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自家的兄弟姐妹,一边是冷落自己多年的主公,这道选择题似乎不难。而且从目前的情况看,刘备能否顶住朝廷的讨伐还是两说,一旦攻取巴蜀失败,刘备就会被堵在蜀中,进退无路。

    现在的糜竺已经不太想给刘备陪葬了。当初之所以选择刘备,那是因为糜竺想要通过辅佐刘备摆脱糜家商贾的身份。为了帮助刘备,糜竺不惜兄弟反目,毁家支持,可他得到的却不尽如人意。

    当再也无法从糜竺那里获得什么资助以后,刘备虽没对糜竺恶语相向,但那态度确实急转直下,再不见过去恨不得同塌而眠的热情。糜竺那时就意识到自己能得刘备看重,只不过是刘备看上了糜家的多年积蓄,而不是看重自己本人。可笑自己还误以为遇到了明主,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糜竺跟着刘备,不是无处可去,而是他自觉无颜去见兄弟。因为他当初不听兄弟糜芳的劝,结果徐州糜家消失匿迹,作为罪魁祸首,他又有什么脸去见糜芳。

    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跟着刘备一路艰辛走来,好在糜竺擅长理财,而刘备手下又缺乏像糜竺这样善于打理后勤的人才,糜竺也因此在刘备的手下谋到了一席之地。可随着刘备逐渐恢复元气,在荆南站稳了根脚,原本属于糜竺的权利也就被刘备一件件分给了旁人,到最后糜竺便从总管全局变成了只管江陵一地物资保管的。

    这回被火线提拔,也不过是因为刘备手下暂时无人可用的缘故,糜竺对此并不对刘备感恩戴德,反倒因此彻底认清了刘备的伪善。名义上自己是江陵的郡守,可除了调配江陵物资的权力,兵权却压根与自己没关系。若是派个负责任的将领来江陵糜竺也认了,可刘备却偏偏将傅士仁这个老兵油子给派来,名为辅佐,可给糜竺的感受却是这个傅士仁是代刘备来江陵监视自己的。

    傅士仁的资历很老,除关羽、张飞和简雍外,就算傅士仁跟随刘备的时间最长,即便是已经在徐州失散,至今下落不明的夏侯博,也比不上傅士仁。从刘备起兵帮助朝廷征讨黄巾那时起,傅士仁就一直跟随着刘备。许多与傅士仁一样早年追随刘备的人此时已经坟头草老长,但傅士仁也依旧坚挺的活着。

    不是他的本领高强,而是此人十分奸猾,擅长保全自身。打仗的时候只要见势不妙,傅士仁保准是第一个开溜的人,这点就连刘备都比不了。不过也因为他的这个临阵脱逃的习惯,刘备虽没有赶他走,但也没有重用过他。在与糜竺一样被火线提拔之前,傅士仁不过是普通一军候,而与他一同投奔刘备的人随着刘备水涨船高,如今最差也做到了校尉。

    就是这么一个平时吃喝嫖赌,战时偷奸耍滑的货色,如今却与糜竺平级,而且从某种意义上甚至还高糜竺一头,这让糜竺感觉仿佛生吞了一只绿头蝇一般的恶心。

    之前糜竺没有倾诉的对象,心里有什么想法也只能憋在心里,可现在兄弟来了,糜竺也就有了倾吐心声的机会。背主求荣的名声的确不太好听,可问题是刘备此时攻打的对象是朝廷,是官方合法统治者,刘备的行为就是谋逆。糜竺若是跟随,那就是从逆,是反贼!虽说胜者为王败者寇,但如今的朝廷早已今非昔比,反正糜竺并不看好刘备。

    如今有了一个摆脱逆贼身份的机会,糜竺若是不抓住那才叫傻,于是糜竺就在兄弟的劝说下半推半就的答应了。不过答应归答应,让糜竺带着江陵向朝廷献降却有些难度。糜竺没有兵权,就凭家中的百多名护院,也成不了事。糜家在徐州是家大业大,可离开了徐州,糜家就成了无根飘萍,自然也就没有多余的财力豢养私兵。就是现在糜竺身边的这百多人,也多是家生子,忠诚度倒是没问题,就是人数有点少。

    糜竺有身为大哥的尊严,他并不希望自己将来需要依靠兄弟糜芳的照顾过日子。虽说长安糜家也是糜家的家业,但却与糜竺没多大关系,那是糜芳带着糜贞一点一点积攒下的家业,糜竺并不想仗着兄长的身份就去抢夺。

    而糜芳倒是理解糜竺的心思,兄弟俩一合计,发现摆在自己二人面前需要解决的问题重重,首先就是人手问题。糜芳倒是能解决人手的问题,可他手上却没有可以领兵之人,而糜竺就更别说了,眼下江陵就没有那种人,让糜竺就是想找都没处找。

    “子方,别灰心,再想想……”糜竺安慰糜芳道。

    “大哥,二哥,你们若是想不出个头绪,不如去问问他。”在一旁坐了好一会的糜贞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糜竺、糜芳都知道糜贞所说的他是指谁,糜竺还有所怀疑,可糜芳却是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对啊,小妹提醒的是。兄长,那徐庶与我们不是外人,而这动脑子的事情,他也的确比咱们强,走,咱们这就去找他商量。”

    “他可信吗?”

