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无相山客房。

    周玳和张玉芙在他们的客房另置一个床铺,当夜就让周懿和他们住在一起。

    周懿有心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夜还没能入睡。

    “母亲?”周懿小声叫了一句,生怕被他父亲听见。

    玉芙点起一支蜡烛,来到周懿床前。

    周懿面带着微笑问她:“明天我能一个人出去吗?”

    玉芙一听,便沉了脸色,“你想去见谁我知道,可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万一有个闪失……”

    “我已经问过了,从这里往南,走一条宽阔的山路,五里之外有个蕊香苑,虞兮妹妹就在那里!”

    玉芙犹豫片刻,叹了一声,“等中午,你跟我一起去。”

    周懿登时坐起来,一脸不悦,“为什么要等到中午?”

    玉芙道:“咱们远来是客,无相山一番厚待,我要随你太师父一起去答谢东家。”

    周懿一听,仰面躺在床上,噘着嘴,蒙头就睡。

    玉芙无奈,又略劝了两句,便熄了蜡烛。

    ==***==

    次日清晨,周玳先去拜见周世崖和周天墉,让玉芙一人看着周懿。

    周懿心头一转,想个注意,便窝在床上,睡眼惺忪地对他母亲说:“这里的饭食不养人,我夜里饿的睡不着,现在还有些头晕!”

    说罢,他又翻个身,装作一副熟睡的样子。

    玉芙看了他几眼,再看看窗外,离饭时还有一断时间,下人们又都去准备洗漱用品,身边一个听使唤的丫头也没有。玉芙怕他饿着,便锁了房门找人去取茶点。

    玉芙刚走,周懿便满脸欣喜地跳下床,写了一个字条,就放在他母亲妆奁前,说太师父令其一同去见虞广陵,所以便不辞而别。

    他也早有准备,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开了门,如脱缰的马儿,一路向南飞奔而去。

    然而,并非如他对玉芙所言,他只知道虞兮住在蕊香苑,在南山一隅,却不知道要走哪条山路。当时天刚亮不久,山里户外也鲜有人来走动,于是他便一路摸索,出了山中大院。

    ==***==

    玉芙带了些糕点回来,发现门锁已经打开,不觉心中一慌,进了门,一眼看见周懿留下的那张字条,得知周懿是跟她师父带走了,才缓了一口气。

    玉芙刚收了字条,就听见门外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一回身,一个姿容婀娜的女孩子已经进了门,这女孩正是虞兮。

    看她唇红齿白,发间沾着晨露,面若梨花带水,分明比上一次见她时,更多了几分风韵。

    “夫人!”

    虞兮一蹦三跳跑到玉芙面前,玉芙把她搂在怀里,二人之亲昵,不是母女,恰似母女。

    玉芙也忘了周懿的事,便拉着她手坐下说话,“我今天正要去看你,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虞兮笑道:“要不是我父亲拦着,我前天就来了。”这句话刚出唇,登时又觉得不妥,看了看玉芙脸色,嘻嘻一笑,“五天前他知道夫人要来,就催我把功课做完再来见你,我一着急,哪还有那个心思,所以就拖到了今天。”

    玉芙舒心一笑,看着虞兮,有种说不出的亲切,“你和你哥哥一样,这张小嘴儿,就是让人喜欢。”

    一说到周懿,虞兮登时止了微笑,正襟危坐,一副端庄淑雅的样子。她也觉得奇怪,她们两个人这么大声地说话,怎么不见周懿出来?

    虞兮回头左右看了看,除了一间内室,外面还放着一张床,看床上铺陈,便知是周懿安歇之处,可周懿并不在房中。

    玉芙对她说:“你哥哥原本要去拜访你,刚才他太师父来把他叫走,去会客了。”

    虞兮心中当然失落,可又不能挂在脸上,只得勉强笑了一笑,虽然如此,可仍然显得有些尴尬。

    之后,玉芙取出几件给她新做的衣裳,虞兮也只拿着比了比身,虽是笑着说话,可不经意间,总有些魂不守舍。

    她问玉芙:“周公子,也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那些客人们就是这样,见不得人,这回周老先生来,一定会被他们缠着,讲些大圣大贤的高论。我就听不惯这些,哪有那么多圣贤的东西,依我看,都是那些一心攀高枝的江湖术士们,想要借此扬名罢了。”

    玉芙听了,便示意不可再说,虞兮也自知失言,忙捂着嘴,瞪着眼睛,低头不语。

    在她心中,这位周夫人自然与常人不同。她虽能如生母般让自己依靠,可终归又是周懿之母,自己的一言一行,在她眼中也自然也要标榜起这个‘大家闺秀’的仪态。

    玉芙继而笑道:“在我面前你不必拘谨!这一点,你和周懿倒有几分相似。不过,这些话跟我说可以,可别传出去,否则,会让人觉得你父亲教女无方。”

    虞兮抿着嘴,将头靠在玉芙肩上,一副乖巧可亲的神态。二人说着话,虞兮却盼着时间再过得快一些。

    ==***==

    无相山的风景格外迷人。

    周懿一路往南走了几里山路,陷入一片花海之中,辗转绕了几匝小路,来到一片桃花林,那里就是虞兮练武的地方。

    偏巧,那天天气低沉,桃林中笼罩着一层浓雾,蕊香苑在大雾当中若隐若现,高大的门楣在此时也显得格外幽凉,加上桃花映衬,颇有几分仙境的味道。

    周懿一进门,一股冷香扑面袭来,他四下看了看,却并无野花,只有一株花蕊半开的桂树。时值暮春,乃是万物复苏之节,没想到这里竟开这桂花。周懿暗自称奇,心里对这园中之主的好奇感,也愈发强烈。

