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依旧是雕梁画栋,连廊迂回,即便走廊外白雪皑皑,放眼望去皆是雪色,也依旧遮挡不住皇宫固有的贵气。

    伸手拢紧了身上的裘衣,下意识地往皇甫逍方向靠了靠,他伸手一带,我整个人已经全部落在他的包围中,密不透风。

    蓦地,他伸手来抚我的眉,在身后悄声道:“怎么,还在担心什么?”

    我向后随意地躲了躲他的手指,忍不住又低叹出声,为何我不记得曾经见过她,那我又是因何得罪了她?没错,思妍,就是当时闹了我婚礼,对我使了银针的刺客。或许是我命大,中了她的剧毒,竟不过是昏迷了一场,毫无所碍地站了起来。于是乎,我的出现对她来说成了天大的讽刺!

    还记得昨晚见她时,她那张扬放肆的笑容,一句句狠绝的咒骂不堪入耳,直听得七七恨不得冲上去杀了她,可是,如若她没有可以倚仗的东西,就敢亡命来揭我刺杀我?不,她有靠山。只是,她背后的人,是谁?

    一转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我,我这才回神,看着刚刚险些要撞上去的柱子,愣了一刻,笑了起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

    皇甫逍的语气里已经有些微生气的意思了,手上也有些使劲拉着我。刚刚神游地太过厉害,浑然不觉前方有些什么。见和公公已经闻声回头来看,我笑着小声道:“因为你在,我才敢这样啊。”

    他无奈地瞥了一眼和公公,牵着我的手大步跟了上去,我亦再不敢胡思乱想。

    未央宫中。

    我连头都没有抬起来过,因为我没有想到他会在这里,而我,还没有准备好面对他。或许说没有准备好,也不过是托辞,我,是不敢面对他吧?即使当年他做错了,那我如今嫁给别人成了别人的妻子,就对得起他了么?而且,当年那深入骨髓的感情在夜深人静时总不期然地冒出来警告我的不忠,原来,背叛那段感情的,远不止他一个人!

    “云舒,怎么一直低着头啊?”

    皇后今天的语调听着像极了一位慈母,而我,因她的一句话想起了我的母亲,那位在我二度出嫁前为我挽髻的母亲。微微清了清嗓子,我抬起头,对已经行过礼的皇帝皇后笑道:“皇后说笑了,云舒怎么会低头?”

    还记得多年以前,皇后也问过这个问题,那个时候的我,紧张么?不记得了,只是狠狠抓着握着我的手,面上嬉笑着:婉如见到皇后怎么能低头呢?有多少人能有我这么好的运气,能见到皇后娘娘呢!

    时过境迁,我前十六年是姬婉如,后面两年是云舒,那我今后几十载呢?我若说我是姬婉如,给皇甫逍和皇甫珛会带来什么?若我只做云舒,放弃了那么多,我还能快乐吗?

    其实,不管是姬婉如还是云舒,都是任性的。

    赐了座后,因为身侧皇甫逍的遮挡,我是再也看不见那边的皇甫珛了,这才在心底低低叹了口气。

    闲聊之时,我一直在静静的品茶,想要花些心神看这到底是明前龙井还是明后,可直到宫女为我添了两次茶水,也依旧没有办法确定,索性就将茶杯放下,伸手欲去拿那糕点,手却被抓住,我这才抬眼看了殿中其他人,无一例外的,都在看着我。

    见我回神过来,皇后打趣着笑道:“云舒早上怕是还没吃吧?饿了吗?”

    早饭的确是还没用过,可饿,还不至于。可我的行为,却都在彰示着,我饿了,我要吃东西,别挡着我……

    尴尬地抽回手,对淡笑着的皇后和沉默中的皇帝道:“云舒失态了。”

    “不碍事,饿了就吃些东西吧,哪能进宫一趟还饿着你?”皇后说话的时候已经对身后的侍从们打了手势,面上和蔼至极,连皇上也有些侧目。原本以为,皇后只是为了她母仪天下的形象而与我们委蛇,但,似乎不是这样……

    见真有宫女拿着一碟碟的小点心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有些傻眼地望向皇甫逍,他却正掩唇低笑。没有丝毫犹豫的,我伸手去掐他,他微一侧身,便躲过了我的手。因心有不甘,我的手伸得更远了些,正窃喜着终于碰到他的时候,不远处,腾地一声,闻声望去,却是皇甫珛。

    皇甫珛脸色有些僵硬,但那只是一瞬,遇上皇帝和皇后探询的眼色,张口欲言,眼角却不甚明显的瞥了我一眼。单单是那一眼,已经让我有些魂不附体了。我六岁认识他,十年的相处,我深谙他每个动作的含义,即便中间分开了两年。无疑,我与皇甫逍刚刚的嬉戏,惹恼了他。怔愣了一会,任由皇甫逍握着我的手,手上传递来的温暖,与那道眼神里的冰冷在我面前交融……

    醒来那晚的记忆恢复,只是一个大概,那让我清楚认识到,我真的是姬婉如,真的是那个早在两年前就该死了的的姬婉如,其他的记忆总是朦胧。直到昨晚,一切才清晰了起来,许多细节才明朗。

    六岁的时候,我因一个破了的风筝认识了他,十六岁,我穿着大红喜袍在一片欢喜中嫁进了珛王府。

    然而,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的事情,已经存在,不用刻意去忘,任谁都知道,回不去了的!