    “大哥信不过徐庶,难道还信不过小妹?”糜芳说着拉起糜竺就往后院走。

    徐庶本在房中看书,见到糜贞的时候他很意外,但等糜贞说明来意以后,便猜到用不了多久糜竺就会亲自前来。

    “徐庶见过兄长。”

    “免礼,免礼,日后就是一家人,元直不必客气。”糜竺赶忙回礼道。

    有了糜贞这根纽带,在糜竺表示决意弃暗投明以后,徐庶点头道:“兄长深明大义这是好事,相信主公知道以后也会欢迎兄长。兄长放心,主公向来不歧视商人,兄长日后若是想要重振家业,大可放手去做,只要遵纪守法,无人敢刁难兄长。”

    “……那我若是想为官呢?”

    “那就要看兄长的能力如何了?主公常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官员代表着的是朝廷的颜面,做得好是本分,做不好就是失职。兄长若是有意走仕途,还需量力而行,切莫逞强,误人误己。”

    “元直……”糜贞见徐庶话说得直白,担心让糜竺面上过不去,连忙打断道。

    “贞儿,我并非有意让兄长难堪,只是据实相告。主公对待吏治一向很看重,若是兄长日后在地方为官却出了差错,主公是丝毫不讲颜面的,到时谁求情都没用。”徐庶闻言对糜贞解释道。

    “贞儿,莫要说元直,他是为我好才会对我说这些,这是不拿为兄当外人。”糜竺摆摆手阻止糜贞道。随后又对徐庶道:“元直,为官还是为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现在说有些为时尚早。还是说说眼下吧……”

    “好,那就说说眼下。方才我已经贞儿说了当前的局势,主公挥军南下,已经在鹊尾坡击败关羽,将其围困在枣阳。眼下荆北可调之兵除了江夏外,已经无兵可调,这就意味着兄长立功的机会来了。”

    “哦?元直可否详细说说。”糜竺闻言感兴趣的问道。

    “好。我之所以说兄长的机会来了,那是因为我料定那关羽必不会坐以待毙,一旦江夏来不了援兵,他必定选择突围。而突围以后,他能去的地方只有两个,要么入蜀与刘备汇合,要么返回荆南调兵再战。以关羽的脾性,他恐怕不会选择去找刘备。而想要取荆南,这江陵便是必经之地。”

    “可眼下江陵的人马被傅士仁掌握,我就是想要为朝廷拿下江陵也力有不逮啊。”糜竺为难的说道。

    “兄长勿虑,在这江陵城中,有两人可以助兄长成事。”徐庶微笑着对糜竺说道。

    “谁?”糜竺连忙问道。

    “敢问兄长,先前被刘备军俘获的胡车儿、魏延两位将军现在何处?”

    “!”糜竺恍然大悟,不由暗自责怪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那二人。魏延、胡车儿在被刘备军俘虏以后,刘备为了避免汉军派人将其救走,在从宛城撤兵的时候就命人将二人押送到了江陵看管。刘备本打算找机会说降二人,不想却诸事缠身,抽不出空闲,魏延、胡车儿也就在江陵被“闲置”了。

    现在被徐庶一提醒,糜竺顿时想起来。自己先前是刘备那头的,想要找魏延、胡车儿帮忙当然困难,可眼下自己已经决定投靠朝廷,那魏延、胡车儿自然没有理由不帮着自己。

    虽说手上没有兵权,可想要见见两个囚犯对糜竺来说也并不困难。而且傅士仁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监视者。在没来江陵之前,傅士仁只是军中一普通军候,就算有机会让他去花销,他也没那个本钱。可现在不同了,他是江陵城里的二把手,手握江陵唯一一支武装力量,想要巴结他的人多得是。而傅士仁就像是土包子进城,看哪都新鲜,早就把监视糜竺的任务给抛到九霄云外,整日里眠花宿柳,乐在其中。

    ……

    “来的可是定国?”在枣阳县衙,关羽听到脚步声后出声问道。

    “父亲,正是孩儿。”

    “何事?可是江夏的援兵赶到?”关羽连忙问道。

    “……不是。城外尚无动静。”

    “那是何事?”