    正在沉思,忽见一个女孩迎面从正房走出,伸着懒腰,睡眼惺忪。

    这女孩不是虞兮,却是秋水。

    秋水正值妙龄,虞家虽让她侍奉虞兮,却并没把她当丫鬟对待。素日里,她和虞兮同寝同食,虞兮为应付父亲检查,那些烦琐乏味的功课也就全由秋水来做。

    所以,秋水天生也就有了大家闺秀的姿态。

    周懿见她样貌与平常人家女孩不同,又从正房而出,不免就把他当成了虞兮。他近前几步,躬身行礼,称呼“姑娘!”

    秋水揉着眼睛,看有人进了院,又是个清瘦冷俊的少年公子,顿时精神抖擞起来,连忙还了礼,请他到客厅稍坐。

    秋水已经猜到他是周懿,沏了茶,就往虞兮房中来叫她。虞兮自然不在房中,秋水回见周懿,问:“公子可是姓周?”

    周懿笑答:“正是!”。

    秋水一听,禁不住也有几分欣喜,心想虞兮清早出门,不久便会回来,周懿这里一定要伺候妥当。

    “周公子请稍候,小姐起早去给老爷请安了,一会儿就会回来。”

    “什么!”周懿手中端着的一个茶盅几乎要掉下来,“你不是虞姑娘?”

    秋水一听,不禁掩面弯腰而笑。

    “我岂是做小姐的命?”秋水说着,又给周懿续了一杯茶。

    周懿一脸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赔了一笑,“敢问姑娘是哪位?”

    “我哪里敢称姑娘?我不过是伺候虞家小姐的一个丫鬟,公子可唤我秋水。”

    周懿苦笑着脸,又作揖赔礼,心中却想,这里连丫鬟都生的如此丽质,又这般大方端庄,那小姐就不可猜测了。

    出于礼节,主人不在,周懿便要告辞。

    秋水说:“周公子既然来了,请喝了茶,我也稍尽主仆之谊,否则,小姐回来怕是要怪我不知礼数了。”

    周懿不好推辞,只得再等一阵。

    转眼到了正午,仍不见虞兮回来,周懿便有些坐不住了。再则心里又想,自己是背着母亲溜出来的,万一张氏到他太师父那里证实,他的谎言岂不是要被捅破?届时他父母定会着急令人寻找,于客而言,确是有失大体。

    周懿辞谢了秋水就走,可是刚出客厅,天边的黑云登时压了下来。

    “公子不能再走了,看这天,怕是有大雨。”秋水说道。

    “四月天,怎么会有大雨,不碍事!”

    话音刚落,一阵凉风吹起,夹杂着几分雨腥味儿迎面扑来。接着一声惊雷,滂沱大雨接踵而至。

    秋水忙拉他进了屋,还没来得及关上房门,二人的发梢已经被风吹来的雨水打湿。周懿身体弱,此时吸了几口凉气,便咳嗽不止。秋水令其安坐,她则去给周懿煮参汤来暖身子。

    周懿坐了一会儿,看窗外雨势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心中着实着急。后来秋水送了参汤和茶点,周懿心不在焉,也没胃口,便问她:“姑娘这里可有琴吗?”

    秋水犹豫片刻,答道:“小姐这里没有,夫人房中倒是有一架。”

    “夫人?可是虞夫人?”

    秋水点了点头,却没说明。

    “公子请跟我来。”

    屋里越来越暗,秋水打着灯笼,引领周懿从客厅偏门而出,走过一个穿堂,赫然看见一座闺房,匾额上书‘暖香阁’三字。

    “公子出去后千万别说我带你来过。”秋水回过头看着周懿,脚步也停了下来。

    “晚辈今日叨扰香魂,已是罪过,我尽子侄之礼,也当拜上一拜!姑娘请开门吧。”

    秋水看他一脸虔诚,敬畏之意感同身受,便开了门,请他入内。

    周懿曾听他母亲提起过韩氏,心里也替她和虞兮感伤,如今亲临其人故居,多有几分天人交心之意,他跪在正堂供奉的灵位前,连拜三次,秋水在他身后,也磕了几个头。

    屋里一应摆设齐全,且干净整齐,仿佛天天有人在住一样。窗前放着一口琴,周懿轻抚琴弦,方知那琴已经许久不曾弹过。

    “你们小姐来弹过吗?”

    “只有和老爷闹矛盾的时候才来弹一回。”

    “看来,她每次来,都是在向亡灵诉苦……”周懿一言出唇,便觉唐突了,忙又说:“父女之间,哪有什么隔阂,就像我和母亲一样,耍耍性子而已。”

    秋水会心一笑,对周懿说:“看来,今天的雨是停不下来了。蕊香苑也只有这里能让公子留宿,请公子不要怪罪。”

    周懿道:“我母亲与夫人乃是至交,我能在次留宿,全仗夫人英灵庇护!”

    就这样,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雨依旧不停。周懿独坐窗前,轻抚一曲,幽幽琴声,共长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