    此时,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奔了进来,对皇帝和皇后行了礼之后,就不管不顾地奔向皇甫珛,急道:“姬夫人病危,姬府急催……”

    其他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清,姬夫人……

    我不知道我的脸色霎那间白了,我也不知道,我放在膝上的手已经攥紧了拳头,指尖苍白,我只知道,母亲病危……

    皇甫珛已经走了,我看了眼他的背影,对还在唏嘘着的皇后猛地跪下:“皇后,云舒,云舒也想去看看……看看姬夫人……”

    “呃?”

    皇后不期然地疑惑让我不知所措,我只想,去看看我的母亲,去看一个失去了女儿的母亲,去看看我病危了的母亲……

    “皇后,”身边有人跪下:“姬夫人是云舒的养母,对云舒视如己出。”

    “哦,那,你们去吧。”

    “是。”

    站起身来,就开始往外跑,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彻骨的冰凉侵入心髓。

    原本以为,我可以等到把所有事情理清楚了再去认我的父母,再去告诉他们,婉如没死,但是婉如想过另一种生活,以父母对我的宠爱,能有何难?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也让亲不待!

    马车中,我被皇甫逍拥在怀中,眼泪不断地流出来,我不断地要忍回去,我不能流泪,不能……

    一双手轻轻拍着我的背,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这已经足够让我安心,鼻息已经粗重起来,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逍,我娘快死了……”

    我虽从没提及也不打算提及记忆恢复的事情,可我知道,他会知道的。果然,他一点也没有吃惊,只是将我抱得更紧,在我耳边轻声道:“不会死的,不会的,你才刚刚回来……”

    剩下的话,他说不下去了吧?我刚刚回来……是啊,姬婉如刚刚回来,可是,姬婉如根本回不去了啊!

    姬府到了。

    怪不得我从不对这个府邸觉得陌生,那是因为,这是我的家。

    不顾家仆们出手来拦,我熟门熟路地直奔母亲的房间,只看了一眼站在门外眉头蹙的很紧的皇甫珛,便被一位熟悉的嬷嬷急忙拉过,她是我母亲的陪嫁丫鬟,终身都陪着我的母亲,如今,她却不认得我了,当我是别人。嬷嬷拉着我往屋内走,边走边说:“夫人一直在念叨小姐的名字,姑爷说郡主一定会来看夫人,郡主果然来了!郡主啊,夫人她……”说到这,她的眼眶已经红了,用巾帕擦了擦眼角,又接着说:“郡主,请您做一回小姐吧,为了我们家夫人,她……”

    “嬷嬷,”我反握住她的手,视线已经错开她落在里间躺在床上的脸色苍白的母亲身上,道:“你先出去吧,我知道怎么做。对了,把两位王爷请走,不要让他们站在门前。”

    嬷嬷点了点头,刚离开房间,我就再也忍不住了。我踉跄着跑到床前,握着母亲的手,听着母亲梦呓一般地喊着“婉如”心痛不已,我一声声地答应着:“娘,我在,婉如在这里,娘,你醒醒,看看我啊……”

    眼泪再也拦不住,我的母亲,她的一生只有我一个,甚至于我的父亲,也只是对她客气而从未爱过。我的母亲,或许,她是觉得我还没死,才能撑到现在。很多事情,都不是人力可以决定的。我的父母都很疼我,可这不代表他们之间会有多和睦,他们,一直相敬如冰!

    我一直跪在地上,对着母亲低声说着许多小时候的事情,絮絮叨叨,可母亲,依旧是梦呓着苍白着脸。期间,太医进来过两次,两次都在对我摇头,摇得我一咬牙再也不让太医进来……

    傍晚的时候,我已经哭得没有力气,只好靠在床沿,靠着母亲的一只手,默默流泪……

    倏地,一只手抚着我的头,轻轻摩挲起来,那手,分明还有些颤抖。猛地一抬头,果然,我的母亲正在对着我笑,那笑里面,有着无奈,有着不舍。

    “娘,您醒了,有没有想要吃的东西?”

