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踏着浓重夜色方才回了府院,我在庭院的续意亭等了他整整一夜,却只等到他披星戴月而回,径直去了郭络罗氏的主屋。

    “福晋,回去吧,风寒霜重啊!”丫鬟在耳畔低咛了几句。我拢了拢斗篷,却只觉得风儿似穿透了我整个身体一般,刮的我通体凉彻。

    是因为目前朝局混乱,他才忌讳着我么?

    还是因为我与胤禛不同寻常的情分,他才四处躲着我么?

    这些答案他不会告诉我,而我亦问不出口…那么多年了,他一直充当着默默守护的男子,而我对他的墨守又回报了些什么?

    相濡以沫的生活,还是坦诚相待的情分?除了绵延维继的伤害,似乎什么都不曾给过他。

    当看着胤禛合家融乐,看着胤禩因对我的不信任而四处避忌…我的心便纠结在一起,不管情势还是形势,我都是在边缘游离的人。

    宫里已经传出消息了,康熙拜祭孝诚仁皇后时候泪流满面,痛哭不止,大声斥责太子不仁不孝,难挡国家沉责,难挑社稷重担,猛垂过几下胸口之后便大呼自今日起废黜太子,将其圈禁高墙以思己过。

    几乎所有在场之人都看到了康熙的软弱,那种硬生生将自己身上的血肉撕扯下来的痛彻心扉,但却没有人会同情他…那张张看似悲戚难抑的面孔下面,是一颗颗伺机而动的心,太子倒了,与他有仇的则一笔勾销,与他结盟的则另投他主。

    没有人会在意康熙的悲苦痛惜,没有人会细细体会帝王的孤寂傲然。

    自陵墓回宫以后,康熙病势如山倒,好几日都浑噩昏迷,汤药难进,直到一留过洋教士为他注射一次,才懵懵的醒了过来。

    不过这已是半月之后的事了,自太子被废之后,八爷一直在郭络罗氏房间休息,一次两次我犹能安慰自己他是怕回府太晚惊扰了我睡眠,才不来的,但久而久之,心里的疑惑之声,便成了肯定之音了,他在忌讳我。

    约莫又过了几日,康熙趁着病情大好,便上朝当众宣布,要大臣元老们推举太子。朝野震动,蓄势已久的大臣们,终于迎来了与同僚公开竞争,胜则富贵荣华,败则官场无望的局势。

    眼看着八爷将一脚踩进泥潭,再也不能赢得他阿玛的信任,赢得他安然的做他八贤王的命运,我都快急如热锅蚂蚁了。

    再也顾不得那些忌讳不忌讳,猜疑不猜疑了,我一入夜便在主屋的围墙圆门内等他,僵坐了许久,初春的凉气阵阵袭来,慢慢的双脚都没了知觉了。

    丫鬟心疼我,暖手路子一个接一个的换来,等到换了第十波的时候,他终于满脸疲态的回来了,见我站在门边愣了许久。

    我低声下气的拉过他手,说道:“爷,去我屋里。”这是生平第一次,站在另一个女人的房门外,公然截住自己夫君,要他跟着我走…

    忽然倍觉难堪,这已经大大违背了我的自尊,我的骄傲。

    他似乎觉了我的异样,却仍是脚步不动的站在那里,半点都没有要随我走的架势。

    “爷!福晋在这里等了你一晚了,都快冻僵了,快跟福晋回屋去罢!”丫鬟在边心疼的说道,他眼色一痛,却还是滞着脚步不挪步子,对着边上小福子说道:“小福子,你带着福晋回房去吧。”

    握着他的手不由自主的松了开来,从未想过温软如他,也能说着这般寒凉之语,也从未想过自己会介意他的寒凉漠然。

    “是谁啊?半夜三更居然在我门前吵闹。”郭络罗氏披着大衣走出门来,看见我与他在门口纠缠,短暂的迷糊之后便明白了过来,我是来此地截人的。

    “好啊!我就知道你这么女人不要脸面,竟然下贱到来我院子截人了!”她出口即是伤人之言。

    我并不理会她,只是注目八爷的反映,继续不依不饶的问道:“跟我走。”

    他不动,只是如石般站着不动。

    心快要迸裂开来了,月色太暗,我看不清他的眉眼,到底是伤痛多一点,还是无奈多一点?