    “……方才军中司马来报,说城中粮草已经不济,顶多可供兵马十日之用。”

    “十日之用!?”关羽这下坐不住了。江夏的援兵迟迟不到,去求援的廖化也不见回还,现在城中的粮草又出现了不足。

    “……父亲,眼下我们是不是要考虑一下退路?”关平试探的问道。

    “……你有何建议?”关羽闻言看了关平一眼,问道。

    “父亲,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一搏。趁着军中将士还有力气拼杀,咱们,突围吧。”

    “突围?城外汉军重重包围,想要突围谈何容易。”

    “可是父亲,继续这样坐等下去,一旦粮草用尽,到时汉军都不用来攻城,只要多等几日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来给我们收尸了呀。”关平急道。

    “……去把军中将校叫来。”关羽沉思片刻,吩咐关平道。

    关平说的有道理,而等到现在,关羽也意识到继续等候江夏的援兵已经不现实,江夏的刘封十有八九是打算见死不救。与其在此地等死,倒不如选择突围,若是能够逃回荆南,也不是没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被汉军围困枣阳多日,关羽军早已人心惶惶,若不是关羽平日积累下的威名,普通兵卒早已向城外的汉军投降。而现在关羽主动提出准备突围,众将士总算是找到了一条生路,虽然这条生路很凶险,但至少是条路,总好过在这里一直提心吊胆的等死要强。

    鹊尾坡一场惨败,跟随关羽到了枣阳的人马不过三千来人,而在决意突围以后,关羽下令打开粮仓,敞开供应。因为杀出去就还有机会吃饭,要是杀不出去,那粮食对死人来说也没用了。

    月上树梢,枣阳西门缓缓打开,吃饱喝足又休息了几个时辰的关羽军悄悄出城,奔着襄阳方向而去。关羽最后一个离开枣阳,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命人摆放在城头的那些草人,关羽对身边的关平道:“定国,走吧。”

    “嗯……父亲,我们迟早还会杀回来的。”关平点头答应一声,又安慰关羽道。

    面对儿子的安慰,关羽勉强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催马追赶已经先行的队伍。说是突围,但关羽也没傻到非跟汉军硬碰硬。眼下敌强我弱,能避则避,去襄阳也是因为关羽希望可以在那里找到船只沿襄江顺流直下返回江陵。只有到了江陵,关羽认为自己这行人才算是安全。

    围困枣阳的汉军仿佛睡着了,任由关羽带着人马偷偷经过防区,但好事多磨,眼看着就要彻底通过汉军的防区时,关羽一行人的行踪还是叫汉军斥候发现了。

    眼见行踪暴露,关羽也就不需要继续躲藏了,当即亲冒箭矢冲在了最前头,身后跟着自己的长子关平,再后面便是随关羽东征西讨的五百刀牌手,最后才是关羽军的人马。汉军尾衔其后,紧追不放。关羽纵是万人敌,也顾不上照顾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身后的人马被汉军骑兵层层阻隔,等到终于暂时摆脱了汉军追兵时,还在关羽身边的只剩下关平以及不到一百的刀牌手。

    此情此景,让关羽不由悲由心来。当初出兵时的豪言壮语由言在耳,现如今却凄惨到身边不到百人相随。前后反差太大,以至于让关羽这种铁打的汉子也不由得对未来失去了信心。

    “前面的可是关将军?”就在关羽伤心难过的时候,忽然自土坡后转出一骑,一边大声询问一边迅速靠近。

    “来者何人?”关平连忙上前截住来人喝问道。

    “少将军,切莫误会,属下乃是赵累先生麾下,奉命前来寻找关将军的下落。”来人连忙解释道。

    “襄阳是否安好?赵累现在何处?”关羽一听来人是赵累派来的,急忙出声问道。

    “关将军,襄阳已经被人献了朝廷,赵累先生率领残部如今退守麦城。”

    关羽虽然事先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襄阳丢失,还是不由一阵失望。见来人望着自己,便又问道:“赵累可说如何引我等前去汇合?”

    “坐船。赵累先生在襄阳未丢之前就暗中命人在附近藏了一条大船,我们只要乘船顺流直下,就可以抵达麦城。”

    “……头前带路。”

    “父亲,小心有诈。”关平一听急忙低声提醒关羽道。

    “定国,到了今日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怕的。你,头前带路。”

    “多谢关将军信任,请随小人来。”

    的确就如来人所言,船就藏在附近,而大小容纳关羽手头这点人是绰绰有余。关平抢先上船,带着人先在船上搜查了一番,在见到船上除了负责驾船的十几名船工外别无他人,关平这才放了心。

    大船离岸,顺流直下,关羽站在船头,看着江水翻滚,心里思潮起伏。回想当初,关羽不由感觉有些惭愧。自己轻敌了!总认为自己举世无双,却忘了那句强中自有强中手的老话。

    鹊尾坡的惨败让关羽终于清醒认识到他们兄弟这次的对手与以往的不同,对能否战胜这件事,关羽头回感到心里没底。原本关羽还打算回到荆南以后整顿人马再次北上与汉军一决雌雄,但等终于脱离了危险,静下心来的关羽忽然发现想要战胜对手何其难。

    用力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关羽努力让自己不去心生杂念,耳边就听关平惊讶的询问,“父亲,出了何事?”

    “无事,为父想要清醒一下。定国,你说为父这次执意出兵,是不是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父亲……”关平吃惊的看着关羽,在关平的印象里,自家这位父亲什么时候自我检讨过。

    看到关平吃惊的样子,关羽不由摇头一笑,没有再说话。父子俩就这样沉默不语的站在船头,望着江水想着各自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