    “我梦见婉如,她一直在喊我。原来是郡主,郡主费心……”

    “娘,”我急急地拦住母亲要继续说的话,拉着她的手,使劲眨着眼睛:“娘,我是婉如,我是婉如啊!”

    “婉如?……”

    母亲的眼角滑下一行泪,她颤抖着手要抚上我的脸颊,我向前靠了靠,她在碰到的那刹那,笑了,像极了一朵盛开的山茶花。我握着她的手,又道:“娘啊,婉如没死,婉如回来了!您要好好的,婉如这两年吃了很多苦,您要给我补回来对不对?”

    “婉如,你来接我了?”

    “娘!”我拉着她的手抚上我右耳后边的伤疤,轻声道:“你看,我的伤疤,娘,我真的是婉如,我没死,所以您也不能死……”

    她在碰到那个伤疤的时候,仿佛触电一般,眼睛睁得很大,定定地看着我,过了半晌,她才凄厉地哭了起来:“婉如,我的婉如……”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哭着睡着,手依旧不肯放开我。幸好这时,我的父亲来了。他的身后跟着太医,那个被我赶出去不许进来的太医。

    太医为母亲把脉的时候,我终于松开了母亲的手,走到临窗而立的父亲身边。然而他不认识我,他见我跟来,只是垂眸:“郡主,谢谢你能来看内人。”

    我想告诉他,我不是那劳什子郡主,我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婉如。可是不能说,因为有外人在。但对于父亲疏离客气的话语,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伸手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水,笑道:“你们,是我的父母,不是么?”

    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有一丝精光闪过。但是,一如父亲的性格,不过是转身看着窗外反着光的白雪。

    见太医仍旧在聚精会神的把脉,我走出房间,想要去看看皇甫逍是否还在。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房外站着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有些剑拔弩张了。心中不安更甚,我走向皇甫逍,抬眼看他。他见了我满脸泪痕,立即就心疼着将我搂进怀里。

    “云舒。”

    那人在唤我,可是我不想回头,不愿让他看见我那狼狈了的神色,只好低低地“唔”了一声。

    “谢谢你那么认真地扮演婉如,甚至,连那些细节都弄清楚了。但是,点到即止就可以,如果过了,会让人产生错觉。你,好自为之吧!”

    他的语气冰冷,疏离更胜外面寒雪纷飞。我愣了一刻,再回头时,只看见他离去时踩在雪地里的脚步,以及他略略有些僵硬了的身体。

    “云舒,”皇甫逍将我扳正,伸手为我拭去泪痕,却怎么也擦不干净,眼中的神色更见仓惶。我盯着他的眸子,他,也怕会失去我,是吗?我拉过他为我擦脸的手,无力地笑了:“你先回去吧,今天,我不回去了。”

    他顿了顿,嘴唇微动,可仍旧什么都没说,只是揽着我腰的手不肯放松。我低低叹了口气,道:“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你。”他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疲惫,轻轻笑了笑:“但是,你这样哭,我不舍得。”

    鼻尖又酸了,他说这话,不是存心要我分外难受嘛!

    我推开他,转身走进房间,正听见太医跟父亲禀告:“夫人的脉象有了很大的好转,下官还查不出来是为什么,但辅以逍王爷送来的雪莲,应该有很大转机了。”

    “嗯,你下去吧。”

    听了好转这样的话,我心中的石头松了松,笑着走近太医,道:“太医,我的耳后有道伤痕,很多年了,你帮我看看有没有消去的可能?”

    太医闻言就要来看,却被面色遽变的父亲猛喝一声“出去”,而赶紧退下。父亲一直笔直的身体此刻也有了些许的僵硬,许久,他才走过来,撩起我右耳旁丝的手有些颤抖。

    他放下手,低低的叹息传来:“婉如……”

    “爹。”

    “你真的没死!”

    “是。”

    父亲的眸子里已经有了浓浓的伤感了,我的父亲,一直自持严肃的父亲,此时竟也像苍老了许多一样,面目沧桑。本来已经忍回去的眼泪似乎又有了决堤的可能,便垂下头,站在自己的父亲身边,任由父亲在耳边低声叹息。

    许久,父亲才开口道:“难怪你的母亲病情大有起色。你就留下来照顾你母亲吧,你的事情过段时间再细细跟我说来。”

    说完这话,父亲就要往外走,我在他身后唤住他:“爹,皇甫逍一天没吃东西了,如果他还在外面,请,请爹给安顿一下吧。”

    闻言,爹回过头来,“那你岂不是也一天没吃了?”

    没等我答话,他已经往外迈去。

    父亲一直与母亲是不同的,父亲的疼爱从来不溢于言表,只是心底挂念着。但他自进入这房间,就没有见过母亲一眼,这让我不得不忧心。

    虽然今天认回父母是意外的,但是,我依旧很高兴。只不过,母亲这次病犯,真那么简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