角,列为南朝公署尚书主客曹和大鸿胪管理。

    其外还设有内,外客省,外客省是用来安置因故滞留建康的外使,投奔南朝的亡人或各州郡遣来建康贡使或报使之所。内客省则位于华林园侧,可以用来安置诸王使者,也可以为职守皇宫官员留宿用,一些随时可能得到召见的使者也会安置在里面。

    萧长懋之所以嘱咐他出行多带人手,就是因为外客省有从本朝因为各种原因逃亡到南朝的人被安置在那里,这些人或多或少与本朝有仇恨,所以不排除其中有些人铤而走险,做出不计后果之事。

    萧长懋见拓跋慎看着路侧的西邸,解说道:“此山名唤鸡笼山,这依山而建之宅便是吾嫡弟竟陵王子良之居所,建康士女谓之西邸。吾弟敬贤好士,于此专立文学,多所著述。”

    萧长懋正说话间,转道便见竟陵王萧子良与合府僚属并僧侣,宾客站在西邸门外正探首看着这边。

    “看来吾弟是听到消息,特意出来等候殿下。”

    拓跋慎笑了笑,道:“想是听说太子殿下途经此地,才出来迎奉”

    拓跋慎自忖自己没啥名望能让萧子良来迎接他,要说想见见他,或许有,但是还不至于特意在路边等他。

    等车驾到了萧子良身前咫尺停下,萧子良等人上前长揖行礼道:“臣弟等参见太子殿下!”

    萧长懋也不再懒在车上,与拓跋慎,裴昭明先后下了车。坐在副车中的李彪,于忠,郑道昭等人也依次下车上来站在拓跋慎身侧。

    “孤听闻王弟今日在邸宅聚会,请了智藏,智称,僧佑,慧次四位法师讲解《维摩》,《十地》,本要来此旁听,只因忽闻北使至,这才受命迎迓。”说着为拓跋慎介绍道:“这位便是孤嫡弟竟陵王子良,字云英。”

    拓跋慎看着面白长须的萧子良,拱手道:“慎于江北久闻江南竟陵王之名,仰慕多时,不想今日方得一见。”

    萧子良也还礼道:“去岁裴公回建康,子良得闻殿下威名,今日得见,亦子良之幸!”

    萧长懋指着一个长者八字胡的人道:“这位是陈郡谢脁,字玄晖。玄晖父即前宋中书令谢(金紫)光禄(大夫)。”

    谢朓上前见礼,拓跋慎也微拱还礼。

    “这位是吴郡陆倕,字佐公。”

    “这位是吴兴沈约,字休文。”

    “这二位为孤族亲,萧衍,字叔达,萧琛,字彦瑜。”

    拓跋慎听了萧长懋的介绍,抬头正视眼前长着短山羊胡,身高大约有一米八,面如冠玉,身着长衫,气质颇为清朗之人。

    他就是萧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