    但若我真的看清了,又可还有力气再站在这里面对他。

    “你给我滚回自己屋子去!”郭络罗氏上前猛然一推,我并未意识到她会出此重手,无备之下一个趔趄便扑到在过道的花圃边,那高起的围圃石头划开了我的掌心,一阵阵呲裂的疼,而原先唔手的小炉,也因剧烈抖翻而火星尽露,许多掀翻在我腿上,嗞嗞的燃出一股股焦味。

    八爷举步欲来拉我,踌躇过后却仍是没有上前。

    “福晋,咱回去吧,何必呢福晋!”小丫鬟已经莺莺的哭了起来。

    而我也似乎有些东西阻在我的眼角,掉不下来,却也消不下去。

    “爷,我们回屋去。”郭络罗氏牵着八爷的手便往屋里走去了,我盯着他的背影许久许久,都不见他回过头来再望一眼,一眼也好。

    泪终于漫了出来,我狼狈的举起袖子擦掉,似乎就此轻轻一抹,连我的自尊也全然抹去了。

    “月眉…扶我起来,我的脚麻痹了…”起身时候主屋的灯火骤然熄灭了,偌大的王府,除了地上那炉灰仍在明明灭灭的燃烧着,再也寻不到半点光亮了。

    那晚,月眉给我唔了三个炉子,我花了整夜的时间来暖自己的腿,却还是一点暖意都没有。

    第二日天未亮,他便又出府去了,我无奈的叹了口气,或者我真的无法阻止这一场悲剧吧,再怎么挣扎也无用处了。

    罢了罢了!

    午后雅柔来府里寻我,跟我说了许久的话,胤祥也如八爷那般,整夜晚归,许多时候即便睡下了,高毋庸也会来府里唤他起身,许是和四爷合计着什么事。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握着她的手几刻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快走时候她却忽然折返回来同我说道:“芳华,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同你说。”见她样子为难,我怕又是为了朝局之事,挣扎也许久也不知道该不该叫她说。

    她看着我为难的样子,也知我不好选择,遂径直说道:“不是关于四爷和胤祥的,是关于八爷的额娘,良妃。”

    我顿时提了兴致问道:“她怎么了?”近些年她一直安居深宫,敏妃是偌大皇宫里面唯一一个不计较身份尊卑,不计较门第出身之人,多年来一直与良妃相处颇好,但自从她仙逝之后,良妃便没了宫里唯一一个可以托心的人。

    我有时会与八爷一同拜会他,但她似乎总是很不喜欢我,从来不会主动和我攀谈几句,更别说嘘寒问暖了,而我也明白她不喜欢我的原因,所以总是尽量避而远之。

    “那日我与胤祥去德妃那请安,路过御花园时候正看见八爷与良妃在千秋亭小坐,本来想上去打个招呼的,却听见她们似乎有了很大的争执。”雅柔似回忆当时场景一般,深锁着眉头说道。

    仅听她此言,我便心里有些了然了,良妃寄希望于八爷,希望八爷能一展抱负,洗脱了那么多年来“贱妇”的声名。恰逢如此良机,她又怎么能让八爷轻易错过呢。

    “争执了些什么你可知道?”心里惧怕被胤祥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到时转述给四爷,怕又会有些祸事了。

    “具体什么我倒是没听到,只是良妃娘娘一直在那说着:你必须这么做,离那女人远点!之类的,而八爷似乎十分激动,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平素一直笑意盈盈的八爷那么大的火呢,一茶壶被他随手一捋便碎了一地。后来胤祥见我听的出神,说莫要多闻他人闲事,便拉着我避道走了…”我想雅柔心里是明白的,良妃不喜欢的人,一直都只有我一个而已。

    她是担心良妃在强迫八爷离开我,所以才好心的提醒我。

    我苦笑了一番,也没言语,她忧心的说道:“我看的出来,八爷是会选择你的。你不要担心了芳华。”

    “不担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轻轻拂了拂她的手,心里一片悲戚:我是什么都不用再担心了,纵然他曾经挣扎,不是也已经作出选择了么。

    我与他的额娘,他选额娘。

    我与皇权之争,他选皇权。

    如此昭然的结果摆在眼前,我又何须再担心呢。

    “芳华,芳华!”雅柔见我半天未动,忧心唤道,我强挤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说道:“快回去吧,等胤祥回来寻不到你,又该四处乱吼了。”她幸福一笑,翩翩走了。

    幸福如她,连脚步都是轻盈的,不似我,走几步路,犹如老妪一般沉重。

    雅柔走后,我倍感失心,在屋里左右踌躇踱步,既然已经明白了八爷的心意,自己也不打算再跟四爷纠缠不清,康熙那里乱成一片,也再没了威胁我的把柄。

    是该走了…在留在此地又有何意义呢,自己大可以隐姓埋名生活,纵然将来被人寻到,也无外乎一死而已。

    支开了丫鬟,独自一人去了相府别院,一如往昔一般有兵把守,不过此地守将多已认得了我,也不需躲闪而入了。

    子丹正在院里收白日里晾晒的衣物,见我来了笑着说道:“福晋,你来了啊!”

    我看着她眼角淡淡泛起的皱纹,有些心疼的拂了拂,说道:“妹妹,我是来看你最后一面了,以后怕相见无期了。”

    她顿时愣住,手中衣物不觉落了地,说道:“怎么了福晋…不是出了什么事吧.”